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静下来,电视里传出新闻主播板正的播音腔,至于播报了什么新闻,梁鹤洲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知道燕惊秋在看他,那双丹凤眼投射来的视线,仿佛被放大镜聚焦的阳光,渐渐点燃了他的耳朵。
他很不自在,搜寻着话题,问:“他……没事吗?”
燕惊秋伸了个懒腰,“谁?庭南?”
“嗯。”
“没事啊,我和他一直这样,怎么了?”
“没。”
燕惊秋点点头,说:“吃得好饱,你手艺不错嘛,你妈妈教的?”
他撩起衣服,孩子气地拍了拍肚子,两记轻而闷的可爱声响钻进梁鹤洲耳朵,他控制不住地低头看过去。
燕惊秋没有他预想中那么瘦,腹上有薄薄的肌肉痕迹,但此刻他蜷着身体,腰间便显出小小一团松垮而肥白的软肉来。
如果可以,好想摸一摸。
梁鹤洲不着边际地幻想着,眼神乱飘,干咳一声,说:“不是,自己学的,我妈妈很忙。”
“那你爸爸呢?”
梁鹤洲皱一皱眉。
就像沼泽里漂浮着的腐烂鱼虾,这个名字一经出现,便轻易挑起他的反感,他极不情愿承认,梁以材是他的父亲,是他和母亲的一切苦难的来源。
十岁以前,他们是一个和美的三口之家,家境甚至是优渥的,住着几百平的大平层公寓。梁以材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经理,母亲是另一家小公司的文员。他衣食无忧,虽然比不上燕惊秋,但至少也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课余时间还跟着已经从国家足球队退休的球员学习踢球。
十岁那年,在某个阴雨天的周六早晨,梁以材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原本要去踢球,但由于下雨,课程取消了。他闷闷不乐,抱着球站在玄关,脱下已经穿好的球鞋。
梁以材坐在他身边,摸着他的头,说:“我们鹤洲好像长高了。”
父子俩并不亲密,因为梁以材工作很忙,周末也不休息,往常他起床,梁以材已经出门。但那一天是个例外。
“瞧瞧,你这球鞋的鞋带都系错了。”
父亲慢吞吞的,替他整理鞋带,又和他在玄关玩了几个来回的传球,安慰他不要难过。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父亲从不如此和蔼。
然后身后传来母亲裴素丽的脚步声,她拥抱了一下梁以材,梁以材亲了亲她的侧脸,这才拎着公文包出门。
他没说一句话,“再见”也没说,更没有回头,轻轻关上了门。
这天早晨,成了一家人最后一次“团聚”。
事后回想起来,梁以材的行为里处处透露着古怪,是他离家出走的讯号,但他和母亲都未觉察。
再之后,裴素丽向警方报告了失踪,而梁以材的下落还未得知,催款账单先一步到来。
这时候母子二人才发现梁以材因为赌博欠下巨额债务,透支了所有的银行信用卡,房子已经二次抵押,不仅如此,还欠下巨额高利贷,与黑社会恶徒有了牵扯。
家里多次遭到洗劫,所有值钱的东西被一扫而空,母子二人频繁遭受恐吓和死亡威胁,平和美好的生活就此坍塌溃败。
墙倒众人推,如此境况下,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为了躲债,母亲辞去工作,带着他辗转奔逃,最苦的时候一天打四份零工,睡三个小时,但也只能维持温饱。
而那些追债的人就像嗅觉灵敏的猎犬,怎么都能找到他们。
他们用他做威胁,十岁的小孩子,需要安稳地学习、成长,他不可能和母亲一辈子逃亡。于是为了他,母亲不得不妥协,被迫开始了暗无天日的还债生活。
而他,被迫在十岁那年长大,成熟,扛起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你怎么在发呆,说话呀?”
燕惊秋伸长手臂,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梁鹤洲回过神,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我……”
他想要告诉燕惊秋这些事情,很想说,想让他了解自己,想让两人变得更亲近紧密,但话到嘴边又堵住了。
从前,他没有欲望、也觉得没有必要剖开自己给别人看,逐渐习惯了沉默。但现在想了,却陡然发现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比什么都困难。
同时,顽固的自尊心又筑起高高的屏障,阻隔他向任何人靠近。
一个为人不齿的、抛妻弃子的、染上赌博恶习的父亲。
他羞于开口,害怕燕惊秋用鄙夷的眼神看他。
“我……我爸爸他……”
“他怎么了?”燕惊秋声音很轻,从他腿上坐起来,指腹轻轻蹭着他的手心。
他的心思被燕惊秋柔软的手牵引过去,那两个字旋即轻易地脱口而出。
“赌博。”
燕惊秋歪头靠在他肩上,展开他的手掌,好奇地摸他掌根附近的薄茧,似乎注意力全在他手上,漫不经心地问:“然后呢?”
“他失踪了,已经有十年。”
“所以你妈妈和你替他还债?”
