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时泽先看到了路深年和楚见星紧握的手,笑意一寸一寸扬了起来,眉角飞着,给路深年去了个打趣的眼神,路深年只当没看见。

  叶以寒瞥了眼就转过头去,招呼也不打,只当没这两个人。

  楚见星更紧张了,下意识用手指挠了挠路深年的手心。路深年的体温不算高,在夜风的吹拂下有种温润如玉的触感。被这样的温度拢住,让楚见星沉静了许多。

  他跟着路深年走到高时泽身边,挨着路深年坐下。路深年并没有和叶以寒打招呼,也没有着急介绍楚见星,他平静地问高时泽:“今天老板的菜单是什么?”

  高时泽递来张纸,纸上画了几样简笔画,能看出来有鱼,有扑棱翅膀的鸡,还有各种各样的菜叶子。楚见星歪着脑袋看了两眼,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么跟我画火柴人的水平差不多?”

  高时泽笑了两声,努力把笑声转成咳嗽。路深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确实,一脉相承的画风。”

  “这是菜单吗?”楚见星问。

  高时泽一摊手,笑道:“算,也不算。这是家私厨,老板只招待朋友和贵客。没有固定的菜单,全看今天老板的心情和能买到什么菜。他有时候会画这种简笔画,大致让你明白你可能会吃到什么,但其实哪怕画了,他也不一定全做给你吃。总之,来这里就是吃个一无所知。”

  说着,高时泽瞥了眼目不转睛望着前方的叶以寒,给楚见星使了个眼色:“是老叶喜欢这里。老叶就喜欢那种未知的东西。”

  楚见星循着看过去,心道这也不对啊,叶以寒拍戏,不是最喜欢用老班底吗?老班底还未知啊?

  他视线一转,看到路深年正在慢条斯理地泡茶,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偏爱路深年。路深年是那种,你不管靠得多近,认识多久,都依然觉得他充满未知的人。就比如他吧,两世粉丝,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现在不还一样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吗?

  楚见星在这一刻隐隐有了和大导演心灵相通的荣耀感。

  四个人又在亭中闲坐了一刻钟,路深年偶尔和高时泽聊两句,并不同叶以寒说话。叶以寒也不理任何人。楚见星一会儿就坐不住了,问了对这里熟悉的高时泽哪里有鱼食,知道地点后兴冲冲地跑去了。

  高时泽看着他跳跃的背影,笑:“怎么还像个小孩。”

  路深年道:“像小孩不好吗?非得跟咱们一样在这种大染缸里泡得看不出本色才好?”

  高时泽还没说话,一直背对着他们望着空无一物的水面发呆的叶以寒突然冒出来一句:“那你本色是什么色?”

  路深年平静道:“今天不是来聊我和你下部电影的。”

  叶以寒烦躁地把头发抓乱:“人为什么需要钱?艺术这种不需要沾染铜臭气的东西,为什么要用钱来滋养?”

  高时泽跟路深年眨了眨眼睛,比口型:看见没,快被投资逼疯了。

  上次饭局的时候,高时泽就这个问题很具体地和路深年聊了聊。

  叶以寒是圈内公认的艺术家,所以他苛刻、极端、难以捉摸且产能低。他虽然每部片子都口碑票房齐飞,但他在成本上更能造。建个书店再炸掉这种业界常见的浪费钱模式,对叶以寒来说,幼稚了。他如果要炸书店,必然先建好,正式营业一段时间,再炸掉。换句话说,他几乎炸掉了一间真实的书店。而后这样的模式会反反复复,书店会被多次重建,每次都要有新的设计,而炸法也要变出花样来。艺术嘛,就得折腾。

  所以叶以寒拍片子,最费投资商。每合作一部片子,他就要被至少一个至多全部投资商拉进黑名单里。

  再怎么厚的家底也扛不住这么造,叶以寒现在是真的没钱了。他第一次拍电视剧,就是为了挣钱。为了下部他心心念念的电影,他决定退而求其次,接个“还像样”的本子,拍部电视剧挣点快钱。

  这下可是让从来浮在艺术的海洋里没吃过金钱的苦的大导演难受极了。他自以为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投资商们却不断提出新的“无理要求”。叶以寒努力摆烂了,但他艺术的心和当导演的责任感又让他没法躺得那么平。

  “投资商多了也是坏事啊。”叶以寒这么感慨着,“十个人能发出一万种声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弄了。累了。”

  高时泽的为人处世和叶以寒相反,他在圈子里是公认最好相处的那个。叶以寒的这部电视剧还能攒成组继续推下去,高时泽在这里当定海神针,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但即便是高时泽,也只能勉力安抚住叶以寒。大家都知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克住这个人间疯魔的叶以寒的,只有路深年。

