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111章

  厉载誉的喘气声重得很, 还时不时无力咳上几声, 似是患了肺痨一般。

  可惜,他这病可比肺痨重多了, 再往后, 怕是要就此长眠不醒了。

  厉青凝坐在边上看着,定定地看着李大人去了扎在他身上的针。

  在厉载誉尚未登基之前, 她便见过许多生死了。

  这偌大的皇宫无疑是一座巨笼,要将人困死在里边,里面个个像是困兽, 只能咬打和厮杀。

  若是不去争,下场兴许会比那笼中困兽还要惨。

  如此一来,她怎敢不搏,怎敢不去争上一争。

  可即便是在厉载誉登基之后, 她又何曾想过会和他走到这田地。

  再回头,只觉得白云苍狗,一切早已与从前大有不同。

  可未变的, 是这牢笼一般的皇宫。只是如今,在场内相斗的困兽,只剩她和厉载誉。

  她沉默了许久,看着李大人为厉载誉整好了衣襟,又看他将锦被轻手拉起,盖到了厉载誉的肩上。

  李大人回头朝厉青凝看了一眼,双眼肿得似是闭着眼一般,令人看不清他的眸光。

  许是着急又忙碌得连水也忘了喝的缘故, 他那嘴唇竟和厉载誉的一样干燥。

  李大人干燥的唇翕动着,可终是一句话也未说出来,他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长叹了一声。

  厉青凝收回了落在厉载誉身上的眸光,回头朝李大人看了过去,微微抬了一下下颌,示意他出去。

  李大人会意,又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躺着的人,躬腰便退到了屋门之外。

  房门嘎吱一声合上,屋里只余下厉青凝和厉载誉二人了。

  不知怎的,厉青凝眼前迷蒙一片,万物倏然变幻无常,她浑身一沉,似是如坠深海。

  然而她却并未觉得冷,也不曾觉得有水从身上淌过。

  待视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才发觉,这是要看到前世幕幕了。

  这一回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那勾得她神魂颠倒的红衣人,视线中多了许多面容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人的面目尤为清晰,是厉载誉。

  她许久不曾见到前世之事了,本以为不会再想起,没想到,恍然又撞入了前世记忆之中。

  那时厉载誉也已是病入膏肓,可惜在金麟宫里守着的,不只是她,还有厉无垠,及几位权势之臣。

  厉青凝恍惚看见厉载誉吃力地抬起手,那手似乎是要朝她指去的。

  可他的手刚抬起了些许,竟被厉无垠按了下去,沉沉地落回了原处。

  她神色沉沉地看着厉无垠凑到了厉载誉的耳边,可厉无垠却未同厉载誉说话,而是侧头朝她看去,那神情阴恻恻的,开口竟说要她行个方便。

  她察觉自己站着一动不动,淡淡道:“皇侄这是要同陛下说什么本宫听不得的话?”

  厉无垠却道:“侄儿这不是忧心自己一时管不住手,就将姑姑也拉到一条船上了么。”

  厉青凝本以为厉无垠不会做些什么,谁知,她避是避了,正站在金麟宫外等着的时候,忽听见里边有人喊道——

  “陛下驭龙宾天了!”

  眼前幕幕遂变,群臣和后宫妃嫔皆跪在大殿之外,看着太监拿出了一封遗诏。

  她跪在人群之中,只觉得一切颇为古怪,厉载誉连笔都无力执起了,他又如何写得了遗诏,那遗诏莫非是先前就写好了?

  不曾想,那太监竟道,按陛下的意思,这遗诏是要由她来念。

  这何等嘲讽,她走上前去,将那卷圣旨接了过来。

  兴许前世时不觉那字迹有何不妥,可现下却发觉——

  那不是厉载誉的字。

  尽管十分像,但确实不是。

  厉青凝恍惚地想着,那是厉无垠仿的,那卷遗诏是假的!

  前世自己尚不觉得那字迹古怪,打开诏书便觉瞳仁一颤。

  厉青凝陡然回神,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正在金麟宫里,这屋子里只有她和厉载誉,并无第三个人。

  难怪此生她总是在暗暗留意厉载誉的字,大抵是前世死前想明白了。

  厉青凝垂下眼,原本清冷淡漠的眸光忽而变得复杂起来。

  她何曾怜悯过厉载誉,只觉得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

  可现在,她的心却被拉扯得发疼。

  不免去想,前世在金麟宫里时,厉载誉抬手的时候,是想同她说什么。

  是求救,还是要同她交代什么事。

  厉青凝双眸一闭,缓缓倒吸了一口气。

  可现下一切也已是不可逆转,她救得了厉载誉么,她救不得,厉载誉继续服用那蝎尾藤会死,断了汤药也会死。

  救不得,留不住。

  可是,厉青凝转而又想,方才所见幕幕似乎与她所知的有所不同。

  前世先登帝的是分明她,厉无垠是在她死后才坐上那位置的……

  那她究竟读了那卷圣旨了吗?

