奉天殿，冷寂，绝望，一盏茶不知凉了多少次。
一双手端起茶盏，默默地倒掉了冷茶，重新注入了馥郁的新茶，茶香一下子弥漫开来，却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
辞惜跟个坏掉的傀儡一样僵硬地转头，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冻僵的手拿不住茶壶，哐啷一声，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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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迟用厚厚的棉被裹着顾奚抱在怀里，两人一起坐在屋顶上，正面着宽阔的御河。
御河尽头，日头一寸一寸地往上升起来，从一点金红的色泽，渐渐弥漫成一个不那么标准的圆形，河面上是洋洋汤汤的倒影。
顾奚的头发随意地散着，发顶虚虚靠在穆迟的下巴上，顾奚的表情懒懒的，像只餍足的猫，红痕从耳后一直往下蔓延。
过了一会儿，顾奚才开口：“你师父是被温将军假称温韶然送进宫的，因为有些东西需要面谈，也因为，这个，他非得亲手交到我手里才能安心。”
顾奚掏了掏，从里衣里摸出阴兵令递到穆迟手里：“奉天殿也在找这个东西，从穆家被满门抄斩那天开始，奉天殿就在找它，不过穆家主提前的了消息，想尽办法把它送了出去。后来我得知奉天殿派了人去小潭谷，就想办法通知了南平王从中作梗……我其实没想救谁，就是不想让那个人如意。不过这东西最后到了我手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穆迟抿了抿嘴，手指在那块木牌上轻轻碰了碰，顾奚又说：“对了，有些事忘了告诉你，你……那位想必不会对你说这些，段逦死了，温将军死了，还有……在世人眼中。”
他仰起头，有点嘲讽地亲了亲穆迟的下巴：“你也死了。”
穆迟手指一顿，说：“我没想到，原来她是这么一个人……”
“人心是偏的，你从前，心偏得没边了。”顾奚扯扯嘴角，“不过也正常……文武百官，那么多人，哪个不当她是个柔弱好欺的软柿子？要不是神君的身份在那里摆着，还有只她指谁咬谁的疯狗护着，想必早就有人造反了。我能亲政掌权，所有人都觉得是我把她逼得步步后退，实际上，不过是她在迷惑我，也迷惑你们罢了。”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穆迟，你跟我说说你跟她之间的事情吧。”
穆迟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如实说道：“我七岁左右的时候，穆家被灭门，死士带着我从密道躲进了奉天殿的一间废殿……不过那时候死士已经奄奄一息，出了密道，就死了。我躲在尸体旁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整整三天，然后突然有人打开了门。”
他垂着眼睛苦涩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会跟我的父母一样人头落地……但我没想到进来的居然是一个看上去比我还小的小姑娘。她被我满身的血和旁边已经有些腐烂的尸体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我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帝姬，才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只要她喊一声，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是她没有喊，还帮你躲起来了，是吗？”顾奚木木地问，这是可以轻易想到的发展。
“对。”穆迟眼神复杂，“她很惊讶，问我是外面的人吗，然后她带着绮罗和绮音，她们帮我藏在了辞惜住所旁的一间偏殿，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地保护了我四年，然后又想办法偷偷把我送了出去，让人一路保护着我找到了我师父，我……一直感激她，也一直相信，她真的就是初见的时候那个善良温柔的女孩，只是我错了。”
顾奚闭上了眼睛：“当初，毁掉穆家的，不是我父皇，是奉天殿。”
穆迟颤抖了一下，即使在被软禁的这些天他已经有所怀疑，但真相被揭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地觉得心痛。
顾奚：“折磨害死母亲的，不是我父皇，是奉天殿。”
“从前我把这一切当做污点，只想把它们清理干净，甚至想过等掌权之后要把皇宫里所有人都杀干净，把奉天殿也连根拔起……我知道我的力量不够，所以我找到了南平王……还有阿奴国，我想用这整个国家换我干干净净地去死。”顾奚苦笑，“我果真做不了一个好皇帝……我知道那位所做的一切，除了想要我带着所有秘密去死之外，还想把你推上皇位。”
