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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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邺地, 暑热正盛,王宫各处都摆着冰块,行动之处若清风徐来, 十分宜人。

  刺客飛蒙着黑巾,双手环胸站在姬姒身后, “宫内真是奢靡, 这一日用兵,可抵上扑通人家一年的用冰了。”

  长廊下四面敞阔,一队宫女走过, 一身轻纱, 神情麻木面无生气。

  远处, 玅玄在廊下仙风道骨般与人算命。

  姬姒:“可有收到回信?”

  刺客飛低声道:“没有,若是来信,信鹰会告诉我。”

  不知为何, 刺客飛感觉到姬姒身上散发着一股怒气,“你在生气?”

  姬姒笑了笑, 长睫微敛, 手指漫不经心的绕着黑发缠了缠:“气什么?”

  刺客飛切了一声,“你是气你姘头不给你回信罢?”

  姬姒莞尔, “老爷太忙了。”

  刺客飛揶揄道:“忙着娶老婆了罢,想来你还是不够得宠, 否则他怎么任由你跑来西姜?”

  姬姒侧眸, 看着远处的霍夫人,微微一笑,“何事?”

  霍夫人神情复杂, 道:“大司马有请。”

  姬姒颔首,与霍夫人擦肩而过之时, 霍夫人道:“我在秦卞身边见过你,你的丈夫定然不是什么商人这么简单,是不是真的成婚了,也不是你的一面之词说了算。”

  姬姒勾唇:“若是不信,那大司马为什么近来召见得这么频繁了?”

  自从姬姒透露自己有子,这已经是大司马第三次召见。

  霍夫人神情一凛,微敛眉,“青衣就要临盆……你自己忖度着。”

  霍夫人衣袍一抖,转身走了。

  刺客飛低声道:“霍夫人这是在提醒你,若是谎言被戳破……不用言明,你知道的。”

  姬姒一言不发,跟在霍夫人身后去见司马错。

  “大司马,人来了。”

  司马错在批折子,指了指椅子,示意姬姒可以坐,刺客飛则站到姬姒身后,嘴角挂着一抹邪笑。

  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司马错始终不说话,姬姒挽起唇角,率先出声,“大司马何必玩这种下马威?”

  司马错这才搁笔,说:“今日身体不适,还亲姑娘先回。”

  姬姒优雅起身,行至门外,司马错看着姬姒走远,侧头看着手底的信,忽而耳畔一阵劲风,破空之音响起,霍夫人手刀如电,伸指钳住这锭作为暗器的银两,接住之后银锭瞬间脱落砸在桌上,霍夫人的手腕不住颤抖。

  霍夫人:“是刺客飛。”

  司马错背后惊起冷汗:“他是在提醒我,再有下次,就会杀了我。”

  “你不该戏弄长公主。”霍夫人道。

  司马错摇头,把信报递给霍夫人:“赫连慕的治地来信,送去的美人失宠了,有一支秦商为了敛财,送了赫连慕八名女子。”

  霍夫人眉头一挑,“你怀疑她?”

  司马错摇头,若是千丝万缕的事仅因为一个猜测就要联想到一处去,那未免也太耸人听闻。

  “给赫连慕送美人的商贾不再少数,大司马不必如此谨慎。”霍夫人道。

  司马错颔首,却不知为何,心绪难宁,总感觉一切计划好的棋局,像误入了一枚乱棋,这棋横亘在棋盘里,似乎看不见错处,却令人难以忽视。

  “钟惠找到了吗?”司马错问。

  霍夫人摇头:“没有。”

  司马错:“他的家眷呢?”

  霍夫人道:“我去钟家旧邸看过,那处城破之后已被大火烧毁,尸身难辨真容,应该是死在上京霍乱之中了。”

  司马错揉眉:“长公主突然回来,钟惠失踪,纳兰絨失宠,你觉得这些都是巧合吗?”

  霍夫人拧眉:“大司马想说什么?”

