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褚易回到餐桌,褚贞的脖子伸得都快有两倍长。褚易刚坐下,他就拉住他手臂,问他和姚露依谈了点什么,怎么到最后还双双举杯,一副把酒言欢的架势。
褚易不回答,把人往李先生那边推了推,说麻烦送这个小问号回家。
谁是小问号?褚贞来回看看,才反应过来。李先生忍不住笑了,对褚易说放心吧,我负责把小问号安全送回家,让他不变惊叹号。
褚贞:不要把我比作标点符号啊……
回去路上,轿车驶上天眉山。离方宅还有一段路时,褚易出声让司机停车,说自己想独自走走。
进春后,天气还是有些冷。褚易将手放进口袋,姚露依的那番话犹在耳边,催他思考。高允哲是觉得姚家不够理想,还是另有打算?名流圈内传他这桩婚事传得沸沸扬扬,叁周刊七八期专栏都贡献出去,他居然在这紧要关口说没有结婚的意思?真不知道姚家人是怎么接受的。
他试图理清思绪,却越想越不明白。下车点距离方宅只有短短几百米,走路五分钟就到,他踏进花园,遇上汪嫂迎面走出来,对方一见他,长舒口气:“褚先生,吓坏我了,刚才看见老吴一个人开车回来,还以为您又出事了。”
“没有,我只是下车散个步。”
“东家来了,没看见你正着急呢。”
“他什么时候到的?”
“也就早了十分钟。”汪嫂答,褚易一进起居室,就见到高允哲。对方坐在沙发上,哪有汪嫂说的那般着急,正面色平静地看报纸。
他今天有些不同,没穿三件套,换了一身休闲衣服,头发也放下来,刘海遮去他右边的那道断眉,不显凶了,距离感减去一大半,反倒感觉有些居家。
褚易脱下外套,他又想起姚露依的话,慢吞吞走去沙发,挑了旁边的位置,与高允哲坐开。
对方仍在看报,没有与他交流。褚易观察他一会,忽然睁大眼睛——高允哲哪里是在做悠闲的,这人手上的报纸都颠倒了!
他心砰砰直跳,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戳穿这伪装,便说:“我今天在半屿遇到了姚家的三小姐。”
高允哲翻过一页报纸,神色如常:“是么。”
“她告诉我,你们的婚事取消了。”他问:“真的吗?”
“谈不上婚事,我们并未有过什么约定,只是曾经商议过。”高允哲说:“但的确已经取消了,未来不会再提。”
是真的,千真万确。褚易一颗心又提起来,他没忍住,说:“可是与姚家联姻能巩固你在三山商界的地位,对你争取新利和的董事会主/xi有利无害,你为什么要放弃?是因为——”
他收声。因为什么?回来路上他想过好多种可能,一一被他否决,只剩下一种,但这猜测太自大,太不自量力。他不敢细想,更不敢追问。
“没有婚约,我也能找到其他方式弥补。”高允哲越过报纸看了看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高允哲看向他,褚易咬住舌头,最后只轻声说:“你报纸拿反了。”
alpha看一眼手上报纸,他喉咙动动,放下了。随后起身,对褚易说:“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没有了。”
“那穿上衣服。”
“要去哪里?”
高允哲并不作答。这人就是这样,只有想说话时才说话,不想说时你拿根棍子撬也没用。褚易决定先闭嘴,听话地穿回外套,跟着高允哲走出宅子。
他原本以为对方要用车,没想到高允哲径直走去车库。平时出门都有司机专车接送,方宅的车库褚易一次没进过。高允哲是要自己开车?他正想着,对方突然将一个摩托车头盔递到他面前,“戴上。”
褚易顺手接了。拿到手里才觉得不对劲,一抬头,看见高允哲已经戴上另一个头盔,还推了一辆外观相当拉风的黑色摩托车出来。
居然还藏这种东西?车与人的反差太大,褚易震惊地问:“你要骑这个?”
