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

  -

  二月里, 秦珺照旧闷在书房练字看书,她喜欢看古史杂书,让人弄了一堆回来打发深闺闲情, 天天蜷在点着炉子边的矮榻上翻看。

  四下里,只剩一些火炭烧裂的声音, 旁边的胡凳上摆着一堆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孙武兵法、机关鬼谷, 是给姬姒准备的。

  秦珺紧着眉,翻过一页纸,看得苦大仇深, 书封上写着墨经两字。

  也不知道为什么, 秦珺用来解闷的闲书会落到姬姒手上。

  锦绣进来换炭火。姬姒放下手中杂书, 淡淡起身:“练剑罢。”

  秦珺点了点头,“我去看看。”

  “公主还是不要见风了。”锦绣道。

  秦珺看着姬姒去院里和锦绣比划,公主府挺大, 但始终是宫里,就这么练武实在有些施展不看。

  听说剿匪一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前前后后刨去路程, 花了快一个半月,李无端还从元匪窝里翻出了地图, 秦周的边防布局图,汝沐池三城被他们摸了透。

  如此, 元兵假扮匪人一事证据确凿, 一应事务自然转接到驻边界线的暨将军手里,此事还引得朝中大震,骂那群元人竟然学精了。

  偷画地图被发现, 晋地自然加紧巡逻起来,朝野紧张, 再怕六年前的那次元兵攻破横山的场景再来一次。

  横山通向秦周腹地的一道坎,连接晋地,直线往前就是塞南塞北、永安过后就是江南,最后是中京,与之隔着一条惶惶江河的北面就是上京。

  南方水土肥沃,民生富饶,却不够安全,版图之内盘踞于地的世族诸侯太多,横山之外又是虎狼环伺,西姜、元人,戎狄除了西姜于秦周联盟之外,都不是好惹的,上京背靠君山,已安逸了太久。

  秦珺静静听着,陪着季贵妃做事,“说来也巧,昨儿晋王妃还提起过你,本宫就说你病着,不好见人……”

  秦珺目光一顿,拿着绣架问:“晋王妃要辞行了罢?”

  季贵妃点头,“想来是要走了,听闻老晋王病愈加重了,本这次剿匪,搜出了堪舆图,陛下还要问他个不察之罪,可惜……是真病了。罚了,恐寒了南方诸侯的心。”

  “不罚,如何使人信服?”秦珺说。

  季贵妃则低声说:“如今晋地政务是晋王身边的庶长子在管,罚自然也罚了,只是圣旨此刻还在路上罢。”

  夜里,秦珺回了公主府,收到了李无端的信件。

  李无端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来了信,说是晋王却是病了,还病了大半年,直到晋王妃上京这才是传进了上京。

  府内此刻正夺爵气焰嚣张。各房表面和睦,实则明争暗斗,他去拜访晋王,前来接见是个庶子门下的家臣。那家臣拉着李无端无话不谈,两顿饭食,李无端又使了点好处,此人就将王府之事抖落干净。

  道袭爵一事,宗亲立场摇摆。除了晋王,晋王妃是正妻王妃唯一一个还能在此事上说上话的人。来上京,一是想接回嫡子,二想是来避难的。

  大家都在等晋王咽气呢。那家臣叹息,摇头唏嘘晋王境遇。

  除此之外,李无端还在信上写了自己在晋地带兵的一些琐碎之事,言晋地幕僚和士大夫们气焰嚣张,令他吃了不少苦头。

  最后写到:剿匪事了,等哥哥回来,就带你回江州!

  秦珺看罢,抿唇提笔回信:从哥哥信中所见,晋王恐怕已被架空。在番地,诸侯被士大夫架空,士大夫被家臣幕僚控制也不是鲜见之事。

  我猜,晋王病情瞒了如此之久,必定有其原因,晋王妃来京恐不是避难,而是报信。将晋王病情弄得人尽皆知,才能保住王爷性命,令上京有反应之机,不让爵位旁落。这是其一。

  其二,若是晋王没被架空,他早已知晓晋地流匪和元兵干系过深如何?只怕一个晋王装病,一个王妃进京,逃的远远,推出个庶子替罪羊来,剿完匪,再将嫡子换回封地,一举多得!只这个猜测惊世骇俗,妹妹也不愿深想。哥哥必定不要和晋王牵扯过深,只暗中调查,慎言慎行!

