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你想听个故事吗？”
陶梦坐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四周的镜子折射出无数个她。长发束在脑后，松松垮垮地盘起, 舒适又宽松的舞蹈练功服衬在她身上像是往竹竿上套了层布，风一吹，就空荡荡。舞鞋套在脚尖, 她正在伸手捆绑上面细小的红色的带子。
红舞鞋, 映着街边全透玻璃墙面的灯光，显得慵懒又迷幻。
文寻站在墙边，手撑着舞蹈教室的训练用栏杆。她静静地注视着陶梦, 眼神难辨，像是在注视一阵风, 风里随风而去的蝶, 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又像是在目视一片天，天里有伸手难触的月，带着浓郁深厚的渴望。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陶梦。
陶梦轻笑了一下, “是那种很普通的故事，一个女人一生中一定会遇到的故事。”
“像春天一定会到来那样平常吗？”
“嗯，像春天一定会到来那样平常。”
陶梦笑了下，忽然, 她的表情顿住了。
整个拍摄场地传来墨镜李一声大喊，“卡！！”，他卷着一个通告单, 裹成了竖状，往苹果箱上猛地一砸，急得要命, “你会不会？你会不会演戏啊你？”
墨镜李把随行翻译抓过来，扯着别人的袖子，那人一瘦弱男孩，被墨镜李这么一拽，都站不稳，身子晃了两下。
墨镜李说：“你快来，给我翻译翻译！”
男孩紧张又害怕。他当时来当这个翻译，是因为他自认是影迷，墨镜李的每部片子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用里面的文艺台词，不说骗了多少小姑娘，至少把自己骗住了。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当然挤破了头想要进组，感受艺术的气息，却没想到，拍戏的现场和成片，差距也太大。
要不是签了保密协议和违约合同，他早就撂担子不干了！
男孩怂得想哭，坑坑巴巴地翻译着，沈妍看不过去，先转身给急忙上前替她整理发型的化妆师说了一声谢谢，又直接走到全片场气压最低的地方。
“是她不会演戏还是你不会拍戏？”沈妍直接跟他呛声。
墨镜李两眼一瞪，小胡子都吹飞了，不敢置信地说：“我拿了那么多奖，你说我不会拍戏？”
沈妍半点不怕他，早多年就知道这人的性子，太阳白羊，上升双子，风风火火，急不可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常常当天把演员骂到崩溃，第二天自己就忘了，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拍戏，丝毫不顾演员的心理健康。
不过他说得对。
就算他是导演界pua之王，想要拍他的戏的人，却还是“趋之若鹜”。
原因不过是他的确有能力，有才华，更被国际认可，上了他的电影，只要不是演技太拉垮的，拿奖的概率几乎是百份之百。大奖小奖，多少都算奖。
虽然他的片子在商业上收效盛微，但在文艺届，名声显赫。
不过沈妍也不会惯着他就是了。
他这人忘性大，你今天怼了他，明天你拍戏拍好了，他转眼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沈妍看了眼陶梦的饰演者，说：“那人也得了不少奖，你说她不会演戏？”
全片场的人对于这种日常早就见怪不怪，第一次见有敢跟墨镜李对呛的演员的时候还有些震惊，后来知道是沈妍，震惊就转为理所当然。那家世，这娱乐圈几乎就没有她不敢呛的人。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对呛一遍，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习以为常的同时，小心脏还是会砰砰跳两下，对墨镜李的害怕，已经属于本能反应。
墨镜李说不过沈妍，气得发抖，想对着她那张脸大骂几句，可是一看见她那张脸，他满脑子里都是镜头里她的表现。
太好了......太好了......
舍不得。
这演员还真是他求来的，骂跑了，吃亏的是他自己。
为了故人拍的这个电影，电影里必然会出现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能演这个年龄的少女的，还能把这个角色演好的，放眼华语娱乐圈，墨镜李真挑不出第二个人了。
他只恨，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被全贤娜打动，听信了她的鬼话，让她来剧组扮演陶梦。
演的其实不错，但是就是那个中文，始终是有差距。
刚刚他喊卡的地方本来有一长串台词，虽然后期全贤娜扮演的角色陶梦必然会配音，但前期收音也是必须的。你起码口型得对上，人配音演员才有发挥空间。全贤娜倒好，词直接卡在嘴里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能不生气吗？
墨镜李气呼呼地往自己的导演座上一座，眼睛凑到大监视器上一看，瞅了眼时间，伸手摆了摆，不耐烦地说：“不拍了不拍了！没灵感了！”
场子置景花了三个小时，化妆用了一个小时，调整灯光，摄影师试光，杂七杂八，又是一个小时。
而她们正式开拍，才不过十分钟。
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觉得崩溃，要是再多拍一条，那起码也能对得起今天一天烧的钱啊！
场地费、器材费、人工费......
