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做什么？”晏琪轻声开口, 她此时枕在沐灵的腿上，如绸缎一般的白发铺开，双眼微阖, 模样看起来美丽无辜，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动不动拧断人的咽喉、阴狠狡诈的魔王。
沐灵轻轻地给晏琪揉着太阳穴。
这段时间沐灵觉得自己的直白战术还是有用的, 或许晏琪自己没有察觉，但晏琪已经开始愿意在沐灵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唇角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这在沐灵看来已经是一种难得的进步。
“睡吧！”沐灵当然不会让晏琪知道自己的计划, 点了点晏琪眼下的青黑：“也不需要太久, 大概一个月……”
晏琪没再说话, 但沐灵知道她是默认了的。
果然, 三天之后，沐灵听到了魔王研究出一种特殊的传送阵法的消息。
只要有足够的灵力支撑，这种阵法能够让人顷刻间传送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样的话一旦仙界联盟攻打魔域，晏琪便能立马赶去被攻打的地点。
沐灵听到这消息之后心中又是自豪又是难过：自豪于晏琪所取得的成就，晏琪是这般惊才绝艳, 古往今来很少有人能够自创阵法；难过于晏琪困厄的命运, 就像赵韵诗在信里写的：她从来没有祈求过自己的女儿能够称霸三界, 只求自己女儿能一生顺遂, 欢喜无忧。
如若在襁褓中的时候没被掳走，晏琪的一生本该平安顺遂，受尽世人喜爱, 成为仙界的传奇，就像那个赵韵诗早就为她取好的名字——赵无忧。
可惜，造化弄人。
在晏琪剿灭了两只仙界联盟的突袭队伍之后，民间对晏琪的惧怕抵达了巅峰, 世间提起‘魔王’之名可止小孩也啼，而仙界联盟也暂时消停了下来。
于是那天晚上，沐灵感觉到周围异动，睁开眼的时候就见着穿着常服、收敛了浑身让人胆寒的森冷气质，发色已经恢复了黑色的晏琪。
这个温良模样的晏琪让沐灵再次想起了林清歌。
“去哪？”
晏琪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冰冷寻常，却不知上扬的嘴角已经暴露了她的心绪。
“去青国，”沐灵随口接了一句，看到晏琪微僵的面色，沐灵握住晏琪的手，轻轻地打了个呵欠：“南面，凤尾城。”
晏琪点了点头，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放缓了一些，沐灵目光动了动，强忍着安慰晏琪的冲动，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
沐灵这时候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晏琪反将了一军：晏琪其实根本没将仙界联盟放在眼里，不然不会在三天内就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之所以在自己面前露出疲惫的神色，估计是知道自己会心疼，想让自己对她更上心一些——
而一如晏琪所料，沐灵上了套。
但感情里的算计和得失都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因此沐灵虽然上了套，心中却并不怎么生气，因为她也是顺水推舟，她在接到赵韵诗的遗书之后早就想带晏琪出去走一趟了……
晏琪不知道沐灵从哪知道了凤尾城这个地方，但不得不说沐灵的眼光极好，凤尾城地处山坳之间，风景极好，易守难攻，居民相对分散，是上好的隐居之地。
“这里是我早就看好的隐居地，是我最后的底牌了……”
沐灵此时穿着月白色长衫，纸扇翩翩，用丹药幻成了一个纨绔公子哥的模样，晏琪却在沐灵的软磨硬泡之下幻成了一个美貌冷清的婢女。
偏偏沐灵敢拔虎须，居然凑过头像个小流氓似的拍了拍晏琪的脸，带着晏琪找到了一处小院，一脸纨绔地给了看院子的老人一块青铜的信物。
“终于等到您了！”老人激动地核对了信物，颤颤巍巍开了锁：“这院子从我爷爷手中传下来，本以为还要一直等下去——”
“辛苦你们一家人了。”
沐灵看着老态龙钟的老人，心头也有些感慨。
