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106章

  寒风一卷而过, 石桌上的土险些就被带走了。

  风呼呼响起,使得土里掩埋着的细碎骨渣也被翻了出来。

  那骨渣在黄泥之中白得渗人,有些未化作灰的, 像是被嚼碎了吐出来的一般。

  白涂定定地伏在桌上,一双通红的眼紧盯着面前那堆土, 似是没了气息。

  鲜钰愣了一瞬,心头忽然涌起一个猜想。

  她不敢说, 在白涂未说话之前, 她什么也不敢提。

  若真是如此, 那国师当真残忍至极,才真是那令人闻声色变的恶人。

  芳心站在一旁,见那两人一兔皆不说话,连忙将周围的宫女遣散了。她回头看了一眼, 思忖了片刻也跟着退了出去。

  厉青凝也未开口, 她神情极淡,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过了许久, 白涂才动了动竖起的双耳, 腹中传出一阵叹息声。

  那气息叹得极重, 似是要将所有的苦痛和憋屈全都吐出来一般。

  与先前他那中气十足的说话声截然不同,他那叹气声拖得极长, 又十分软弱无力,似是一瞬就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

  鲜钰心道,他定是想起了什么。

  白涂叹完后又沉默了许久,一双眼合了又睁, 睁了又合。

  细细一看,他那绯红的眼珠子竟是湿润的。

  从一双兔眼里分明是看不出什么眼神来的,可鲜钰却似是在那眼里看到了痛楚和挣扎。

  是痛楚,也是懊恨。

  像是做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事一般,眸光甚是凄楚。

  可白涂又有何错,鲜钰不解,甚是不解。

  白涂前世与她相伴了那么久,一只兔子又能做得来什么恶事。

  因不敌天雷而陨落的人是白涂,被困在兔子躯壳里终生离不开一寸的人是白涂,而后来为她逆转天命的人也是白涂。

  白涂又能有何过错,若真错了,那也是因她,因她不甘于此,而白涂为她逆转了天命。

  鲜钰的心脏似被紧紧攥起,登时连气息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她不知道白涂想到了什么,可她万万不想在白涂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懊悔和无穷的怅恨。

  她本想抬手去抚一抚白涂,可手臂却抬起,那伏在石桌上的兔子忽然说话了。

  白涂道:“老朽想起来了。”

  鲜钰抬起的手一顿,在半空悬了许久才缓缓收回去。

  厉青凝微微抬眸,却未发问,只是正襟危坐地朝他看去。

  白涂长叹了一声,“你们可知这土里埋了什么?”

  鲜钰那淡色的唇微微一动,“骨渣。”

  白涂那苍老无力的声音又从腹中传出,“不错。”

  他话音一顿,似是在踟蹰一般,又久久没有说话,等到风又呼啸而过,将石桌上的土又掀起了一些,他才陡然回神。

  白涂那腥红的眼眸微微一颤,“这泥里,埋着老朽故人之骨。”

  待他话音落下,厉青凝竟愣了一瞬,原本她以为这骨渣是白涂的,可没想到,竟是其故人的。

  虽然鲜钰先前与白涂一同到天师台外时,那时她就听白涂说过,天师台中弥漫的气息分外熟悉,似是故人留下的。

  可鲜钰不免生疑,白涂连自己的名姓都忘了,又怎会记得他人的气息。

  这得是多亲昵,才能令他记到了现在,即便是将往事忘尽了大半,也将那气息记在了心底。

  除了他自己,似乎没谁了。

  不曾想,白涂竟道,是“故人”。

  鲜钰回过神,仍是觉得不大真切,她蹙眉道:“你那故人……是谁。”

  白涂那通红的眼眸一转,朝她看了过去。

  鲜钰等着他回答,谁知,白涂又久久未说话,久到她以为白涂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白涂的声音自兔子的腹内传出。

  白涂沉声道:“是我。”

  话音既落,厉青凝眸中无甚波澜,似是对此不觉奇怪,她心道果真如此。

  鲜钰缓缓倒吸了一口气,眼里浮现出一丝错愕来。她心道这兔子莫不是老糊涂了,于是艰难从唇齿间挤出声音来,“可既然是你,又怎能称得上是故人。”

  白涂将后肢屈起,蹲在了石桌上,他眼眶周围的绒毛竟湿润。

  白涂察觉自己眼眶湿润的时候,竟怔了一瞬,他抬起前肢,往脸上蹭了一下,明摆着当兔子已经当得十分熟练了。

  他又伏下身,说道:“方才在轿子里时,我嗅见这气息就觉得十分熟悉,或许是离这气息又近了一些的缘故,比之上回在天师台外更是觉得熟悉。”

