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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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傅, 一路过来累着了罢。”秦珺一脚跨进前厅,摆手示意上茶。

  姬姒跟在后面,将随身包袱递给门口的宫女, 行至秦珺身边优雅的沏茶。

  那老叟看秦珺,上下打量颇有不悦, 道:“怎的是个丫头, 叫你家老爷来。”

  秦珺奉上茶,莞尔:“兄长在外经商,家中由我做主。”

  老叟半信半疑喝了茶, 说:“李无端那小子和你什么关系?”

  秦珺:“是兄长好友, 大师傅如今晋地可还安好?”

  老叟:“老头子不问政事, 来这是听李少将说你要掘盐,可有此事?”

  “唔。”秦珺含糊不明应了声。

  老叟将杯子重重在桌子上一磕,“是就是!打甚机锋!”

  秦珺点头。

  老叟:“哼!私盐违例, 你可想清楚了,被发现恐怕要引来牢狱之灾!”

  秦珺听这话, 不觉好奇, “大师傅也不怕?”

  “老头怕什么?七十了,再如何折腾也逃不过一副薄棺材, 我只一个要求。”老叟双眼发黄,瞳仁却一瞬雪亮。

  秦珺正色道:“您说。”

  老叟:“这盐, 你若卖, 江北境地里你的盐不得高过官盐价格一半!”

  秦珺笑着,满口答应,又问:“大师傅是想改变西南深腹之地缺盐的问题?如此抱负, 小女子自愧不如。”

  老叟摸摸胡须:“懒得多说,好吃好喝摆上来, 明日去看地开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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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姒随意束着发尾,潮湿发尾在背后拖出蜿蜒痕迹,她一手捞住袖子,姿态优雅的给秦珺打着灯笼。

  庄里一偏院里,锅炉烧得猩红,里头烫着热铁,铁匠光子臂膀,汗流浃背的抡锤砸铁。

  院里叮叮当当,热火朝天,炭炉上火星乱溅,却被高墙大院遮挡严密。

  秦珺拿起一边沁水的零件与图纸对照相看,见其手艺不错,放下心来。

  姬姒在她身侧展开一卷纸条,道:“舅爷的来信,写了此人来历,名江潮生,是滨海渠水之地一名盐官。”

  秦珺:“在哪里找到的?”

  姬姒说:“藏在马鞍夹层里。”

  秦珺点头,知道江潮生的来历李无端肯定调查过了。

  姬姒:“江潮生不知公主来历。”

  秦珺:“不知道正好,最迟明后,随州的铁匠也要来了。”

  姬姒:“将两边的人分开?”

  秦珺想了想,说:“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毋需分开,免得来日暴露,落入话柄。”

  姬姒喏了一声,又听秦珺压低声说,“不过,打井的人需得看严。”

  翌日,秦珺还未起来,门上的宫女就来通传江潮生来求见。

  秦珺手忙脚乱爬起来,发髻随意一挽,别了支木钗,一边穿鞋一边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来了来了!”

  姬姒扶住秦珺:“不急。”

  照壁后,那老叟洗净之后换身衣裳,竟然丝毫看不出已经快七十岁。

  秦珺笑:“大师傅来了,用过早膳了?”

  “吃过了,”江潮生冷哼,指着姬姒问,“你当家作主如此怠懒,若是老夫三十年前的脾气,早就甩起袖子走了!”

  秦珺暗想,若是姬姒前世的性子,你现在只怕是个死人了,秦珺陪着笑脸心想忍你就是了,径直招呼江潮生往后山去,去看何处适宜挖井产盐。

  出发前,姬姒去了趟小厨房,给秦珺提了些点心来,几人一路走,秦珺便吃了一路,间或还要被姬姒抓住强灌两口水,仿佛一个小孩被照顾着般。

  江潮生数度翻白眼,最后只得当没看见,沿途看景看地势,待到见着西北侧那数百亩田地时,微微惊讶,“你家的?”

  秦珺不觉昂首:“老师傅觉得如何?”

  烟云山庄多山,唯有两山之间,西北横贯东南的江谷附近有几百亩阔土,且这些地面还分布不匀,东一块西一块,若是汛期涨潮,浅滩就会被淹,秦珺开出的荒地,有些许已开到山上,只要是稍加平坦之处,离取水点近的地方,能利用的都先利用了。

  江潮生嘴角一抽:“如今就快七月,江南早稻八月就可丰收,你这最迟要九月,种成这样还不如不种。”

  秦珺:“……”

  姬姒弯弯眸子,带着浅浅笑意看着江潮生,“老师傅牙口尖利,奴也好生佩服。”

  江潮生冷哼:“笑面虎。”

  秦珺:“……”

  不远处,几个宫女在一条山上汇集而成的小溪边晾洗衣物,年轻女子笑声如银铃,袖子挽道半臂高,在水边互相泼水嬉戏,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气息。

  秦珺不觉多看了两眼,走近了,宫女们起身行礼,笑着与秦珺和姬姒招呼。

  “颦娘今日不洗衣裳么?”