  “钟惠失踪,去中京述职的人找过他,毫无音讯,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钟惠没有回朝廷。”霍夫人道。

  “便是回朝了又能如何,钟惠擅离西姜,定然会被收押下狱,他怕死,说不定还留在西姜某处苟延残喘,况且秦周现自顾不暇,也无力掺和西姜的政务。”霍夫人道。

  司马错揉眉,“但愿如此,研墨,我要给赫连慕写信,问他何时发兵秦周。”

  霍夫人研墨,须臾,门外传来女子凄厉尖叫,紧随着是姬存的怒吼。

  霍夫人:“他还能活多久?”

  司马错:“不超过一年。”

  姬姒:“什么声音?”

  刺客飛邪恶一笑,看向隔壁宫殿,“你说是什么声音?”

  那女子声音凄厉嘶哑,伴着求饶声,嘴里不住口呼王上。

  刺客飛道:“寒毒发作,那面容尤其可怖。”

  姬姒扯了扯嘴角。

  刺客飛揶揄道:“我去救她?”

  “随意。”姬姒冷然道。

  刺客飛诧异的看着她,“原以为你跟着那谁……竟然是这般蛇蝎心肠?”

  “我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姬姒道,“做事罢。”

  刺客飛点头,继续临摹王宫内的城防图。

  玅玄推门而入:“他最多还有一年可活。”

  姬姒道:“一年,若青衣腹中的孩儿或是司马错最后的机会。”

  刺客飛和玅玄对视一眼,“上次司马错说,青衣在外避暑。”

  姬姒道:“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刺客飛:“我去找,西姜我熟。”

  姬姒看着刺客飛画的王宫图,并逐一在上标注好观察得出的护卫换班规律。

  玅玄道:“此换班,至少有三种方式,司马错疑心太重,这规律时常在变。”

  姬姒重新铺上一张纸,“无碍,大师的忙完了?”

  玅玄颔首:“已将皇子回朝消息借宫女太监之口散播出去,相信不过多久,王宫应会悄悄流传开,但是否能传出王宫,就不得而知了。最好的办法还是我出宫。”

  刺客飛:“不容易,司马错将我们软禁在此,恐怕太难了。”

  姬姒道:“易容。”

  刺客飛道:“你那易容术太过粗糙,远看还行,近看则漏洞百出。”

  姬姒抬眸想了想,道:“若有□□,或可以假乱真。”

  刺客飛勾唇一笑。

  姬姒颔首,不再说话,玅玄几番叹气,对着窗外一拜,道:“阿弥陀佛。”

  翌日,刺客飛将□□扔给姬姒,邪笑道:“这玩意戴在脸上不会滲得慌吗?”

  姬姒:“不是我戴。”

  刺客飛一愣,顿时说道,“老子也不戴!”

  这张面具姬姒足足处理了三天,她三日不眠不休关在屋里,姬存数次想来见她都被拒门外。

  第四日,姬姒拉开房门,

  刺客飛在庭中和玅玄对弈。

  姬姒脸色苍白:“替我找个太医来。”

  傍晚时分,一太医从侧宫出来,直接被人叫去了司马错住。

  太医跪在地上,浑身不住颤抖,“大司马,那姑娘确实是一些躁郁难眠之症。”

  司马错:“她可曾有过身孕?”

  太医一愣,继而说道:“有,且这姑娘刚身产不久。大致不过两年。”

  霍夫人用一匕首比在太医脖子间,“此话当真?”

  太医瑟瑟发抖,冷汗不停,不住用袖子擦拭额颈汗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大司马,小的不敢胡说!”

  霍夫人细细打量太医,手上用力,那锋利匕首便侵入太医脖颈,血线沁出。

  太医顿时吓得后缩不止,疯狂磕头,“小人所说千真万确,大司马饶命,大司马饶命。”

  司马错蹙眉,正想让霍夫人杀了这聒噪太医,太医尖叫一声,大喊:“大司马若不醒,自然可再叫人去把脉!”

  霍夫人收了匕首,说道:“可曾开了方子?”