  话音一顿,他接着又道:“可我仍是想不起先前的事,在我入了这兔子的躯壳之后,不但忘尽了旧事,就连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渐渐也记得不大清楚了。”

  白涂又叹了一声,“可方才看见那土里的骨渣,才陡然想起了一些事来,旧时的幕幕如浪潮般涌来,我一时竟辨不清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鲜钰蹙眉听着,未打断他。

  “不过我确实想起来了,往事不堪回首,不曾想,一切竟然并非偶然。”白涂缓缓道。

  他说得极慢,且慢且轻,再无半点老当益壮的豪情,似是忽然颓唐了起来,怅惘又不知所措。

  “这是何意。”鲜钰不解。

  白涂朝天看去,眼珠随着那掠过天穹的鸟而微微转动,他道:“且听老朽慢慢道来。”

  这是他亲身所经之事,也是国师所熟知之事。

  那足以俯瞰都城全貌的观台上,竹屋的门紧闭着,损了魂魄的国师此时正坐在竹屋里的竹席之上。

  一位小童盘腿坐在地上,抬起下颌一瞬不瞬地看着国师。

  国师一袭白袍不染纤尘,面具底下一双眼紧闭着,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来。

  小童既害怕,却又好奇得很,瞪大的双眼澄澈干净。

  他不知国师的真实相貌究竟是怎样的,但想来相貌定然不凡,那才配得上国师这千人之上的身份。

  国师气息绵长,似是睡着了一般,可腰背却挺得笔直,分明又不该是睡着的模样。

  他喉咙猛地动了动,似是有什么涌上了喉头,可他紧闭着嘴,那喉结往下一沉,竟是将涌上喉头之物又咽了下去。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了双目,一双眼通红得仿若染了血一般,红丝遍布着,阴冷得仿若毒蛇。

  小童陡然一颤,又见国师继而又闭上了眼,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心有余悸,又觉得这竹屋静得有些吓人,努了努嘴,磕磕巴巴道:“国师大人,您上回还未将故事讲完。”

  国师紧闭着双目,声音沙哑地道:“想听?”

  “想。”小童连忙道。

  这竹屋常年阴寒,如今入了冬,更是冷得死是冰窟中挖出了一角。

  小童浑身一颤,将双腿支了起来,微微往前一倾,伸手将膝盖给抱住了。

  国师缓缓道:“后来,龙脉大通,灵气徐徐溢出,使得万物皆生了灵,即便是一草、一木、一花,抑或是一把剑,一柄斧,一支笔皆能生灵。”

  他喉头又动了一下,硬是咽下后,才接着道:“世间灵气变得充裕,那时有人探寻出了一条前往鸿蒙无相之路。”

  “前往鸿蒙无相?”小童歪着头问:“为何要前往鸿蒙无相。”

  “为了成仙。”国师说得极慢,似是说一个字都要用万分气力一般。

  他忍着未咳出声,挺直的腰却因无甚力气而缓缓塌了下去。他倒吸了一口气,又坐直了身才道:“那时的修士尚没有什么正邪之分,从心所欲,视天地无法,后来天雷降世,那初窥鸿蒙的人陨落于天地之间,才有了天道这一说。”

  “那人可真是惨啊。”小童小声道。

  国师道:“惨?他不惨。”

  “为何这么说。”小童问道。

  国师又开口:“他虽被天雷劈了,可事先已出魂,将魂魄藏入了灵器之中,待寻得时机,便可再度回来。”

  “回来做什么,莫非还要寻那什么鸿蒙无相?”小童讶异道。

  “是啊,在他头一回陨落之后,世间才分出了许多派系来,有无情道,也有有情道。”国师慢声道。

  “那人修的是什么道?”小童又问。

  “不知,谁也不知他修的算是什么,那人狂得很,在陨落之前,只道自己所修所向的,乃是无上大道。”国师浑身一震,猛地抬起手捂住了胸口,那手竟在一夜之间已瘦成皮包骨般。

  小童愣了一瞬,怵怵道:“国师大人怎么了。”

  “无碍。”国师索性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掐了一个法诀,将紊乱的灵气缓缓收回灵海之中。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他十分聪明,自创了一套功法,那功法诡秘却又厉害至极,虽是至阴,但并不如别的邪术一般,会令人入魔。”

  “那他若是扛得住雷劫,想必已经能窥见鸿蒙了。”小童道。

  国师道:“确实如此,可惜雷劫不可避。他似是被天道所盯住了一般,天道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天道要他死。”