  约莫是没有的。

  厉青凝蹙眉想着,可却什么也未想起。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似乎就要抓住那头绪了,可手如攥风,什么也未握住。

  在李大人施了针后,厉载誉渐渐能听得清些声音,也看得见些许事物了。

  他微微侧过头,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

  厉青凝淡淡道:“皇兄。”

  厉载誉张了张唇,许久才哑声道:“今日……如何。”

  厉青凝道:“和昨日无甚不同。”

  “国师……可还在天师台。”厉载誉声音轻得几近于无。

  厉青凝靠近了一些,唯恐厉载誉听不清声音,“不错,国师仍在天师台。”

  “那蝎尾藤……”厉载誉又呢喃般道。

  厉青凝丹唇一动,心似被刀剜了一下,竟还觉得有些疼。

  她淡声道:“皇兄且听我说。”

  厉载誉瞪大了一双浑浊泛红的眼,似是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你说。”

  “蝎尾藤无解,若是停用汤药,体内的毒素便会渐渐消失,但药瘾却会将人折磨半载之久。”厉青凝面色冷淡,一字一句说得极其慢。

  厉载誉喉咙里逸出一阵急切的换气声,似是喘不上气一般,他将手臂从锦被里伸出,似是想举起,却无甚力气。

  厉青凝伸手去覆住了他的手背,接着又道:“但蝎尾藤的毒会啮噬五脏六腑,毒素是能退,可五脏六腑的伤却是好不得了。”

  “为兄……”厉载誉的手方才还颤抖不已,在听见这话后陡然一停。

  他眼眸只颤了一下,而后便动也不动了。

  厉青凝攥住了他的手,紧闭的唇继而又张开,“皇兄,你可知我今晨查到了什么。”

  厉载誉未说话,似是怔得回不过神了。

  “前段时日,我派暗影到了凤咸城,暗影报回消息,凤咸王在王府的寝屋中数日不出。”厉青凝说得极慢。

  她顿了一下,又道:“此事多少有些古怪,昨夜我命人去查了凤咸王的亲兵,无一留在凤咸城内。”

  厉青凝凤眸一敛,竟不大忍心看厉载誉面上的神情,她合起眼道:“皇兄定有话想问,不错,暗影报回消息,称凤咸王身侧的一位亲兵,扮作马夫同商队一齐到了妥那国。”

  她说完才睁开了眼,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来,“想来皇兄也清楚这意味什么,那我再提国师一事。”

  厉载誉这才动了动干涩的眼,气息不由得又弱了许多。

  “这几日,国师确实在天师台中,但皇兄可知他做了什么。”厉青凝淡声道。

  “你说。”厉载誉哑声道。

  厉青凝丹唇微动:“东洲大不如前,天灾不断,边疆屡次告危,这究竟是为何。”

  “为何……”厉载誉道。

  “国师动了龙脉。”厉青凝一字一顿。

  厉载誉怎么会不知龙脉是什么,他闻言欲要抬起手,可手背却被厉青凝按着,抬也抬不起。

  “雾里镇在龙脉之尾,本是万福之地,可为何会地动不止,是因龙脉断尾了。”厉青凝冷声道。

  她只停顿了一瞬,又道:“世间灵气皆从灵脉中来,灵脉中蕴藏的灵气,无疑不可估量,人欲登仙途,不可没有灵气。”

  厉载誉眼眸一转,无神地望向顶上的纱幔。

  厉青凝道:“天子垂危,方能轻易借到龙脉,可若想登天,还需一物。”

  “何物?”厉载誉喉咙干哑得似被撕裂了一般。

  “是气运。”厉青凝声音极其平静,“国师还碰了国运。”

  厉载誉目眦欲裂,大张着嘴似是想谩骂出声,可喉咙里却只发得出沙哑的“啊、啊”声。

  厉青凝淡声道:“凤咸王确实勾结了妥那国,而国师也必不会放过东洲,如今东洲内忧外患,皇兄能做什么。”

  她未问厉载誉有何打算,问的却是厉载誉能做什么。

  厉载誉的胸膛起伏不已,气息急促得似是岸上挣扎不休的鱼。

  “你、你……”他许久才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为何现在才、才说……”

  厉青凝淡淡道:“皇兄为何不问我为何知道这些。”

  厉载誉转过头,想看看这向来清冷孤高的长公主,面上是不是一如往常那般淡漠。

  却不料,他的双眼又快看不清物事了,眼前的人渐渐出现了重影来。

  他头晕目眩,哑声道:“你、你……”

  “我先前曾说,确实欺瞒了皇兄。”厉青凝道。

  厉载誉感觉面前有一股灵气朝他徐徐而来,他忽然想明白了。

  他又错了。

  是厉青凝太能瞒,也是他太傻。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将灵气缓缓收回,“皇兄赐的焕灵汤和返髓露,我未用过。”

  “原来如此……”厉载誉哑着声开口。

  厉青凝淡淡道:“若是不灭国师,国运不济,妥那国此时进犯,东洲必会战败。”

  “你有主意了。”厉载誉道。

  “是。”厉青凝抬起了覆在厉载誉手背上的手。

  “那若在帝位上的是你,你会、会怎么做……”厉载誉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平凤咸,逐外敌,诛国师。”厉青凝道。