  写完信,秦珺叹了叹气,命令小桃去找人送信,自己带着姬姒去找秦卞。

  -

  御书房外,秦珺和姬姒,带着公主府几十个宫女内侍,在御书房外声势浩大的跪成一排,“儿臣,来向父皇请罪!”

  -

  几日后,秦珺要离京去江州的消息在宫里传开。

  宫里传至官员耳里,又在民间流传,道公主是自请受罚去江州的。但江州穷苦谁人不知,寻常百姓连盐都不起,怎么和上京靡靡生活相比?

  一时,上京百姓都对此津津乐道。

  “就要走了,说是公主知晓自己养女宠一事传得上京尽知,眼见流言沸沸,身体抱恙还是坚持要去江州。”

  “公主大义!竟能为一个风尘女子做到这般,真是令尔等自愧不如!”

  “少说,六公主可是乘过御驾,元日节里受过百姓跪拜瞻仰的,天家威仪,这等气度,寻常人是拍马都撵不上咯!”

  “天子爱民!也是正正风气啊!”

  民间言论,褒贬不一,也有往歪处想的。

  “嘿嘿,要我说,那风尘女子就这般美?令公主愿意去江州,也放不下?”

  “美!梅园里,孙太傅之女还将这娼奴认错了,亲自请去宴会高座的呢!”

  “啧啧啧!这不出几日,上京的话本子只怕又要翻新咯!”

  -

  枢凤殿一片安静,小桃子已哭肿了眼睛,锦绣话少没什么表情,近两日也不爱搭理秦珺了。

  秦卞更是怒气冲天,万万没想到被秦珺摆了一道。

  那日秦卞要罚姬姒,被她拦住,要打发出宫,亦被拦下,撒娇撒痴连智斗都用上了,谁知此刻又跑来请罪。

  秦卞是个女儿奴,万不可能放秦珺江州吃苦,虽金口玉言和李无端有口头约定,也在想敷衍之词,预备拖个几月半年,等秦珺身体好了,过去小住亦可,谁知秦珺一走就要两年?

  那日御书房差点被掀翻,季贵妃还有后宫妃嫔日日来劝,任众人磨破嘴皮,秦珺还是铁了心要认错要领罚,非去江州不可。

  几日来,李无端的大军还没回京,秦珺已经收拾好东西要走了。话已说出口,就是气得秦卞吐血也是要去的。

  晋王妃现下只怕是油锅上的蚂蚁,这公主府的大门拦得住她三天五天,拦不住一辈子。晋王妃若是铁了心要把嫡子弄回去,秦珺少不得要溜之大吉,找地方躲躲,即时假传圣旨一事抖落出来,说麻烦也麻烦。

  再掐指算算,刺客飛回了西姜,要是嘴巴不严,泄露锦绣抢画卷一事,那这第二波来找姬姒的人,也应到了,找上门都是迟早的事。

  夜幕低垂,秦珺在前厅点灯等秦况,临走前,还想交代两句。

  秦况进殿穿廊过檐,一路所见感觉公主府宫女内侍不如往日多了,着人一问才知道,秦珺将年岁大一些的宫女全外放了,不能外放的也在各宫安排了其他去处。

  人一少,偌大宫殿再豪华也少了些什么,公主府何至清冷至此。

  眼见秦珺也不知何时不再梳那种复杂累赘的发饰,也不爱穿那种层叠不休的繁复衣裙。她似乎变得潇洒洒脱许多,也大胆了许多。

  不觉间,秦况回想,觉得自己快不认识面前这个妹妹了。

  秦况是吃了酒来的,隔得不近,秦珺都能看出到他醉意醺醺的模样。

  秦珺:“四哥。”

  秦况灌下一杯浓茶,恍惚看向秦珺:“就要走了。”

  秦珺点头:“去江州养病。”

  “穷苦之地如何养病,还不如去江南,听闻那处生活安逸似神仙。”秦况喃喃。

  秦珺笑而不语,转头吩咐人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秦况:“小六。”

  “苦虽苦,但许能将身体养得好些。”秦珺说。

  醒酒汤端上来,秦况道:“多谢妹妹。”

  秦珺点头,揣着手,掌心贴着汤婆子捂了会,实在酝酿不出什么离愁别绪:“去一两年便回来,还是可以写信的。”

  秦况一笑,脸庞还带着酒红,“你长大了,以前哥哥说你太拘着自己,现你一出接着一出,哥哥都自愧不如。”

  秦珺抿唇,“……妹妹就当哥哥是在夸我了。”

  “许是我教坏了你,才让你学着养什么外室,还把人带进了宫里。”秦况自责悔恨,料想当初就不该带秦珺去见什么世面,去什么宴会,才令她窥得男女之欢。

  秦珺拉了拉裙摆,“临走之际,妹妹想劝劝哥哥一句莫要再胡玩了。”

  秦况苦笑,放下醒酒汤:“你也觉得本王不上进?可谁知晓,唯酒能解本王忧愁,本王恨不得跳进江河当知不晓世事的鱼!”