只能说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太多，给墨镜李投钱的人多少想要支持他的艺术梦想，可苦了别的人。
场工们开始收东西，沈妍最烦的就是墨镜李这一点，她一个做事严谨按部就班的土象星座，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被墨镜李逼到极点。不过他这样做也有道理，全贤娜的状态确实不在了。
好端端一个韩国国宝级影后，被你骂得狗血淋头，再怎么说，这心理落差也是过不去的。
沈妍在心中叹气，全贤娜此刻还坐在地上，那一双红舞鞋的鞋带，被她翻来覆去缠绕好几遍。
“贤娜。”沈妍用韩语叫她的名字，“还好吗？”
全贤娜抬头，对着她笑了下，没哭，但能看出她现在很低落。
“我真的不会演戏吗？”
墨镜李随口而出的怒骂，真切地落在了一个演员的心结上。
出道多年，演过不少电影，自认已经是业内的佼佼者了，收到的赞誉数不胜数，却没有哪一个导演，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她，问她，你是不是不会演戏？
骂她的人，又是个享誉国际的大导演。
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
全贤娜有点绕不出来这个坎。
而这种状态，沈妍也熟悉。
她上辈子参加拍摄的墨镜李的电影，拍摄时长之长，几乎可以称作浪费人生。而且墨镜李还不允许戏内的演员外出接别的活动，那段时间过得很痛苦。有一次拍摄，墨镜李让她演一个渴望的眼神，也没说渴望啥，对谁渴望，直接把她丢在摄影机前，让她演。
演......这他妈怎么演？
沈妍当时就愣住了。
没愣三秒，墨镜李的辱骂虽迟但到。
“你是不是不会想演戏？你没有灵性啊。”
那段时间，沈妍小有成就，靠努力，也靠别人口中的天分。
忽然有一个人直截了当地说了跟所有人相反的话，用灵性两个词抹杀了她的一切，她陷入了很长时间的自我怀疑。后来却醒悟了。她演不出这件事，怎么想都是墨镜李的错。
人不能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今天全贤娜的失误也是。
台词是临场给的，而且细细碎碎，不是完整的句子，只有一些关键词。你让一个中国人在短短几分钟内把几个词组在一起编出来一个故事，那也是一件难事，更何况全贤娜一个韩国人了。中文根本不是她的第一语言，韩语的使用逻辑和语法也与中文不一样。
要了命。
全贤娜能稳住把之前的台词发挥表演好，已经是能力极强的。
差的演员，因为一想到后面发挥不好，心理压力剧增，必然直接拉垮，开盘gg。
所以全贤娜已经很不错了。
沈妍蹲下，平视着她的双眼：“他或许是个名声显赫的导演，但他并不是一个懂表演的导演。”
很长时间以后，沈妍才领悟到，演员之于墨镜李只是一个承载工具，一个素材，他选取他们的表演，去拼凑他自己的故事。很多时候，参演他电影的演员，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为什么能靠这个电影拿了奖。归根结底还是在于，电影是蒙太奇的艺术，而不是话剧一般，属于舞台的艺术。剪辑和后期的再加工，能直接改变一个演员的呈现。
墨镜李总是找好演员来当素材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有作为演员的基本素养。就算是选取平常的表情，也算是最上等的“食材”。
演员之于他，并非一种生命力，而是一种可以被安排的素材来源罢了。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剪刀手，非他莫属。
所以，他不懂表演，不懂演员的运作方式，他只懂得什么样的表演，是适合他“做菜”的“食材”。
沈妍伸手替全贤娜解开缠绕着的红色鞋带，轻声说，“从他选择你开始，就注定你是一个好演员。接下来，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当他在发疯。”
“我看过你的电影，演得很好。”
少女言辞诚挚，目光坦诚，简单的一句话，把全贤娜从摇摇欲坠的深渊，一把拉回。
沈妍朝着全贤娜伸手，俏皮地调侃道：“接下来，共同御敌，合作愉快。”
全贤娜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本就是灿烂挂的美人，现在一笑，确也像漫山遍野花开。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说一遍哦，基于原型的再创作，墨镜李的工作习惯并非墨镜王本人。
终于写到演员线了，爷累了。
沈妍，开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