  厉载誉那干涩的双眼倏然湿润,眼眸是浑浊的,可泪却是清的。

  “莫、莫非……你能、能护住这江山社稷?”他极其用力地说道。

  “有何不可。”厉青凝道。

  厉载誉哑声道:“那你要什么,你要什么,你究竟要什么。”

  厉青凝一言不发,神情冷淡如初化的雪水。

  厉载誉艰难地抬起手,将空无一物的掌心伸到了她的面前,他咳得周身都在发颤,连手也在不住地抖着。

  他道:“拿去,拿去,都拿去。”

  “皇兄知道我想要什么?”厉青凝问道。

  厉载誉却只抬起手道:“都拿去,都拿去。”

  许久,厉青凝才出了金麟宫。

  李大人站在外边,头上白发又添了许多,明明站得笔直,却似是摇摇欲坠般。

  厉青凝朝他走去,淡淡道:“这段时日,劳烦大人多费心。”

  李大人红着眼,虽不知两人在屋里说了些什么,可他却能猜到个大概。

  他哽咽道:“还望殿下莫负了陛下,莫负了东洲。”

  “人不负我,我又怎会负人。”厉青凝一如往常,孤冷如高山之花,似与谁都这般疏离。

  她抬步便往外去,可余光却扫见了那总是紧跟在厉载誉身侧的太监。

  厉青凝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所记起的前世之事,前世那让她宣读圣旨的,似乎不是他,而是另一人。

  这就怪了。

  隐隐约约,似又要抓到了什么头绪一般。

  可头脑中似有一团乱麻在缠绕着,叫她怎么也理不顺。

  究竟是怎么回事……

  厉青凝陡然发觉,前世厉载誉朝她抬手,兴许不是要求救,而是想同她说些什么。

  方才厉载誉分明也抬起了手臂,手中空无一物,却与前世所指的,是同一处。

  她脚步一顿,侧头朝那太监看去。

  太监一惊,连忙朝她跑了过去,低声道:“殿下可是有话要对奴才说?”

  厉青凝蹙着眉道:“陛下可是交代过什么。”

  那太监眸光闪躲着,惊愕的神情藏也藏不住,他犹豫了许久才道:“是,陛下说,待时机一到,才能将一物交给长公主殿下。”

  厉青凝心下了然,前世厉无垠确实失算了,亲手弑君,又撰写了一封假的遗诏,不料,厉载誉已想好了要将这江山交予谁。

  可惜,她那时什么也没守住。

  此世,必不能再走旧路。

  阳宁宫中,鲜钰将山灵一事告诉了白涂。

  白涂大骇,“山破了?”

  “应当是被打穿了,我不知那是什么,只知是一束暖光,但泊云说那是山灵。”鲜钰蹙眉道。

  “山灵没了。”白涂沉声道。

  “怎会这么轻易就没了?”鲜钰蹙眉。

  白涂缓缓道:“雾里镇上紫气稀疏,山灵不被庇护,自然轻易便会被伤及。”

  “但你又怎说山灵没了,那山灵若是没了,龙脉会如何?”鲜钰连忙问道。

  白涂沉默了许久才道,“若在人的天灵盖上开了一个洞,人可还能活?”

  鲜钰闭嘴不言。

  “恐怕是山灵在抵抗,那国师想借龙脉而受阻,故而干脆对山灵下了手。”白涂想了想,“若是山灵不在,恐怕国师更轻易便能借走整个龙脉。”

  “那要如何才能阻止?”鲜钰问道。

  白涂缩起了腿来,久久才道:“待老朽想想。”

  “想什么。”远处冷不防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白涂不由得将腿缩得更紧了,还顺势将双眼也闭了起来,一边还屏住了双耳。

  鲜钰一哽,回头便朝远处走来的人看去。

  厉青凝徐徐走近,眸光凉得很,尽管一袭黑裳如墨,却冷得不似这凡间的人。

  好似万丈崇山上顶着冰雪的花,又似是水中映着的月轮。

  只能远观,而触碰不得。

  可鲜钰便要摘花,也要捞月,她道:“想此时宫里还有什么花是开着的。”

  “什么花。”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轻着声道:“自然是殿下这一株。”

  厉青凝脚步一顿,眼眸不由得往旁一斜,余光往别处扫去。

  目光所及之处,连一个宫女也见不着。

  她这才微微放下心,可眉心仍是忍不住蹙起,朝那无甚礼数的人睨了过去,“你可知现下是什么时候。”

  “旭日东升,正是殿下回来的好时候。”鲜钰小心翼翼道。

  厉青凝虽被撩拨得心绪都乱了,可心头阴霾却似被一扫而光般。

  她冷声道:“那你还挺有雅兴,还懂观花。”

  鲜钰笑了,“那是自然。”

  厉青凝眸光沉沉地看了她许久,实在想找个法子,让这人的嘴说不出撩逗的话来。

  鲜钰看她这模样如皎皎明月般洁独辉映,心忽地又痒了。

  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般,她仍不住站起身,将唇往厉青凝的耳畔边上送,低着声道:“依我看,宫里现下能开的花还有一株,殿下想不想看看这花是如何开的。”

  想,厉青凝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