高允哲翻身上车:“坐后面。”
“看不出你这么…”野字在嘴边,褚易咽回去。
“不是告诉过你我以前做过摩托车手么?”高允哲放下头盔镜片,“眼上的伤就是骑车时留下的。”
原来断手指那次他没说谎。褚易想起那回在珍琅轩的见面,这人玩游戏的时候倒是老实。
他默默戴上头盔,坐到后座。摩托在褚易看来,是极速加危险产物,他从未尝试,初体验就是和高允哲共享,感觉有些微妙。他犹豫了几秒,为了安全考虑,最后还是伸手环住高允哲的腰,头靠到他后背。
天眉山的公路迂回曲折,下车时,褚易嘴唇直打哆嗦,他头回的摩托体验只有三个字感想:好想呕。
他弯下腰,想吐又吐不出,撑着胃大喘气。高允哲是不是故意作弄他啊!这盘山公路本身就窄,他还骑得那么快,不要命一样。中途有一段路在山崖,高允哲就贴着边开,眼睛一瞥,悬崖峭壁就和自己隔了半米,看得他心脏病都要发作。
高允哲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帮他摘掉头盔,由他干呕。过了一会才问:“好了吗。”
好你妈。褚易面色惨白:“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给个目的地行不行?”
“到了。”高允哲说,他侧过身,让褚易看清背后景色。
天眉山的另一边是座墓园。褚易愣了愣。高允哲将头盔挂在车上,兀自往墓园方向走。
走了几步,他转身,看着褚易:“你跟不跟?”
——
进墓园之前,高允哲在外面买了一束花。褚易安静跟在他身后,这种场合,自己还是保持沉默来得好些。
两人爬了一段石阶梯,在高处一个私人墓区停下。高允哲走到墓区中唯一的那尊十字墓碑前,褚易不敢走近,在几步之外的位置站着。
碑上有张女人的小照,相貌秀丽,看着像是三十多岁时照的。下面刻着两行字:爱女方婕。爱是永不止息*。
墓碑前还摆着一束新鲜的勿忘我,也许是此前有人到访。高允哲在另一边放下花束,他站直身体,看着女人的小照,久久没有言语。
赵铭的文件袋又回到眼前,褚易心情如潮水翻涌。他有太多想问的事情,却在此刻尽数放下,静静陪高允哲做完一场无声的悼念。
许久过去,高允哲主动开口:“不想问吗。”
“你想说吗。”褚易站在后面,看高允哲背影,对方转身,望了望他。
往前一步,褚易站到他身边。他看墓碑:“是你母亲?”
高允哲点头:“她是方家的独女,omega。十岁以前我都住在方宅,那里是我小时候的家。”
“怪不得你对天眉山那么熟悉,还知道那个看风景的平台。”
“每月一天,我会待在那里。”高允哲说:“因为每个月都有一个alpha去宅子与我妈私下见面。那一天,我不会在家。”
“alpha?你的父亲?”
“永久标记下的omega无法离开alpha,为了掩人耳目,只能用这种方式。”
褚易明白:“因为高永霈已有合法配偶,陈知沅不会允许。”他又问:“那你父母……”
“他们的标记是场意外,是我父亲婚后发生的事情。他虽然每月都来方宅,但我没有真正见过他。我妈身体不好,生育后更差,长年都需卧床休息。从我记事起,就常见她在房里哭。我那时不太懂,问她父亲在哪里,是不是父亲来了她就不会再哭,她不回答,只是让佣人领我出去,将自己关进房间。”
“我也问过外祖父我父亲是谁,他却表现忧虑,叫我不要再问这个问题。除了每月的那一天,他们很少让我出门,读书也只找家庭教师来教我。直到十岁,我被送去海外。当时我不明白,不想去,外祖父告诉我,哪怕我不愿意,最终都会被送走,方家无能为力,他们在三山也是仰人鼻息,那人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
“我被送走前的一天,在家里遇到了那个alpha。我只需见他一面,也只需要一眼,就知道面前的人是谁。我识得他的信息素。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你不认我。他不意外,站着,看着我,说他不能在此承认与我的关系,他有一位alpha配偶,不同意他与omega的结合,即便他们本应该在一起。他说我的出生不被祝福。我离开这里,去到哪里都可以,只不能是三山,这对大家都好。”
他语调平稳,甚至可以说是平淡,似乎那些往事如今即便谈起,也早已影响不到他。但褚易却闻到他身上溢出一丝信息素,冰冷、呛人,轻轻地出现又消失。