“我不想做皇帝。”穆迟很快地说。
“我也不想。”顾奚眼神阴鸷，“我只想让他们都死。”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顾奚才轻轻笑了笑，说：“其实，穆迟，你是能当一个好皇帝的。”
两个字在舌尖吞吞吐吐转了许久，才被穆迟轻轻吐出：“顾奚。”
顾奚闭了闭眼睛，突然说：“穆迟，我的床下面有一个暗格，里面有一个黑色的罐子……你，不用刻意去拿，但你得知道那里有什么，别让它，被别的人拿走了。”
“那里面是什么？”穆迟问。
顾奚的手指僵硬地收缩：“是骨灰。”
穆迟没有再问。
他们都知道，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你侬我侬，转眼间就是天光大盛，太阳已经刺眼到无法直视，一夜狂欢之后，黎明的街道显露出几分荒凉。
穆迟抚摸着阴兵令上凹陷的“穆”字，轻声说：“这是阴兵令，据说可以召唤出亡灵，成为阴兵，战无不胜，我还以为它已经跟着穆家一起毁了。”
“它怎么用？”顾奚的眼睛闪出光来。
穆迟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父亲还没有告诉我，就已经去世了。大概连辞惜，都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使用。”
顾奚突然明白了，前世辞惜应该是原本打算把所有人都从京城弄走之后利用阴兵来击退阿奴国，结果到最后，一则穆迟不肯离开，二则穆迟居然不知道阴兵令如何使用，她不愿在穆迟面前亲自杀戮，才顺了原主的意。
不能使用，阴兵令就只是块普通的木牌，穆迟把木牌还给顾奚，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顾奚一愣：【我去他不会到了这种地步还想给辞惜求情吧？】
系统幸灾乐祸：【说不准，没准余情未了呢。】
穆迟见顾奚沉默着不说话，咬咬牙继续道：“辞惜她……”
“你想求我什么？别杀她？”顾奚一下子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地嘲讽，“穆迟，你怎么知道最后会是我赢？没准就是我在她手上死无全尸了！”
“不是。”穆迟矢口否认，“我只是想求你，如果真得了机会，干脆地杀了她吧，别……别折辱她。”
他闭上眼睛，记忆里那个温柔的女孩回头冲他有些留恋地一笑，然后背着手轻巧地走远了。
顾奚冷笑着，想说那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折辱我的，却突然感觉到有风袭来。
穆迟的反应显然比他更快，抱着顾奚脚下一踏往后退了几米，方才他们坐的地方传来瓦片破碎的声音。
顾奚抬头看去，却看到熟悉至极的身影站在那里，漆黑的液体从她手里倾泻而下。
白衣红裙，“绮罗”冲着他们灿烂地笑：“神君让我为自己报仇，所以我来了，穆迟你让开吧。”
顾奚差点被她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可怕的女人什么时候给过他这么好的脸色？
穆迟把顾奚护在身后，说：“你要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要是真的绮罗在这里，估计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但也无可奈何。绮罗是最理解辞惜的人，无论如何，哪怕放跑顾奚也不会伤穆迟半分，但现在站在这里的却只是个没脑子的傀儡，只知道神君让她杀顾奚，至于其他的，根本不会去考虑。
只见她听了穆迟的话，笑容一点没变，甚至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哦，那就先杀了你吧。”
说着，那粘稠的液体在她手里聚成一把长剑，“绮罗”甩了甩剑，朝着穆迟直接刺了过去。
顾奚当机立断地大喝：“跑！”
尾音还没落下，穆迟已经一把抱起顾奚几步闪开。
“绮罗”一击不中，直接把剑往后一甩，长剑顿时化成飞散的液体朝顾奚和穆迟扑过去。顾奚亲眼见过这些由细细密密的虫子汇聚成的“液体”是怎么一点一点把绮罗蚕食成一张皮子的，当下头皮都要炸开了。
那些液体就像有生命一样——不对，它们本来就有生命，漆黑的色泽很快弥漫成遮天蔽日的景象，而不远处的绮罗已经彻底化了，只留下神官服轻飘飘地落在瓦片上，一些还没来得及扑过来的黑色液体在洁白无瑕的神官服上蠕动着。
穆迟只能把顾奚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去挡。
几乎是在那些液体接触到穆迟脊背的同时，他紧闭着嘴沉闷地咳了一声，一丝鲜血从嘴角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