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像打仗,褚易和高允哲的较劲就没停过,不是你惹我,就是我刺你,饭桌上硝烟弥漫。任帆却保持微笑,做个快乐观众,兴致勃勃看他俩过招。

  最后上甜品,莲蓉酥,小碟里放了三块。任帆不吃甜食,剩下一块,他做出苦恼模样:“不能浪费啊,不过你们都爱吃这个,让给谁好呢?”

  他又假装灵感乍现:“不如把这块莲蓉酥当奖品,来玩局‘断手指’怎么样?”

  沉迷打架的两人还没来得及同意,任帆就自顾自介绍起规则:“用一只手就行啦,五根手指是五条命,你们轮流说一件确信只有自己做过的事情,对方如果没做过就要按下一根手指,谁先断掉五根就算输——很简单的,是个能够加深彼此了解的游戏。”

  褚易:“……任医生,你好无聊。”

  任帆把莲蓉酥推到两人中间:“玩一局嘛,”他目光狡黠:“我给你们机会,看谁能用聪明才智,正大光明赢对方一次。”

  要说心理医生有什么不得了,大概就是在说服人一事上天赋异禀。等到褚易回过神,他已经伸出右手,用五指做好了开局姿势。

  他对面的高允哲也同样如此。新战斗开始了。

  “我要先来。”褚易抢了个先机,“我是beta。”

  高允哲哼一声,收起拇指:“我是alpha。”

  “说过的事情不能再算的。”观战的任帆提醒:“这一回合当作练习,接下来就要认真开始了,如果你们想赢,最好说一些独特体验,确保对方不曾有过。”

  好麻烦。褚易思索片刻:“我曾经连续吃过一个月杯面,胃出血被送进急诊室。”

  富家子不会有这种体验。褚易想,他望向高允哲:对方表情不太好看,但还是按下了食指。

  任帆苦笑:“多爱惜身体啊小易。”

  我知道我知道。褚易敷衍地点点头,轮到高允哲出题,对方轻描淡写:“我眼睛受过伤。”

  喔,右眉的那条疤。褚易服气,收起一根手指。

  三个来回后,双方不相上下,都只剩下小指这一条命了。

  现在是褚易的回合。他举起不比赛的那只手,用拇指碰牙齿。他必须把握这个赛点,仔细思考,说出一件高允哲从未做过,也不可能会做的事情。

  肯定有的。他这种alpha,傲慢无礼,阶级观念强,还很看不起beta——想到了。

  灵光一闪,制胜方式显而易见。但褚易犹豫了。应该用那个作为赌注吗?理智告诉他不要,可情感无法控制:他真的太想赢高允哲了。

  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吃到那块莲蓉酥,他要的是高允哲的一次惨败,好去击溃对方面对自己时的那份轻视与漫不经心。

  他要看他输。

  努力稳住声线,褚易开口,他语气很硬,吐出简单一句:“我喜欢过一个beta。”

  这是他从未与人提起的往事。太隐秘,太不可信。他自己有时回忆起,都觉得很不真实。

  但不真实的确存在过。也因不真实而显得如此独特。高允哲听后,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他很慢地眨一下眼,似乎要袭来一场暴风骤雨,却又在下个瞬间趋于平静。

  褚易屏住呼吸。一分钟过去,高允哲仍未按下小指。

  他心跳停拍,头皮发麻,立即起身:“你为什么不按?这个游戏要是撒谎就没有任何意义,请不要作弊!”

  高允哲无动于衷。一边的任帆愣了愣,摁住要冲向好友的褚易:“不是的,没有作弊,我可以作证。”

  怎么可能!褚易甩开任帆的手。这个傲慢的alpha会喜欢上beta?和自己一样的beta?这人有多讨厌beta,自己比任何人体会都要深刻。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也太他妈可笑。

  “我做过摩托车手。”

  alpha用一个冷静的陈述句结束最后回合。褚易阴沉的眼神盯着他,隔了很久,才按下小指。

  高允哲赢了。

  这局游戏褚易输得很彻底。心有不甘和难以置信哪个占上风,他也分不清楚,他只知道喉咙堵着,泛出甜丝丝的血腥味,咽下去,甜味变质,变得非常苦。

  任帆默默地将莲蓉酥推到好友面前,高允哲却不看一眼。他起身,系上西装纽扣,与任帆说:“公司还有事情等我处理,先走一步,账单挂我名字就好,回头见。”

  他摘掉手腕上的抑制贴。贴纸离开皮肤的那一刻,空气中的湿度增加,那股烂泥般的信息素让褚易后背感到一阵寒意。

  ——

  高允哲离开后,褚易和任帆并未久坐。临走前,侍客的女郎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餐盒,说是为客人准备的一点心意。

  打开看,三枚莲蓉酥静静躺在里面。褚易眉毛几乎要打结,他将餐盒还给女郎,说谢谢,但不用了。

  女郎有些担心,问您是不喜欢吗。褚易顿了顿,不是,他回答,只是今天实在没有胃口。

  对方也没有强求,体贴地表示希望您下次再来。

  取车路上,褚易和任帆谁都没有说话。他的这位主治医生向来能言善道,此时却罕见地不发一语。

  直到两人上车,任帆才幽幽道:“唉,不该玩那个游戏,本来是想让你们能多了解彼此,没想到变成了揭伤疤大会,是我不好,对不起,小易。”