  秦珺的衣物洗晒事宜,几月以来已不知不觉全都交到了姬姒手中,且从不假他人之手,每次都是姬姒得闲边在河边洗了,贴身衣物也不外如是。

  姬姒莞尔:“今日不得闲。”

  秦珺脸庞一红,感觉被调侃了,快步离开溪边。

  江北原离海域,交通不便,地势也较高,除了贯穿东西的一条大江,也鲜少可见湖泊湿地一类地貌。

  东海之域食用海盐,中京和柳州等地则食用湖盐,如蛇毒百步内必有解药,江北肯定是有盐的。

  江潮生带着秦珺在山中转了半日,三人走得腿酸,江潮生领头,半路在一个积过雨水的凹地停下,江潮衫跪地而坐,拨开乱草,用指腹捻了捻泥土尝,咂摸片刻回头,秦珺已在姬姒背上一脸恬静的熟睡了。

  江潮生:“……”

  姬姒面无表情:“大师傅可是选好了?”

  江潮生:“离河或溪流不远的石山都可一试,暂且选此隐蔽地先做尝试。”

  姬姒点头。

  江潮生拍掉手中泥土,露出皲裂掌纹,问:“这井如何挖?就你我二人?”

  姬姒说:“府上请了掘井的师傅。”

  “口风可严?”江潮生说道。

  姬姒道:“让他们先打,等井里出了盐水,便交给自己人来做。”

  江潮生沉吟片刻点头,和姬姒一起,又陆续选了几个位置,发现几处靠近水源附近的石岩上有秦珺做过的记号。

  “你家小姐倒是懂些门道。”江潮生道。

  姬姒:“前日来转过几次,小姐说掘井不是难事,难的是引出卤水如何烧制成盐、火候、提炼,需得寻个老师傅才行。”

  江潮生双眼微眯,甩甩手大步离开,“带我去看看器具。”

  姬姒背这秦珺,走的四平八稳,“请来的铁匠正在打造。”

  “哦?”江潮生胡子一竖,“赶紧带我去看!”

  三人返回山庄,秦珺在路上醒来也不愿意睁眼睛,直到闻到鸡肉蒸出的香味才不迭从姬姒身上下来,快步进屋。

  江潮生怒气冲冲:“又要作甚!?”

  姬姒不疾不徐说:“大师傅,先用午膳罢。”

  江潮生:“……”

  前厅还没摆菜,见秦珺回来,先去打了热水,送来净手。

  秦珺:“锦绣!我快饿死了。”

  锦绣:“洗了手再吃。”

  小桃子嘻嘻哈哈:“小姐,事可办完了?”

  秦珺粲然一笑:“十拿九稳!”

  姬姒在下人捧来的盆里净了手,又搅来热帕给秦珺擦手擦脸。

  一屋子人忙前忙后伺候秦珺,端盆递水,如水一样涌来,又如流般散去,最后还搬来一扇屏风将主客位之间隔开。

  江潮生何曾见过这阵仗,顿时无言。

  上了菜,姬姒洗了手,将蒸好的鸡丝撕成条状放进秦珺手边碗里,秦珺若要吃,她便用筷子挟起,沾过料水之后放进秦珺碗里。伺候得细致入微。

  秦珺:“我自己来。”

  “主子,”姬姒眼神一乜,笑道,“奴来。”

  秦珺就什么也不说了,仅等着姬姒伺候。

  姬姒问:“味道如何?”

  秦珺:“好吃?”

  姬姒:“喝口汤。”

  秦珺:“先吃两口菜。”

  江潮生看得憋闷:“拿酒来!”

  秦珺两腮鼓着,朝屏风外探头看,未出阁的女子和外男是不能同席的,秦珺来了江北整日胡玩,在上京的规矩已经不怎么在意了,但锦绣小桃等人还一直坚持这些礼仪。

  秦珺和江潮生面前各自一个及腰上的案桌,秦珺用三个菜,江潮生那头是两个菜并一壶酒。

  江潮生吃了两筷子,有些不悦:“来点牛肉。”

  “客食不宜多过主家,大师傅这不合规矩。”姬姒淡声道。

  秦珺随口道:“给大师傅加个牛肉。”

  姬姒有趣吩咐厨房上一碟牛肉来,江潮生喝着酒,心情舒畅不少,看秦珺吃相,笑道:“我以为江南世族,午膳都是十个菜起步。”

  十个菜?