  太医吞咽唾沫,哆嗦从怀中摸出药方,道:“开了,差一味药引,微臣得去宫外取。”

  “出宫?”司马错色厉问。

  霍夫人看了眼方子,说:“差一味寒食散,宫内的都被王上拿去制寒食丸了。”

  司马错颔首:“去吧。”

  太医不迭起身,捂着脖子一瘸一拐走了。

  霍夫人看了一眼司马错,跟了出去,太医转过回廊,霍夫人漫不经心的跟上去,被一个宫女贸然撞上来,汤丸撒了一身。

  “夫人……”宫女忙不迭跪倒在地。

  几乎是直觉,霍夫人不及深究,一掌拂开宫女,追了上去。

  刺客飛站在宫门处,正和太医说着什么。

  “飛。”

  刺客飛示意太医快走,自己拦住霍夫人:“霍夫人,下手未免太狠了。”

  霍夫人道:“让开。”

  刺客飛耸肩,纨绔般的堵在霍夫人身前。

  内城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劝道:“二位,若要比试,还请换个地方。”

  宫门外,太医越走越快,走到一处墙根,看见一个拉马的老者,顿时喊道:“姓王?”

  王叔颔首,看着太医脖颈血痕,问:“是,你是?”

  太医取下脸上□□,搓掉改变五官骨骼的药泥,露出真容。

  王叔给秦珺拉马时见过玅玄,惊讶道:“玅玄大师,我家小姐……”

  玅玄道:“先离开这里!再设法周旋!”

  七日后,早朝散去,一交好党羽拦住司马错,低声道:“大司马,近来宫外谣言不止,你可知道。”

  司马错正为此事犯愁,怎么不知,闻言等了一眼党羽,道:“大人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罢!”

  那人一愣,旋即一摆袖子,“知道你大司马消息灵通,不过,这次越主,庶越嫡,从宫里传出去的可不是小事,王上不是说大皇子依旧有了消息吗?不知这谣言是否在映射什么,大司马多忖度着罢,下官告退!”

  司马错黑着脸,霍夫人悄无声息出现,跟在他身后,道:“玅玄不在了。”

  司马错深深吸了一口气,“何时不在的?”

  霍夫人:“应是七日前,和那太医互换了身份,今日我去看那位。身旁人随有一张和玅玄差不多的脸,但细看相差甚远。”

  “易容术?”司马错诧异道,“这不是什么江湖传言?”

  霍夫人道:“刺客当中也有深谙此道者,但一般都是通过化妆,再用刀和填补之物修饰眉眼及轮廓只能骗骗寻常人,鲜少能做到一眼看去别无二致连我也看走眼的。”

  司马错揉眉,“派出所有刺客,找到玅玄,带回来……等等。”

  司马错神色一凛,“找到之后不要声张,跟着他,看看他要做什么。”

  霍夫人点头,又道:“你身边不留人?”

  司马错怕死,闻言又道,“你亲自去找,其余人留在我身边。”

  霍夫人没有异议,道:“我已经月余没去看过青衣。”

  司马错蹙眉,“她就要临盆,还是少些打扰的好。”

  门吱轧一声,霍夫人已经出去了。

  门外,有人来报,“大司马,冯将军求见。”

  司马错理了理衣裳,起身去迎。

  另一边,姬姒在王宫内闲庭信步,身后跟着两个宫女,只拦不住她,姬姒闲逛到司马错在宫内的起居处,便见一男子穿着甲胄立在门外。

  那男人似乎察觉到姬姒的目光,眼风扫来,待得看清姬姒顿时一怔。

  门被人拉开,传话之人示意冯庚进去。

  冯庚再次转头而来,廊下只剩姬姒背影。

  “方才那人是谁?”姬姒笑着问,声音温柔极具欺骗性。

  婢女小声道:“是,是冯都尉,是邺地的城防官,他……”

  另一个婢女扯了扯她的袖子,显然一早就被吩咐过不准多嘴。

  姬姒温和一笑,“谢谢,我累了,回去罢。”

  “是。”

  夤夜,姬姒在庭中树下赏月,刺客飛像只狗般蹲踞在房顶,突然耳朵一动,拨动了一下瓦片。

  姬姒:“谁?”

  一身影越过高墙,驭着轻功落进院子里,“姑娘好耳力。”

  姬姒慢悠悠嗯了声,手中执着茶壶,往一空杯里倒了茶,示意他坐。

  男子抱拳道:“再下姓冯。”

  姬姒:“冯公子有事?”