“嗯。”
“为什么不离婚,他欠的钱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就算离了也没有用,追债的人找不到我爸,就来骚扰我们。”
梁鹤洲闻到他身上甜甜的沐浴露香味,一垂下眼睛,便轻易望进了他宽大的T恤领子里,细软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红,锤子似的,一下一下刺激着神经。
“警察不管吗?”燕惊秋抬眼,看见他上下起伏的喉结。
“一开始报过警,但我爸确实欠了钱,我们不占理,警察只能调解,债主中有一部分人是黑社会的,威胁我们不允许找警察。”
燕惊秋蹙了蹙眉,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又躺回他腿上,仍把玩着他的手,细微而柔软的触感,让梁鹤洲错觉有一只猫在舔舐他的手掌。
沉重地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两人静静看了会儿电视,直到燕惊秋打起了哈欠。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梁鹤洲的肚子,闭上了眼睛。
梁鹤洲关掉电视,说:“别睡在这里。”
“不想动,这里挺好。”
“又会发烧的,”梁鹤洲说着,扶着他的后颈,轻轻站了起来,“我去铺床。”
他把沙发上的衣服一同带进房间,弯腰整理床单时,燕惊秋也进来了,上半身压在他后背上,搂住他的腰。
梁鹤洲停下动作,问:“你不舒服?”
燕惊秋哼哼唧唧,拖长了调子回答:“没有,就是……想靠着你。”
梁鹤洲心头一跳,攥紧手下的床单。
“小时候,”他又说,“庭南家里养过一条狗,阿拉斯加,叫凯撒,和名字一样,它很威风,很大一只,我住在他家,那只狗会和我们一起睡在床上,四五岁的小孩子,还没有它大,我和庭南会把脚放在它肚子上,很暖和,它的爪子会搭在我手臂上,很有安全感。”
他叹了口气,“后来凯撒得了细小,没治好,我上小学的时候,它死了。”
他收紧手臂,抚摸他的腹肌,咂了咂嘴,说:“你好像一条大狗啊梁鹤洲,真听话,真好。”
梁鹤洲垂下眼帘,慢慢松开拳头,抚平床单的褶皱,把枕头放回原位。
他直起腰,开始收拾散乱的衣服,一件件挂好放进衣柜,燕惊秋还是黏着他,嘟嘟囔囔地撒娇,说:“你陪我睡觉嘛,陪我陪我陪我……”
“我得去打工。”
“你别去,你在这里陪我,我给你发工资,比打工的工资多很多倍。”他说得随意,态度倨傲,拉开抽屉翻出一张银行卡,夹在指尖颠了颠,还未给到梁鹤洲手里卡就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要捡起来的意思,继续说:“这个卡,你拿去。”
梁鹤洲眉头紧皱,停下手上的动作。
多年来因为“贫穷”,他人总是用轻视和嘲弄的眼光看待他和母亲,但越是如此,母亲说,越不能顺着他们的意。他可以为有这么一个父亲而感到羞愧,但不能因为贫穷而羞愧,贫穷不是错误更不是罪衍,抛弃尊严才是。
对他来说,钱是个敏感的话题,谈及时总会小心翼翼,他不愿意因此被人轻贱,或是怜悯,在这个方面,任何特殊对待对他来说都是不必要的。
这是他的底线。
但偏偏,他喜欢的人,先践踏他的底线,又否认他的尊严。
他把最后一件衣服挂进衣柜,拉上移门,转头对上燕惊秋的眼睛,说:“不了,我要走了。”
燕惊秋已经预料到,他一见到梁鹤洲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眸,甚至不需要他说话,就知道会被拒绝。
他的“魔法”在梁鹤洲这里起不到丝毫作用。
“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他推了梁鹤洲一下,朝他扔了两个枕头,又故意把刚铺好的床弄乱,气呼呼地看着他。
梁鹤洲神色平静,说:“早点休息。”
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燕惊秋抱着手臂,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静悄悄的,连关大门的声音都没有。他又等了一会儿,喊了两声“鹤洲”,不见回应,追出去一看,家里空荡荡的,梁鹤洲已经走了。
那把公寓钥匙,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
第二天一早,梁鹤洲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接他。他走到学校,虽然饿,但憋了一肚子火气,没能吃得下程庭南给他买的早餐。
上午和下午,他都给梁鹤洲发了微信,要他晚上来找自己,但没收到回复。
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活体解剖实践课,需要解剖一只兔子观察其胃部蠕动情况,任课老师和他的父母相识,点名让他上台做示范。
他心情不好,给兔子打麻醉时怎么都找不准地方,后来刀口又划得歪歪扭扭,到了说明胃部蠕动情况的时候,脑子短路似的什么都讲不出来。
课后,老师把他单独留了下来。
“小秋,你心里藏着事,当然是做不好这样的精细活的。”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一针见血。
燕惊秋脸色难看,抿着唇不应声。
“要想做一个合格的医生,首先要尊重躺在手术台上的任何一个生命,再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魄力,你今天表现很不好,假如刚才你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病人,这样的状态,要怎么跟病人交代?”
沉默半晌,燕惊秋开口,“我记住了。”
老教授长长“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切换语气唠起家常,问:“你爸妈最近怎么样了?听说前段时间被请去国外做讲座了?”
“不知道,不常联系。”
“马上国庆假期到了,你的生日好像在假期里吧?总该要回来给你过生日的。”
燕惊秋愣了一下,要不是被提起,他几乎要忘了生日这件事。这对他来说不是个值得庆祝的纪念日,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父母,让他觉得自己的降生并不受到欢迎。
通常,他和程庭南一起简简单单吃碗长寿面,或者,邀上一大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开派对,他喜欢酒精,喜欢和温暖的人触碰身体,喜欢宿醉醒来后大脑盘亘的空白,那段不需要思考任何事情的空白时刻,即便很短暂。
“我改天打电话问问。”他垂着眼睛回答。
老教授摆摆手,“好,去吧。”
“嗯。”
他脱下白大褂,在洗手池仔仔细细洗完手,背上背包,走到后门口时一抬头,看见了等在走廊上的梁鹤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