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一夜无眠的李灵芸已早早地在离殃门口等候，恭敬地道：“师尊，弟子端了些吃食。”
门无风自开。
李灵芸端着盘子，低着头，眼睛却在四处乱瞟，以师尊的性子，被人拂了脸，定然会把那人狠狠地磋磨一番，她心中对小狐妖的担心不由地加重了几分。
离殃已穿戴完毕，缓步走了过来，带着几丝睡醒后的慵懒：“你在找什么？”
“没、没什么！”李灵芸掩饰般地转过身，将手里的盘子放在了桌上。
猝不及防间，她的下巴被抬起，被迫和离殃的目光对上：“你在找花枝？！”
“弟子、弟子……”面对那双如深渊般迫人的眼神，李灵芸喉头梗阻，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说什么。
见状，离殃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一撩衣袍坐了下来，打开饭盒，鲜香味扑鼻而来令人唇齿生津，不得不说，如此偏僻的小镇，能吃到这般美味的食物实在难得。
李灵芸乖乖地站在一旁，没有离殃的发话，她不敢坐下来，这位师尊的怒火她之前擅自改动小院时已经领教过一遍了，此刻是万万不敢在触碰了。
若是让仪香谷的人见到她们那骄傲自满的少宗主会有服侍人的一幕，必定会惊得眼珠子掉下来，怀疑少宗主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离殃夹了一块油酥饼，嚼了几口，味道很是令她满意，陆续地她又尝了几道菜，方才停下筷子，用丝帕擦了擦嘴，道：“你们仪香谷身为三大除妖世家，向来以除妖为己任，你这少宗主反倒对妖怪怜惜起来，妙真人可是养了个好女儿呀！”
李灵芸的脸庞瞬间涨红了，张了张嘴，似要反驳，却最终又闭上了，将头垂到了一旁，她该怎么说！
小的时候，有的妖怪心怀怨恨将她掳上了山，扬言要吃了她，因为仪香谷杀了太多它的手下，为了报复，它也要让母亲尝尝失去爱女的滋味。
那时，她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着母亲快来救她，被掳走的那一日正是她母亲联合其它两大门派去重渊封印大妖怪的时候，否则妖怪怎么可能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劫了自己。
“这都两日了，你那娘亲还不来，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她亲生的，莫不是你只是她在路边随意捡得，我可听说你娘年轻时和一侍女交好，如今她却嫁给了你爹，啧啧啧，看来传言果然不假，你娘的心还在那侍女身上，你和你爹还真是可怜！……”
“住口、闭嘴、住口！”孩童时的李灵芸眼眶赤红地怒吼着，隐约可以看到其中的泪光。
抓她来的虎妖威风凛凛地坐在高位上，见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身健硕的肌肉簌簌抖动，斜跨半张脸的刀疤愈加狰狞。
“小小年纪如此动怒可不好啊！看来，你那娘亲也不准备来救你了，我留你至今也算是仁至义尽。”
虎妖拍了拍手，立刻有两个仆人进来。
“你们将她带下去，洗漱干净，今晚就给兄弟们分了！”
山洞的囚笼里，她头靠着山壁，颓然地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不会的，母亲一定会来救自己，一定会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眼睛一亮，欣喜地看向了声源之处，一双毛茸茸的长耳竖了起来，原来是一只兔妖。
一颗心瞬间跌入了深渊。
“小姐，我是来救你的！”那兔妖一蹦三跳地走了过来，打开了门锁。
“你个妖怪竟然来救本小姐，你安的什么心！”李灵芸冷冷地看着她。
兔妖的眼眶微微发红：“大王说，不一会就要将您煮了吃，我特意迷晕了看门的狗妖，偷了钥匙过来，我真的想救小姐。”
李灵芸：“救我？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相信你一个妖怪会救我！”
兔妖：“我知小姐在仪香谷接受的是斩妖理念，妖即坏，该杀！可是……”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李灵芸。
“你要……干什么？”李灵芸见兔妖倾身过来，“我警告你，别碰我！”她对同性的触碰无比厌恶。
“小姐，睡一觉一切就会好起来！”
昏迷前，李灵芸恶狠狠地瞪着兔妖，然后晕倒在了她怀里。
魆魆黑山，兔妖抱着她急切地飞奔着，不时闪躲着袭过来的暗器，后面的追兵大吼着：“大胆兔妖私放死囚，理应当诛，大王念及尔曾立功劳，只要放下她，免你死罪！”
兔妖一概不理，抱着李灵芸的手很稳，在血雨腥风中硬是开出了一条路。
睡梦中的李灵芸猛地睁开眼，便感到一股冰凉的冷意在脸上流淌，她猛地打落了那只手，手肘撑着地往后退着，直到退无可退地碰在了墙壁上，方才作罢。
兔妖眼中闪过一瞬的受伤神色，随即眼帘低垂，道：“小姐时间不多了，待会儿，你一直往北逃，那里有仪香谷驻扎的人，小姐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李灵芸看了看陌生的山洞，这里的一切无疑不在告诉她，自己逃出来了。
“你到底为何救我？”
兔妖：“我……”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灵芸。
李灵芸心头一跳，别开了眼，道：“还是算了，你别说了。”
兔妖：“小姐之前曾救过我，我这条命是小姐的。”