  以前一顿菜都是十六个起步好么,秦珺放下筷子,用绢帕抹了抹嘴,“老师傅吃完了么?”

  江潮生喝掉最后一口酒,和秦珺去侧院看打铁的。

  江潮生眼睛毒辣,一看就知道秦珺叫人打的物什是用来做什么的,“舂,用此法凿井可行,只是废铁。”

  秦珺笑:“正有三百斤生铁,紧着用吧,能出十几副犁具,和一根铁锥。”

  江潮生:“舂法开井,井深出则狭窄,不如找人来挖。”

  铁匠:“老师傅眼毒,不过照小的说,何家庄子大,多打几口井也是行的。”

  秦珺笑道:“多打几口井,方便些。”

  江潮生对着图纸,指着两个圆形齿轮,问:“这是用来做什么?”

  秦珺低声道:“总不能真用杠杆原理踩坑罢,要踩到何年去?用这个可以做个环环相扣的机关,不用费力便能拉起长锤……即时井成,再用这个机关旋转打出卤水……”

  秦珺把江潮生拉到一边,说了说自己的机关原理。

  江潮生听得云里雾里。

  秦珺说:“战国曾有一奇人,名叫鲁班,擅长机关术,大师傅可曾听过?”

  古时机关之书属于奇淫巧计,秦珺猜,秦周的人未必听过,就是听过也只把这些瑰宝当作小孩杂耍的玩意。

  江潮生:“不曾。”

  秦珺但笑不语,这时锦绣找来,低声道:“随州来了五个。”

  秦珺弯弯双眼,“工钱几何说了?”

  锦绣:“小桃已谈妥了,来问何时开工。”

  秦珺道:“今日先且安顿下,晚膳给各位师傅好吃好喝打个牙祭,明日就先着手挖天井梧桐树下的那口井吧,我看枯了许久,别是堵了。”

  锦绣点头,转身就去吩咐。

  秦珺便和江潮生两人又随意看了看,江潮生指点了两句对盐一字丝毫不露,只说要在庄里挖几口井,方便用水。又去看打犁具的,犁具难度不大,铁匠早就熟能生巧,三五天已经叮叮当当敲了一堆,再有几日便能收工。

  江潮生:“你寻间全木的空房给我,吊顶需高,再配十个好手,给我准备盐房。”

  秦珺:“还有其他的么?”

  江潮生想了想,道:“是晒盐还是煮盐,你可有研究?”

  秦珺看的盐经曾说,内地不如临海日头毒辣,猜测这盐应不是用晒的,“煮盐。”

  江潮生满意点头:“如此还要几个石锅数个石槽,铁皮圈成的铁锅,用以盛盐煮盐,还有些细处讲究的,你拿笔来,老夫一一记下你再去办了。”

  秦珺点头,随口问:“大师傅在滨海和家兄好友李将军是如何遇见的?”

  江潮生:“李少将在渠水带兵,老夫见他腰间挂着一盐袋,便知是江北人士,老夫一别江州三十年,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想借老乡之便让他指条回江北的路。交谈之余被李将军塞来一匹马,引我从渠水直奔你这劳什子的山庄!”

  “好马识途,”秦珺憋笑,“老师傅在渠水是……”

  江潮生知她想问什么,便说:“盐铁司内一小小盐官罢了,年岁到了,遂向司使告老还乡。”

  秦珺颔首,与江潮生走出偏院。

  江潮生:“滨海之地盐遇风成卤水,卤水不可直接饮用,需加皂角舂碎等方可成盐,有些地域盐成黑色,只能买给贫农,你这水来自深地,想要出白盐,还得想个法子去杂物去卤水之毒……”

  秦珺脸上笑意不断,知道自己是遇到行家了。

  江潮生支柱止住话头,泼来冷水:“莫急着高兴,制盐这活不难,难的是买卖出路,你若有门路最好,若是在江州秦州贩盐,只怕官府不饶你。”

  秦珺恭敬道:“家兄是行商,小女子和大师傅只管这制盐就行,旁的让我那哥哥去忙活就行。”

  江潮生点头,两人站在廊下,烟云山庄万里乌云,盛夏也不见酷暑难耐,江潮生一时发怔,望着天空发呆:“昔年江北缺盐,我才去了渠水,谁知回乡,已过了三十年。”

  六月上旬,暑热正盛,秦珺心心念念许久的盐井正式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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