  冯庚看着姬姒,问道:“姑娘从何而来,看模样,不似西姜人。”

  姬姒道:“我母亲是汉人,父亲是西姜人,生来肖母而已。”

  冯庚点头,拿起茶杯一抿,“茶凉了。”

  姬姒道:“等侯将军多时,这茶自然凉了。”

  冯庚蹙眉:“你知道我要来,你是谁?”

  刺客,房檐上的刺客飛忍不住笑出声,道:“冯都尉,今天来,是为了邺地的流言罢?”

  冯庚抬头,刺客飛的气息竟和黑夜相融,他险些没分别出来,“飛。”

  冯庚沉默半晌,对姬姒怔然许久,仿佛所见旧人,一时难辩眼前梦境虚实,问:“你是……”

  姬姒扯了扯唇角,“都尉今日来寻大司马所谓何事?”

  不知为何,冯庚面对姬姒竟然想不出推辞,便将实话告之于她,说:“听闻大皇子没死,来找大司马对峙的。”

  “大司马怎么说?”姬姒道。

  冯庚:“敷衍了一通,然后下令,打杀邺地传播流言之徒。”

  姬姒听罢一笑。

  冯庚蹙眉:“姑娘笑什么?”

  姬姒道:“此法,何解流民之患?怕是秋收一过,各地到了缴岁贡之时,便会兴起一阵起义了。”

  冯庚蹙眉,忽然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姬姒道:“姜皇后?”

  冯庚诧异的看着姬姒,“你——”

  姬姒无所谓道:“我姓姬,曾见过冯都尉。“

  冯庚霎时冷静下来,“果然是你。”

  刺客飛从屋檐上下来,“旧相识?”

  姬姒道:“十年前,护送我去西姜的人,正是冯都尉。”

  冯庚道:“那年我只是个沾了冯将军光的小兵卒,涉及护送皇子的人全死了,那时便觉事有蹊跷,幸而冯舍冯将军暗地里保下了微臣。”

  姬姒颔首:“都尉比之十年前老了不少。”

  冯庚:“……”

  刺客飛道:“朝中有人好办事,冯都尉,正好助我等一臂之力。”

  冯庚颔首,“自然,大皇子既然,不,是长公主既然回来了,为何朝野上下毫无消息?”

  姬姒侧眸,“都尉不知?”

  “是大司马?”冯都尉道,“这是为何?”

  姬姒便说:“一不小心中了瓮中捉鳖之计,这宫里呆着甚是无聊,都尉要是有法子,可领我出宫?”

  冯都尉道:“明日奏本,可直接朝王上明说。”

  冯庚守护邺城,手里领五千兵马,自然有些底气。

  姬姒道:“我的身份,只能大司马亲自揭破。”

  冯庚蹙眉:“为何?”

  “若是旁人,他大可一概否认,”姬姒道,“现在,是另有要事,要托付都尉。”

  冯庚看了眼天色,“你说。”

  姬姒道:“大司马正在邺地找我的人,还请都尉收留一二,护他们周全,另有一封信,托都尉的门路送出去。”

  冯庚拿了信,起身告退。

  刺客飛道:“幸好今日霍夫人不在王宫。”

  姬姒颔首,“玅玄一事败露,找准时机,我们也该撤退了。”

  刺客飛问:“图纸画好了?”

  姬姒起身进屋,不时换了一身夜行衣出来,“若是霍夫人出来,便由你牵制。”

  刺客飛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一个多月才等到今日这个机会,其实你完全可以交给我来做。”

  姬姒勾住下巴上的方巾,笑道:“飛,你如何确信,能得到我的信任?”

  刺客飛:“……”

  邺地王宫深处,有姬无命和姜后的墓碑,王陵远在郊外,但宫内会设太庙,供奉祖辈牌位。

  姬姒所住乃姬存所住的宫殿便殿,司马错派重兵把守,以保护之名将姬存软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士兵尚且不足为惧,月色浓雾里,姬姒要躲过的是那些隐在黑暗中,会收敛气息的刺客。