当年在知道自己的徒儿是林清歌之后沐灵就做起了隐居的打算，为了方便，当年的沐灵幻成了男子模样买下了这个院子，又随手救了一家人帮忙看院子，没想到这家人这般忠义，这些年来凭借当年沐灵救济的钱财起家，这家人如今早已衣食无忧，但仍惦记着沐灵的相救之恩，不仅一直帮忙看守院子，甚至还自发出钱帮沐灵修缮了院子……
老人更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沐灵递过去的钱财：“没有您就没有我一家的今天，哪还要您掏钱，真是折煞了老朽……”
有了在当地颇具威望的老人做背书，沐灵很快在当地有了身份：一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公子，带着家中的美貌侍妾远道而来投奔老人一家。
沐灵带着晏琪去里正那里办好了身份文书，之后才带着晏琪回到了院子里。
这院子并不大，六间房子一个大厅，后面一个小花园，一块小菜畦，大约一盏茶就逛到了底。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老人一家的精心维护下，屋子里家具光洁无尘，东西也并没有毁损，看得出来这些年一直在精心打理。
“怎么样？少爷我也算是有房产的人吧？”沐灵演上了瘾，拿着折扇扇柄挑起了晏琪的下巴，勾起唇角望着晏琪，一脸恶霸调戏良家小姑娘的恶劣样：“还不从了少爷我？”
冰冷美貌的侍妾勾唇冷冷一笑，少爷沐灵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还来不及转移话题求饶，便见到‘侍妾’配合地依偎了过来：“我这就从了少爷！少爷，修炼的时间到了……”
至于之后的少爷怎么满脸通红地哭着求饶，侍妾是怎么怎么气息微喘、一脸餍足地反问缩在被子里颤抖的沐灵：“少爷满意奴婢的伺候吗？”这便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
两人从这天起就在小城里住了下来。
凤尾城是个被魔域和仙界都忽视了的角落，很早以前凤尾城是青国流放罪犯的城邦，说来奇怪，世人皆有灵根，凤尾城出生的新生儿却从没有过灵根，有野心的人这些年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凤尾城，留在凤尾城的大多都是适应了没有灵根生活的普通百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外界对灵根、力量的孜孜追求，凤尾城这片地方在这乱世之中竟是难得的安居乐业。
晏琪也没想到沐灵似乎真的有在凤尾城长久居住的打算，她在凤尾城内找了份工作当教书先生，每日教导城中的小萝卜头们。
晏琪刚开始时还不放心，总是在课堂上盯梢沐灵，然而在晏琪一连几次吓得小萝卜头们尿裤子之后，沐灵将晏琪轰出了课堂。
于是晏琪只能在沐灵的软语哀求下成了一个住在家中料理俗物、洗衣做饭的贤内助。
两人幻成的容貌都极为出色，一来到这里就引发了当地人的关注，没几天，在沐灵班上小萝卜头的宣传下，大家都知道那个新来的“沐夫子”是个“妻管严”，极为疼宠、惧怕她那个貌美冷酷的漂亮侍妾……
有正值年华的姑娘恋慕沐夫子的好颜色，然而还没鼓足勇气送帕子给沐夫子，便看到那位美貌侍妾给沐夫子送饭过来，那人淡淡投过来一瞥，姑娘便双脚怔在了原地再也无法迈开。
她没读多少书，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描绘那位侍妾的美貌，只知道即便是神妃仙子估计也比不上她的美丽……
只是那位侍妾的眼神实在是太冷了一些，冻得人仿若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在晏琪走过几趟之后，自此垂涎沐夫子的姑娘们都死了心。
*
沐夫子为人亲和，很快便和城内的百姓混熟了。
人们原本以为是沐夫子宠着那位貌美面冷的侍妾，也乐得打趣脸皮极薄的沐夫子说他夫纲不振，后来才发现似乎并不是如此:
下大雨的时候，人们总能发现那位侍妾撑着一把伞，宛若雨中静谧的荷花，在学堂门口安静地等着沐夫子。
沐夫子被人打趣得满脸通红，那位侍妾纵然面无表情，但会侧过头认真地用帕子擦拭沐夫子鬓角的汗珠……
还有一次，当地豪强垂涎沐夫子侍妾的美色，强逼沐夫子想要让他转卖掉侍妾，豪强的手下甚至还没碰到沐夫子的衣角，那位美貌侍妾便从天而降，甚至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动作的，地上的人已经稀稀拉拉倒了一片……