李灵芸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救过她，按理说，自己见了妖，不杀了她都算是好心，怎么会救妖。看着眼前这只单纯懵懂的兔妖，想着自己还需要她的帮忙逃出去，便存了虚与委蛇的心思，尽量和缓地道：“刚才是我多有冒犯，还望你见谅。”
兔妖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能为贵人办事，是我的荣兴。”
“她们就在这里仔细搜！”
洞外传来追兵的喊声。
一时间，洞里寂静了许多，就在李灵芸思索着脱身之法时，忽见兔妖直直地吻在了她的额头上，吓得李灵芸再顾不得其它一把将她推开了，发出不小的动静。
“你、你做什么！”李灵芸嫌弃地擦着额头。
兔妖：“狗妖的鼻子灵得很，我如今沾了小姐的气息，待会儿就不会被认出来。”
李灵芸擦着额头的动作顿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兔妖，吶吶地道：“不值得。”她娘都不要她了，这兔妖不值得为自己做到如此份上。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小姐，我愿意！”兔妖说着便奔出了洞外，向南跑着。
“追！”
山洞的危机解除了，李灵芸摸着额头残存的冷意，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回到仪香谷时，众弟子见她身上血迹斑斑，以为她受了重伤，忙上前搀扶着。
此时的李灵芸才注意到身上的血迹，原是山洞漆黑未曾留意到，如今在灯火通明的谷里，才发觉身上的血迹太多了，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那冰凉的手，冰凉的吻。
她驻足而立，看着南边的方向。
“母亲回来了吗？”
“未曾。”
“未……曾！”她低喃着，手指紧紧地捏在一处，须臾又松开了，李灵芸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回了屋。
“小姐，您之前养得兔子不见了。”仆人提着空了的笼子毕恭毕敬地站着。
房屋里，已洗漱完毕的李灵芸换了干净的寝衣坐在桌前，道：“放下，你出去！”
“……大王念及尔曾立功劳……”李灵芸想到追兵的话，忽然将桌上的笼子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门外候着的仆人听到响声，正欲推门而入。
“都别进来！”冷冷的命令使她们停住了动作，复而又恭敬地站在门口候着。
什么救过她一命，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李灵芸似又不解气般地站起身狠狠地踢了笼子一脚。
这兔妖明明就是来仪香谷做卧底，自己被抓，定然与那兔妖脱不了关系，亏得自己之前还心怀愧疚。
她这般恶狠狠地想着，越想越畅快，心情也不由地顺畅了几分，准备回床上躺着时，不经意间看到了角落里染血的衣服，她脚步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流了这么多血，肯定是活不成了。
活该！
可是，她母亲都没有来救她，唯有这兔妖拼了性命救她，她想不通，这兔妖既然出卖了她，又为何拼命救她。
估计那兔妖已经死了，这答案也只有她知道，李灵芸又陷入了痛苦纠结中。
而那虎妖失了李灵芸这个重要人质，被仪香谷的弟子直接一锅端了老窝，东躲西藏，但仪香谷的势力范围极广，加上虎妖之前大放厥词，更是狠狠打了其它两大除妖世家的脸，为此三大世家联合，任凭这虎妖再怎么折腾，也被关在了仪香谷禁牢。
那里黑漆乌森，墙上带着斑驳的血迹，一个孤零零的囚笼悬吊在半空，周围是八根闪烁着雷电火花的绳索，只要这虎妖敢动分毫，必定会受雷击之苦。
李灵芸到来时，那虎妖正‘安分守己’地待在笼子里，空气里泛着一股焦肉味。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惯会使用偷鸡摸狗的伎俩，有本事和老子单挑啊！”虎妖看起来颇为狼狈，身上是多处烧伤、剑伤……有的深可见骨，那一身健硕的肌肉被雷击的惨不忍睹，见有人来了，还在大言不惭。
“你们这些妖邪，也配！”
“你！”虎妖怒目而视，铁笼子被他撞得咣咣直响，噼里啪啦的电流沿着绳锁迅速蹿上，不一会儿，刚刚还气焰嚣张的虎妖顿时如霜打的茄子，瘫在笼子里，一身的伤口更加可怖。
李灵芸见他不闹腾了，缓缓开口道：“你辱我母亲，纵是死千万次也不足惜！”
虎妖：“我手下成百上千的兄弟，皆被除妖人所杀，凭什么你们能堂而皇之地说着报仇，而我们这些妖者就是为非作歹，这是什么道理！”
他浑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极其讽刺地道：“你们成天喊着杀妖、杀妖……我不过是说了你母亲几句……况且，你家的破事……”
“你给我闭嘴！”
只见绳索再次蹿上电流，毫不留情地向笼中落下。
电蛇翻滚中，粗犷的声音中带着解脱和不甘道：“我会生生世世诅咒你们除妖人，生儿为奴，生女为娼，不得解脱！”
地上站着的李灵芸脸色铁青，手指微动，控制着电流的机关瞬间停止，她冷冷道：“你想激怒我，一心求死，我偏不如你意，我要你要尝尽天上地下万般酷刑，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虎妖：“代价，呵，可笑，狗屁的代价，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去岭山，那个曾经关押你的地方看看吧，救你出来的兔妖死在那儿了。”