  出了未央宫,所去太庙一路便彻底没了阻碍,姬姒循着记忆和刺客飛所画地图,穿越大半个王宫,才进的太庙。

  太庙内燃着蜡烛,值守的小太监在门外打盹,姬姒手指在窗棱上一滑,指腹布满灰尘。

  想来姬存不常来拜祭,这太庙内的宫人也不将其放在心里,洒扫修缮,便十分怠慢了。

  姬姒摘下面巾,黑色身影行如同鬼魅一般游走在廊下。

  太监打了个寒战,依旧没醒。

  一阵风刮过烛火,姬姒站在诸多牌位面前,勾唇看着一众牌位。

  姬无命和姜后的牌位放在正中,如同一双眼睛,注视着姬姒,,在三伏天闷燥的夜晚,太庙阴风阵阵,隐约全是凄冷寒意。

  姬姒捻起一旁三支香,对着烛火点燃,插在香台里,退后两步审视一番,露出讽刺一笑,继而侧身一跃,跳上高台,取下顶部一只匾,露出匾后巨大的石墙,石墙之上满刻经文。

  石墙中部下陷,一本族谱陈列期间,姬姒将其拿起。

  王室产子,一子一女,具会登记于族谱之上,而族谱用特殊的法子浸泡过,纸张水火不侵,亦不受风水或自然腐蚀。

  族谱,非族人降生或消亡,不得擅取,不得擅改。

  姬姒抹去本子上的灰尘,将其翻开,两张纸从中飘落,擦过火焰,被姬姒险险接住。

  待看清是什么,姬姒神情一怔,这是她和姬存的出生纸。

  出生纸上,详细记者生父圣母,何年何月何日生,及生肖八字和姓名。

  她较之姬存,早出声了一刻钟,名录上,写着姬姒为长女,姬存为次子。

  姬姒翻开族谱,族谱上与出生纸对照一致。所记姬姒出生,皆为女婴。

  或许当年,姬无命和姜后,对她也并非没有舐犊之情。

  姬姒将族谱合上,放回原位,跳下高台,头也不回走至门前,末了,她折身,两指捻着一枚铜板朝着香案掷去。

  三支香犹如被刀齐腰折断,断面一致齐齐倒下,仿佛歉疚之人惶然跪地卑躬!

  姬姒目光深寒:“受不起。”

  “拿到了?”刺客飛守着宫门,此刻天已翻出鱼肚,“怎么不说话。”

  姬姒猛然后撤,一掌袭向刺客飛,刺客飛抽身而退,诧异转头,“你疯了!”

  姬姒闭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气,“拿到了。”

  刺客飛:“某看看?”

  姬姒一言不发,拍上房门。

  刺客飛:“……东西拿到了,何时离宫?”

  清晨鸟儿鸣叫,刺客飛在姬姒房门站了一会,便讪讪离开。

  早朝时,西姜各地大旱秋收不继的折子陆续被上奏。

  “王上,今岁各地旱灾,已干涉其地民生,地方官员奏请朝廷赈灾……”

  姬存摆手,打断大臣说话,“准了,交给大司马筹备就是。”

  大司马拱手,“臣遵旨。”

  上奏大臣立刻不再出生,只愤而拂袖,站回队列。

  刺客,殿上武官一列冯庚出列,道:“臣有本要奏。”

  姬存看了一眼冯庚,昏昏欲睡。

  冯庚道:“德锝夫人午门敲钟,其冠冢于衙门陈列数月,依旧口胡事有蹊跷,微臣想,不寻回德锝尸身,恐难堵住邺地悠悠之口。”

  姬存点头,“德锝不是死在岀使秦周病逝了么?”

  司马错侧眸,一个大臣暗暗点头,往前一步道:“王上,德锝一案已经呈奏本,因山匪劫难,一行仆役具遇难而死,所抢回的护卫尸身由仵作验过之后确被山匪所用武器所伤,德锝虽不见尸体,只怕凶多吉少。”

  冯庚兀自道:“王上,德锝失踪一案甚为蹊跷,还准许王上让微臣彻查,不济,查明德锝生死,给其家人一个交代。”

  姬存面露为难,眼神不自觉瞟向司马错。

  “王上!”冯庚声如洪钟,霎时震得姬存神情一凛。

  姬存:“孤、孤准你去办。”

  冯庚呼了一口气,“诺!”