  秦珺摇头:“寻常百姓,想要登科还要先寒窗苦读十年,宗室三代到死也未必能出一个封王的,哥哥天生尊贵,却整日谈甚无为行乐?”

  秦况脸色不悦起来。

  秦珺道:“哥哥有没有想过,若生逢乱世,或者出生平凡,又该如何自处?”

  秦况神情一震,想起姬姒,阴阳怪气道:“你是比哥哥有能耐。”

  秦珺想了想,道:“哥哥送我那幅锦绣山河的堪舆图我甚是喜欢,哥哥出过上京吗?”

  秦况:“只在近京随处玩了玩。”

  秦珺便说:“哥哥何不去看看这山河,是否真的锦绣一片?”

  秦况看着较小的秦珺,诧异道:“什么意思?”

  秦珺:“哥哥是郡王,遥领一片土地食邑,拿着供奉吃吃喝喝,可看过自己的百姓了?”

  秦况顿时沉默不语。

  秦珺自觉言尽于此,道:“今日所说就这么多,小六困了,先去休息,哥哥莫怪。”

  锦绣和姬姒守在殿外,见秦珺出来,便跟着她一同离开。

  秦珺:“你不必跟着。”

  姬姒停下脚步,福了福身。秦况从殿内出来看到她,表情自是又惊又喜。

  “颦娘……”

  “见过王爷。”

  “你也要随小六去江州?”秦况一脸急切的问。

  姬姒低着头:“是。”

  秦况带着酒气,神情激动:“你若想留在上京,本王就去——”

  姬姒这才抬眸,“不用。”

  “颦娘,江州苦,何不在上京与我做个闲云野鹤,悠然自得……”

  “闲云野鹤?”姬姒莞尔,挺拔腰肢立在廊下,被额头灯笼罩了一层薄纱般,“王爷,上京奢靡,闲云野鹤的畅想不过是世家虚伪之徒,虚伪之言罢了。”

  秦况瞬间涨红着脸:“虚伪……”

  姬姒:“若不虚伪,何不剃度入庙为僧追求真正的六根清净。”

  那遮羞布放佛被揭破,秦况顿时难堪到无言以对,“我……自是身份所累!”

  姬姒淡淡的看着秦况,蔑笑不语。

  秦况揪心道:“我自是与太学那些纨绔不一样的……颦娘……”

  姬姒突然道:“公主府库空了大半,王爷知道这钱使在何处了么?”

  “什么、什么?”秦况一愣。

  姬姒:“公主折成银票送去晋地了,想来王爷日日花天酒地的钱银,也够百姓军队吃用许久了罢。”

  秦况彻底说不出话来。

  “奴是西姜人,亦知道秦周好男儿是不愿女子习武从军,赚钱养家的。但看得多了却也明白,不是所有男子都有这等气节,颦娘怕所托非人。”

  姬姒这是骂秦况连女子都不如,不是她的良人。

  秦况半晌才缓过劲来,兀自难受,问:“我……”

  姬姒:“今日,便与王爷说清楚,颦娘与王爷,只是王爷一厢情愿。”

  秦况已经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半晌苦笑:“……你与小六说话,也是这般刀刀见血,戳人肺腹?”

  姬姒耿直摇头:“对公主自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如何哄着都是不为过的。”

  秦况的脸立刻憋成了猪肝色:“……你,你你你!”

  姬姒道:“王爷不必为我对公主生了芥蒂。”

  秦况涨粗脖子:“我,本王何成了这等小人?我和她能有什么芥蒂!我们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亲!”

  夜色浓郁不见星光。

  姬姒闻此,便优雅的朝秦况福身,“奴还要伺候公主梳洗,这就告退了,王爷也回罢。”

  秦况:“……”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29 18:55:08~2021-12-30 19:0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桑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