李灵芸皱眉：“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虎妖：“事到如今，我还能干什么，不过是看那兔妖可怜，一颗真心错付，尸骨还在那边，无人替她收尸。你得她相救，才得以逃脱，你若是能去，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会开心。”
李灵芸：“你派她潜伏在我仪香谷，要不是她向你告密，我又岂会被抓，这都是她咎由自取！”
虎妖：“不管你是否相信，她从未向我提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至于你为何会被抓，你应该问问你们那些自诩为正义之士的除妖人，他们最清楚！”
李灵芸：“满口胡言乱语！”她一甩衣袖离开了。
众弟子见他们的少宗主出来时，脸现薄怒之色，纷纷道：“这虎妖实在可恨，死有余辜，应该千刀万剐”
听着他们对虎妖的咒骂，李灵芸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冷声呵斥道：“够了，下去！”
耳边终于清净了下来，她随意地坐在了一块打磨光滑的大石头上，头顶是飘落的枯黄叶子，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沓，她托腮望着南边瑰丽的晚霞，那晚山洞中的情形，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沾了小姐的气息，就不会被狗妖认出来！”
……
她猛地摇了摇脑袋，企图将那荒唐甩去，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如此反复地催眠自己，良久，她才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欢喜地离去。
仪香谷的后山上，不知是谁立了一块碑，无名无姓，起初一些弟子想将这碑除了，未曾想一转头，便见他们的少宗主脸色阴沉地站在后方，吓得那弟子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后来，除碑的事便不了了之，只是偶尔会见到少宗主站在碑前一语不发地看着，弟子们愈加相信，这墓里埋着的一定是位对少宗主而言很重要的人，否则以少宗主那一刻也不能安静的性子，也会罕见地保持沉默。
只是为何如此重要的人却无名无姓，那些弟子们便不得而知了。
其实那时候，李灵芸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半道又折返去了趟岭山，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见那兔妖鲜血淋漓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了无声息。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明明她已见惯了生死，何况仪香谷斩杀的妖成百上千，这些对她来说习以为常，可她还是感到难受。
“小姐，我是来救你的！”
“我没有恶意，我是偷偷迷晕了看门的狗妖，偷了钥匙过来！”
“因为小姐，之前曾救过我！”
……
山洞中，那双亮得如星辰的眼睛，现如今已失去了光彩，空洞、死气沉沉。
这兔妖真傻，当初她之所以把它带回家，不过是见它毛茸茸的长得可爱，仪香谷沉闷无趣，有只兔子作伴也不错，闲来无事时逗弄几番。
这兔妖却把这闲来的好心当成了真心。
真傻！
她抱着兔妖的尸体，喃喃着：“你好傻！”
虎妖的话，她原本是不信的，可是看着怀中那个不会在灵动地叫她小姐的兔妖，她茫然而又无措，十二年的道门生活，她头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接受的理念产生了怀疑。
人有好坏，妖亦如此，然而好坏的区分实在难有清楚的界限，若是错放了一个坏妖，将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为此，一向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她摸着怀里已经冰凉的尸体，心中的念头逐渐成型，她想遵循本心，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她认定的好妖，便不杀。
回忆被“吱呀”的开门声打断。
花枝刚一进来，便察觉到了这师徒二人古怪的气氛。
“吶，回来了！”离殃懒洋洋地朝花枝的方向撇了一眼。
闻言，花枝皱眉，却见离殃又似毫不在意地继续吃着早饭。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离殃在生闷气，李灵芸脸上露出一个苦笑，道：“原来你没事！”
花枝：“有劳挂念，一切无碍！”
李灵芸正欲开口回话，便见花枝忽然似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眨眼就到了离殃怀里，离殃：“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去外面打听打听灵矿的具体位置！”
李灵芸拱手作揖道：“遵命。”
离殃夹了块龙凤水晶糕递到了花枝嘴边，“这糕我尝着不错。”她见花枝不张口，便开口解释道：“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
花枝尝了一小口，确实是甜。
见状，离殃又继续夹了几道甜的菜品，无一例外都递到了花枝嘴边，她似乎喜欢上了这种投喂的感觉，并且乐此不彼。
在不知咽下了第几口后，花枝道：“你这是怎么了？”
离殃：“我不怎么啊，就是关心关心你！”
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