  路深年自己很不喜欢这种话,他和叶以寒不过是在艺术上有比较强的共鸣,私交淡如水。他对叶以寒的电视剧不感兴趣,下部电影不松口也是因为自己想要停一停和叶以寒的合作模式,多去找找不同类型的东西。叶以寒宣布要拍电视剧的时候,就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围着根本不相干的路深年打转,所以他打定了主意绝不沾这件事。

  结果兜兜转转,他因为楚见星,到底还是把这些事情都弄了个一清二楚。

  此时,路深年看着烦躁又呆滞的叶以寒,放下茶杯,起身道:“不如跟我走走,去看看楚见星。”

  叶以寒起身是起身了,只是还克制不住焦躁:“我现在根本不想考虑任何关于电视剧的事。就这个男主,我自己不知道能找谁来演,他们打着帮我找候选人的名义,给我塞了一堆没法用的。制片还劝我好歹留着,为了多挣点钱。哎。我太累了。”

  路深年并不安慰他,只平静地找去了庭院前方的池塘。

  另一端,稍早些时候,楚见星按照高时泽指点的方向去找鱼食,一路找到了厨房,正好遇到了在做菜的老板。他以为弄出这种奇异作风的老板,多少是个类叶以寒一样的异人,没想到老板人很随和亲切,知道楚见星要去喂锦鲤,喜滋滋地把一整袋鱼食全给了他,末了欣慰道:“我今天正懒得跑前庭一趟去喂鱼呢,正好你愿意。绕着池塘走一圈,撒五到十把鱼食,就够它们吃的了。剩下的你把袋子放池边就行,我哪天想起来了拿回来。”

  楚见星接过鱼食,没忍住,问老板:“您这开饭馆的作风挺有个性的。”

  “嗨。”老板掂着勺直乐,“不过是懒。懒得弄招牌,懒得弄菜单,懒得伺候不熟悉的客人,但又爱做菜,所以就弄成这个样子了呗。什么个性,都是懒出来的。”

  楚见星比了个拇指。懒出风采了。

  他拿着鱼食去了前半庭的池塘边,按着老板说的绕着池塘撒了一圈鱼食。看得出来这位老板确实有段时间没喂鱼了,锦鲤们争相浮上来抢着鱼食,一时间满池锦色翻腾,楚见星眼里仿佛看到了实质化的好运。

  他连忙双手合十,小小声念叨:“拜托拜托,让我有机会接到叶导的面试通知。只要能让我试戏就行了,其他的我会自己努力的。”

  念完,他俯身看着争抢的锦鲤,伸出手指比了个悄声的姿势,从袋子里又拿出一把鱼食来,低声道:“最多只能再给一点,算是我的小贿赂。”

  他小心翼翼把鱼食洒进池塘里,锦鲤们涌到他面前。楚见星心里叨咕叨,要是好运也这么汹涌地扑向自己就好了。

  他的侧后方,路深年带着叶以寒来到池边,刚好看到楚见星喂鱼的这一幕。

  叶以寒站在那看了会儿,也不见路深年出声叫楚见星,也不见路深年给自己介绍,两个人就这么闲站着,他都有点疑惑了:“你带我来,就真是看看啊?”

  “嗯。”路深年点点头,“他认识你,你现在也认识他了。不需要我多说多做什么。”

  “不让我给他一个试戏的机会?”叶以寒疑惑。

  他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这是路深年刚刚娶进门的小新娘。路深年的脾气,他也了解。不,不是了解,是在这尊佛面前撞了太多次南墙。路深年早就明确表达了不愿意和叶以寒的电视剧有任何牵扯,这泾渭分明的态度,以常理推断,在这部电视剧拍完前,叶以寒是没机会跟路深年聊这些的。

  能让他改变惯常的态度,连叶以寒都觉得是破天荒的事。这天荒都破了,不得一鼓作气一步到位吗?不得再多说两句?

  路深年不。他转身离开,就撂下俩字:“随你。”

  叶以寒倒更好奇了。他定定地看着楚见星俯身在池塘边,伸手去摸锦鲤。大概怕一不小心栽进水里,楚见星小心翼翼的,手臂伸得很长,身子却努力向后撤,像个好奇但谨慎的猫。叶以寒觉得这小孩顶幼稚。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他读电视剧剧本时,看一段男主的日常戏份时,脑海里预设画面。

  两幅画面动作不同、场景不同,却有一种相同的味道。

  这种味道来自楚见星。

  叶以寒忽然发现自己不焦虑了,他觉得是有必要给楚见星一个试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