  不时,太监报道,无本退朝,满朝文武一半官员顿时瞌睡一跑,携伴出宫去寻欢作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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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京,江南正值夏末,还有一月便要入秋,入秋各州粟米就要开始收割,紧接着就是秋种第三季稻米。

  今岁江南谷雨皆好,各地奏报又是一个丰收之年,江南粮商都言今岁又要粟米堆得烂仓。

  朝廷已发文征粮,江南各地,游州、流州、并州等几州,各征粮二十万石。其余各地,征八万、十万石不等。

  秦珺脱了鞋,在未脱谷的秸秆上踩来踩去,将秸秆上剩下的粟米踩下来,不时踩得龇牙咧嘴,大呼小叫,“颦娘!”

  小桃替她拎着鞋袜,闻言不怀好意说:“公主,颦娘已经走了四个月了。”

  秦珺:“……”

  秦珺讪讪,走到一边,搓搓脚底,指挥小桃:“拿去让宋温州喂鸡。”

  今年谷雨好,秦珺在江州的田赶在江南收割第二季稻米之前割了第一季第一茬苗,烟云山庄的人大老远从江州送来一车,连苗带谷粒送来让秦珺高兴高兴,还有山庄对面那座山头产的西瓜、花生等物。

  秦珺见了饱满谷粒高兴得不行,当即让人脱谷,晌午便吃上了今岁烟云山庄的新米,而后秦珺就在院子里踩秸秆玩。

  于此同时,烟云山庄双喜临门,去了西域一年半的何十三终于赚了第一桶金,几车金银押送回江州烟云山庄,堆得库房里能闪瞎双眼。

  烟云山庄现由田嬷嬷和江潮生管着,延边和西域的盐产生意都从江南走货,钱入了库,也存进了烟云山庄的地库,时而给秦珺送些来,但其实秦珺在中京的产业所赚银两,也花用不完。还借了三万两白银给秦卞修皇宫。

  小桃清点存余,便时常感慨那两年秦珺倾尽所有钱在江州和烟云山庄办下的基业,这才不到三年,便隐有富甲一方之势。

  秦珺玩够了,随口问:“宋温州的药田如何了?”

  小桃兴奋道:“亏了两季!今岁的草药已能出仓了!”

  秦珺颔首,“不错,告诉宋温州,竟然能出仓了,吩咐他,剩下五百亩的药田全种金创药的草药。“

  小桃:“会不会种太多了?”

  秦珺:“不多,种就是。”

  小桃则问:“那药制出来给谁用啊?”

  秦珺用下人递来的方帕擦手,随意拿起一块瓜喂进嘴里,道:“给朝廷的十万大军用啊,你家公主徇私枉法,走了贵妃的后门,给何家弄了朝廷三年金创药的订单,每年供给十万份金创药,吩咐宋温州,拿不出药就摘了他项上人头!“

  小桃一愣,继而惊喜大叫,转身朝宋温州那院子奔去:“我这就去说!”

  秦珺哈哈大笑,险些被瓜呛着,抚着胸口缓了缓,方歇了会,又去书房处理事情。

  秋收,烟云山庄粮存多少石,抛卖多少石,山庄已有四口盐井,还需不需再挖,去岁流民汇集江州,山庄接受了五十多户,安置之后,该给其圈地多少,地税分几成,如何安置……

  还有江南的铺面,已然承受不了何家产业,是否要再租铺面,租在何地,江南商行龙头聚会,几十个雅集给何府递的拜帖,相邀她商量今岁粮米定价……

  中京各铺子挂名何家,少说四十几个铺面,每月铺面掌柜都要带着账本来拜访秦珺。

  加之中京城外两千顷地,五百亩种了粗粮,一千亩种药,其余五百是买卖良田时被强买强卖收的劣质土地或山地,从前年也陆陆续续的招来许多佃户和药农。

  林林总总何家产业已经养了数千人,如此一来,巡地、巡铺、看账本……诸多事宜险些压得秦珺喘不过气来。

  幸而小桃手底下几个小的已然出事,不然秦珺都直想撂挑子不干了。

  秦珺将笔一扔,请帖一律回绝言明一切定价随众人便是。下一封信,城外又招了几户佃户,佃农想来拜见东家敬杯茶水,秦珺头大如牛,干脆让其别来上门,等下个丰收节,她再去地里和新老佃户一起喝杯茶就是,以后这种事情就不用再报了……云云……