  褚易:“没必要和我道歉。我只是想不通,高允哲到底是为了赢我撒谎,还是他真的——我不信,他怎么会喜欢一个beta。”

  任帆摇头:“这个问题不该我来回答。”

  “你倒是适合做好友,守口如瓶第一名。”

  “不,我只是惊讶,”任帆说,“我以为……他会按掉手指的。”

  之后的时间均在沉默中度过。汽车开了四十分钟,从北到南,终于停靠路边。褚易与任帆道别后,转身走进一扇窄窄的铁门。

  他家在南区。公寓和大批无证公司挤在一栋破落相的商业楼里,严格来说不算居住空间,进出品流复杂,好在租金低廉,抵去不少缺点,如今已经住了两年多。

  物业在一楼收发室配了个戴老花镜的保安,看见褚易回来,哑着声音说褚先生你家来客人了,正在楼上等你。

  褚易不解,他这小房子哪有人会过来,最多偶尔收留赵铭借宿一晚。坐电梯到十二楼,他脚刚踏出去,就见到一个佝偻的背影,正扒着他家单元门上的猫眼往里窥探。

  两年前他会搬家,就是不想再被这人骚扰。没想到安生日子没过几年,还是躲不过去。先是短信轰炸,再是亲自堵门,为了压榨他也真够锲而不舍。

  “我给你两分钟,不走我就报警了。”

  今晚与高允哲的见面已经用光了褚易仅有的耐心。他口吻欠佳,对方听到声音,转过身,这人瘦得皮包骨,一张脸凹下去,眼珠却往外瞪,带着几分不健康的亢奋。

  “易,”对方堆起笑脸,抬起手中的塑胶袋,语气亲热:“我给你带了晚饭,豉油鸡,我特别跑去老街买的,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褚易只觉恶心。从小到大,自己说过九万九千遍不喜欢吃这东西,男人却一遍都记不住。他摁着电梯的开门按钮:“我没心情和你耗,现在就走,否则我真叫警察了。”

  beta打量他表情,几秒后,把塑胶袋一扔,扑到褚易身上:“你看到我的短信了吧!易,你信我,我只是前两天去银门玩了两把,结果被老千做局,现在庄家追杀我,如果我还不出那五百万,他们真的会丢我进海里喂鱼!易,我知道你心地最好,你帮帮我!”

  “我没有义务帮你做任何事,”褚易拉开对方,“褚茂,我和你早已没有父子关系。”

  褚茂看着他。表情精彩,从愤怒到盘算再到妥协,几秒而已。

  “易。”他服软,叫他小名,年幼时他很少这么叫他,只有在成年后找褚易借钱时,才会拉下脸做这种肉麻的称呼。

  “你不会看着我死的,是不是?”他瞪大眼睛,攥紧褚易衣领:“天大地大,我只剩你能信任,你要帮我啊,你以前就帮过我,记得吗?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我会洗心革面,我去扫大街,做清洁工,开的士,我会好好做人。易,帮我,救救你爸爸。”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褚易想笑,这老掉牙的话他讲了不会腻吗?还是在他眼里自己真有那么白痴,只要滴两滴鳄鱼眼泪,就能骗到他,为了那一丁点狗屎不如的亲情做无条件奉献。

  他以前被骗过,做过这样的傻子。早年他们离开褚家,褚茂在外打拼,背上一身债,后来又染上恶习,将家中积蓄败尽,beta母亲改嫁逃跑,家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怕父亲真被债主逼死,四处跑腿做兼职,忙到胃出血也要凑够钱补上窟窿,但褚茂早已成为老赖,毫不悔改,债务越滚越多。褚易这才彻底清醒,用一纸文件断绝两人关系,不再做对方的提款机。

  “我救你,谁救我?你以为五百万是小数目,我挤一挤就能从牙缝里挤出来给你?我的处境怎么样,你长眼睛,自己看清楚,我就算把自己卖了都没有这些钱。”

  “你可以去问褚蔚借。如果是你开口,他不会不借给你。”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褚易冷笑:“你知不知耻?我们和褚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是死是活,他们都没有责任,也不需要关心。”

  听到褚易提起褚家,褚茂一扫哀求姿态,他双眼发红,尖叫道:“那是褚蔚他欠我的!如果我是alpha,褚家的当家就是我,哪里轮得到他!我也不会被逐出家门,不至于……沦落至此!”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褚家长子是个平庸的beta,多讽刺。可惜生在大家族,第二性别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beta注定是边缘人,哪怕omega都多点价值。就连褚蔷也看不起自己这位长兄。明明他们是双胞胎,虽是异卵,但在母体里也曾经是最亲密的邻居,却始终和alpha弟弟的关系更紧密,也更像一家人。

  “那是你活该。当初是谁吵着太爷不公平要离开褚家,是谁将启曜的股份私下卖给竞争对手,是谁在外面烂赌吸/du落下一身病和大笔债?褚茂,你有今天,是自作自受。”

  “闭嘴!都是他们逼我——是褚蔚!他陷害我!”

  “没有人逼你,也没有人害你。”褚易平静地说,他又摁下电梯按钮:“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褚茂双目浑浊,他走路歪歪扭扭,一双骷髅似的手臂攥紧褚易衣领,向他低吼:“你会后悔!”

  “我不会。”

  褚易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父亲,眼神如寒风般刺骨。

  “从我决定做beta的那刻起,就不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