……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晏琪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在晏琪漫长的生命中，几乎算是稍纵即逝，然而这一个月晏琪的生活和心境都前所未有地平和。
她和沐灵似乎真的成了小城里的一对普通伴侣，沐灵努力挣钱养活两人，她在家安安心心地洗衣做饭，没有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血雨腥风，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俗事干扰。
晏琪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甚至还每日用神识盯着沐灵，发现沐灵在给那群小萝卜头讲课的时候专注的神情特别好看，忽然间也想要专注地做点什么。
晏琪在闲暇时调出了一款极为香醇的果酒、造了一把音色清越的筝之后，忽然发现这样安逸的日子也不错……
后来晏琪就察觉到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整日盯着沐灵，毕竟沐灵每一日回家后都会告诉她今日好玩的事情，虽然鸡零狗碎，什么学堂里谁和谁打架，谁家偷了谁家的鸡，谁家新娶的媳妇很漂亮……但只要是沐灵说的，晏琪便喜欢听。
而每到沐灵回家的时候，晏琪也会拿出自己新酿好的果酒给沐灵品尝，沐灵贪杯，顾忌着她的身体，晏琪从来不敢放开让她多喝，两人因为这件事绊了几次口角，不过沐灵知道晏琪是为了她好，气消了之后会想各种各样的主意给晏琪道歉，两人之间的争吵从没超过一个时辰。
沐灵高兴地看着晏琪的变化。到了一个月之后，晏琪终于开始如同沐灵期待的那般更加专注于自身，不再如同一个机器人一样整天练功，开始更多地学着取悦她自己，发掘生命中的更多乐趣。
很快时间便到了一个月之期的最后一天。
这一日晏琪发现沐灵并没有在惯常的时刻回到家里，匆忙调动灵力查看，却发现沐灵已经出了凤尾城，在往北边赶……
晏琪来不及思索便追了过去，引入眼帘的是即便过去了百年仍然满地焦炭的城邦，当年屠城时的悲愤似乎还在心头萦绕……
晏琪抿紧了唇。
“因为我心悦你，所以更想了解曾经的你，”沐灵抱住了晏琪骤然变得冰冷的身体，将某样柔软的东西塞进了晏琪的手心：“这是我给五岁小晏琪的生辰贺礼，五岁的晏琪那么可爱，穿起来肯定很漂亮……”
那是一件崭新的红色小袄，在很久以前看到的魔王心魔的投影里，沐灵看到过小晏琪羡慕地盯着路过的小姑娘红色小袄的眼神……
晏琪捏紧了手中的小袄。
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也是在这一刹那突然才明白，太多的情绪涌上心头真的会让人头脑一片空白。
浑浑噩噩间，两人又来到了晏琪曾经殊死搏命过的地宫。曾经充满鲜血与杀戮的地宫如今只剩下黄沙瓦砾，晏琪的手中又多了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小剑。
“十岁的小晏琪很勇敢，她在惨无人道的人间地狱里保住了自己的人性，这是我想要给她的奖励……”
“二十岁的晏琪很喜欢这样的簪子，可惜原来簪子上面的宝石已经绝迹了，我打了一支类似的，望你不要嫌弃……”
……
不觉中，晏琪手中已经装满了礼物。
而回到那让晏琪翻天覆地的蛇窟的时候，晏琪冰凉的脸颊上落下了一抹温暖，沐灵轻吻着晏琪的脸颊，脸红红的，眼眸却异常明亮：“我知道曾经的世道让你伤透了心，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和你的娘亲都希望你能往前看，你坚忍果敢，功法高强，你比世上任何人都值得被爱……”
“赵无忧，生辰快乐！”
这是晏琪一生之中最难忘的一天。
她永远记得这一日天际绚烂的朝霞像是锦缎一般铺满了整个天际，她从沐灵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像是一粒零落的尘埃飘飘荡荡，终于寻找到了归处，那些曾经的卑微、凄惶一点点远去，过去的诅咒吹散风中，她在霞光里挺直了脊梁，迎着旭日，带着新生与希望撞进了沐灵的眼眸——那是她毕生相扶相携的、最令人沉醉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