  忙来忙去,竟然还有两件城中铺子吵架争生意的事。

  秦珺按住额角,道:“郭家?郭家是谁?竟然敢在我的地盘撒野?颦娘锦绣,你们去把这个姓郭的孙子捉来打一顿——”

  秦珺的话戛然而止,末了苦笑,方才想起姬姒已经不在中京,锦绣依旧昏迷不醒。

  “要是你们在,我也没这么忙了。”秦珺失落道。

  姬姒锦绣不在身侧,小桃和杏儿便要代替二人随侍左右,二人若是脱不开身,许多看起来是不大却需要主事点头的琐事自然就要秦珺分担了。

  秦珺按住眉心揉搓了两下,杏儿回来了,“公主?”

  秦珺:“你回来了,怎么样?”

  杏儿从秦珺手中拿走纸笔,一边替秦珺分忧,一边道:“打听了,朝廷让表少爷坐镇晋地,要将暨将军调回来带兵。”

  秦珺打了和哈欠,撑着脸道:“孙仲说的?”

  杏儿摇头道:“我拦着兵部的人问的,不知道谁的主意,朝廷为什么这么突然,离太子征北之约不是还有两年时间?这是要调暨将军回来打仗了?”

  秦珺想了想,对着虚空一边发呆一边说:“中京已经被占领大半年,也不知情况如何了,胡人不会种地,他们是游牧名族,你看这一年里不断南下的难民,我猜胡人肯定在北方到处劫掠维持生计。”

  杏儿给秦珺倒了一杯茶,秦珺接过,“这一季各地的收成格外重要,若是各地百姓吃不饱又会滋生灾民……江南的粮今年都要进国库,新法刚颁,江南的士族损失了不少利益,如此一来,肯定没有人再愿意出资赈灾。”

  秦珺道:“没人出粮出钱,难民无路可去,只会引起哗变导致地方震荡。”

  秦珺:“我猜朝廷此时调回暨将军,可能是为了派他去和秦况换防,如此一来才有把握保证没有散兵南下抢劫南方的百姓,维持地方秩序。”

  杏儿吃惊的看着秦珺分析朝廷局势,秦珺一口气喝完茶,将杯子一搁,深深吸了一口气。

  秦珺:“暨将军一走,凭表哥可能守不住晋地。”

  杏儿猜测道:“那……咱们是不是要回江州了?”

  秦珺微笑,揉了揉杏儿发顶,“聪明,得请外祖父出山了。”

  杏儿抿唇:“可是,两个月前公主不是才拒绝了太子?”

  秦珺:“若非紧要,我也不想。”

  杏儿鼻子一酸,“我这就叫人去收拾东西!”

  秦珺莞尔,“去吧,你陪我回去就行,小桃就留在中京罢,多带点东西回去!”

  杏儿的声音远远传来,“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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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中京暑气还未散去,秦珺方才离开城门,正在马车里被热得昏昏欲睡,不远处,一个熟悉而聒噪的声音响起。

  “嚯!是谁家的马车如此豪华!”

  “唷,只一辆主车,六车拉衣物的?”

  “是中京哪家贵妇出城游玩啊?”

  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响起,“婆母,你小点声,莫冲撞了。”

  秦珺浑浑噩噩从迷蒙中醒来,听见这段对话,顿时难以置信的掀帘看去。

  几步之外,一辆挂着李家灯笼的马车正靠边给秦珺的车队让路,车内女眷正惶恐放下垂幕,怕惊扰了面前这豪华马车里的贵人。

  这辆马车从官道而来,只一匹马拉车,车身简陋无比。马夫戴着一只斗笠,隐约可见帽檐之下露出一截雪白胡须,马夫握住缰绳的手已然可见发皱皮肤,和点点老人斑。

  “停车。”秦珺哑然道。

  马车勒停,那车夫疑惑的扭头朝秦珺看来。

  杏儿低声道:“小姐?”

  秦珺手忙脚乱下车,待看清了,顿时鼻头一酸,流下眼泪,“祖父。”

  李冶真摘下笠帽,露出苍老面容:“微臣回京,见过公主。”

  末了,又亲切朝秦珺一笑,“都是大姑娘了,还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