高允哲接着道:“他让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让我去到海外好好照顾自己,让我记住这些受过的痛苦、屈辱,因为有一天,他会让我回来,拿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
他说完,轻舒出一口气,像暂时卸下什么东西。褚易说:“新利和与高家……所以高永霈才会将遗产分出一半给你,他一直都记得你,将你视作他的继承人。如此惦念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难怪陈知沅和高允恭会恨你。”
“陈知沅曾经花了很大力气想要抹掉我的存在。年幼时我检测出的alpha倾向值很高,被送去海外就是他的意思。他与我父亲是商界的模范伴侣,无法容忍alpha配偶对婚姻不忠,更不会承认对方与omega的结合,甚至还生下一个孩子,这会威胁到他与高允恭的地位。”
说到这,高允哲语气中有些讽刺:“都说做alpha是坐金字塔顶端,但对我只是个负担,如果我是个beta,或许陈知沅就不会将我放在心上,我妈也不会那么早就——”
他没有说下去,静默片刻后,轻轻抚了抚墓碑上的相片:“我妈过世时,我连回去的资格也没有,陈知沅用了些手段把我拦在海外,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我记忆中她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回来看到这张遗照,却只剩下陌生,有些认不出了。”
褚易缄口不言。他想到赵铭的调查,方婕死前,陈知沅曾经去过方宅,其中应有许多纠葛。人可以为了利益牺牲自我,抑或毁灭他人。高允哲父母的命运是场悲剧,而他是这场悲剧中诞生的错误,不应该发生。
但他仍旧出现在这个世界,站到他的眼前。高允哲回到三山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寻找。他接替父亲遗愿,铲除异己,继承这庞大家产,夺回属于他的一切。褚易凝视着高允哲。对方垂着眼,他今天说了太多话,露出些许疲惫,日落前的余光映在他脸上,浅浅一层金色。
他心跳漏拍,不禁问:“你说这些,不担心我告诉别人?”
似乎觉得他问了个白痴问题,高允哲说:“你上次不就没有?”
“什么上次?”
“你托那个姓赵的同事查过我的事情,后来却从叁周刊的主编那里要回了文件袋,不是吗?”
他知道!褚易下意识捂住脖子,他不会忘记那天高允哲咬过自己。
高允哲注意到他表情,说:“抱歉,那个晚上我并不知道。”
他道歉。今日再发生任何事情,褚易都感觉不会更加吃惊。“我也有错,那天应该实话告诉你。”他没有再隐瞒,将调查的原委与高允哲简单提了,“即便再好奇,我也不该去查你的事情,对不起。”
“你和我说过那么多次对不起,属这句最真心。”
褚易笑笑:“恭喜你,我这人性格不好,听过我真心道歉的人并不多。”
高允哲轻瞥他一眼,表情没有那么严肃。他低头看了会墓碑,忽然说:“我妈以前教过我,有两件事不能乱说,一个是谎,一个是死,可要同时做到这两点很难。”
“你不是一直很坚持第二件?每次我说的时候都要骂我。”
“的确有在努力,但第一件实在太难做到。”
“人怎么可能不说谎?不说谎人会死的。”褚易立即哎一声,“我又忘了,不好意思。”
高允哲这次没有指责:“下次注意。”
他放过他。看来今日的吃惊。
“那我来帮忙吧。”褚易说:“第一件与第二件,都帮你少说一些。两个人容易互相影响,只要都不说,也许可以慢慢改掉。”
他们抬眼,对望上,却持续不久。高允哲移开了视线。
“走吧。”他结束祭拜,向前走,往来时的路。
褚易还在原地,他没有动,注视着碑上小照。女人笑容淡淡,似有忧愁。下面摆着的两束花,一束不知名者献上的勿忘我,一束高允哲留下的白色百合,两份截然不同的哀悼。
爱是永不止息。他看着那行墓志铭,心中有谁轻敲琴弦,让心尖都跟着一次次发颤。褚易闭上眼,双手交叉,对着墓碑做出虔诚祈祷。
再睁开眼,高允哲回头看着他。alpha身型修长,茕茕孑立。
他是来这世界的独行客。
“褚易。”独行客喊他姓名。
没来由的,褚易眼睛一湿。他擦一擦眼,“来了。”
他走到高允哲身边。两人并肩走,夕阳下,人与人的倒影合在一起,几无缝隙。
——
* 此句出自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