  “为何?难不成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小童连忙道。

  “不曾,只是天道认的是气运,他气运不济,天道自然不能让他登上仙途。”国师答道。

  “那他每回被雷劫劈了,都会回来么,都会继续修仙么。”小童又问。

  国师沉默了半晌,未全然答尽,只道:“他心向仙途,每一回皆义无反顾,不过在又一世开始之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莫非他做了什么?”小童讶异道。

  “不错。”国师话音中隐隐带着一丝愤恨和快意,“他精通卜算之术,算出东洲将为厉氏执掌,但东洲又将有一难。”

  “何难?”小童怔了一瞬,隐隐还有些害怕。

  “大难,不可说的大难。”国师嗤笑了一声。

  小童只觉得这竹屋似是漏风一般,忽然更冷了。

  国师道:“于是他分出了一魂三魄,用仙植灵兽炼出了一具人身,又将那分出的一魂三魄放入那人身之中。”

  “这……他莫非要造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小童瞪大了双目。

  国师冷笑了一声,“是啊,他说他修的不是有情道,亦不是无情道,而是大道。想来也是,不过是算出了东洲将有一难,他竟割了自己的魂魄去救。”

  “那他的魂魄不就不齐了么。”小童问道。

  国师微微颔首,“确实如此,他的魂魄因此就不齐了,故而再一次遭受雷劫前,他将他所创的功法刻入了竹牍之中,唯恐这功法无人继承。”

  “为何,难道他不能像先前那样吗。”小童疑惑问道。

  “自然能。”国师道:“但他缺了一魂三魄,就算得以返生,也不再修得了他的道。”

  “那、那他可如何是好。”小童一听,登时就急了。

  “天道未让他窥见鸿蒙无相,可却对他青睐有加。”国师慢慢说道。

  “为何这么说?”小童问道。

  国师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目,一双眼依旧浑浊又疲惫,甚至眼里还藏着一分阴毒,他道:“天道让他转世了,被雷劫所劈的人,哪个不是魂飞魄散,可他却转世了,这一转世,魂魄又齐了。”

  小童愣了一瞬,“那被他造出来的人呢?”

  国师一字一顿道:“那人渐渐习得了一些俗世的规矩,虽仍旧只有一魂三魄,但却能辨是非善恶。”

  “那他造出来的人……救到东洲了么。”小童问道。

  国师哑声笑了,“那所造之人同他一般,也精通卜算之术,同样也算出了国将大难,而那源头,就在身侧。”

  小童眸光一颤,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

  国师缓缓道:“他所造之人收了徒弟,那一魂三魄仍不大懂得人间之情,他的徒弟也未必有情,在他得出卦象之后,便要将他的徒弟置于死地。”

  “那、那他……”小童支支吾吾说不清话了。

  国师说得极慢:“他被他的徒弟取而代之了,那时他只是犹豫了一瞬。”

  “那人若是转世回来,会不会算出自己所造之人被害一事。”小童战战巍巍地道。

  国师嗤笑了一声,“算出来又如何,那位徒弟在他再次渡劫之时找上了门,摔碎了他欲要藏魂的法器,然后他的魂魄无处可藏,生生挨了那一道天雷。他的肉身被劈焦了,神魂受了那雷劫。”

  小童的瞳仁骤然一缩,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后背已爬满了寒意。

  他颤着声道:“可那位徒弟怎能将其取而代之,气息不同,模样不同,定会被发现的。”

  国师缓缓道:“那位徒弟烧毁了自己的脸,又将所造之人炼成了灰,不但将他的骨灰洒在所居之地,还将其中一些随身带着。”

  小童瞪直了双眼,问道:“不知大人可知……那人叫什么名字。”

  “隗归。”国师道。

  小童眼睁睁看着国师站起身,朝他一步步走近。

  不知为何,他心底竟涌上了惊恐之感。

  可他动也不能动,国师的威压令他连呼吸都近乎停滞了,凉意倏然从脚底往头顶蹿去。

  小童隐隐觉得奇怪,国师为何会对那初窥仙途的人这般熟悉,为何又会知道为那人所造的另一具人身所经历的事。

  他连喊都喊不出声,瞪着双目看着国师将掌心覆在了他的头上。那一瞬,灵海里为数不多的灵气似要被抽干一般,神魂撕裂般疼痛起来。

  那小童咚一声倒在地上,国师长呼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又坐在了竹席上。

  再睁眼时,他眼中的红丝分明少了一些。

  阳宁宫中。

  “便是如此。”白涂缓缓道。

  他长叹了一声,又道:“我卜算出了这一难,不曾想,当初若未炼出那一具人身,所炼肉身未收那一人为徒,东洲也不会遭此一劫,龙脉也不会被断了尾,一切竟还归根于我。”

  鲜钰沉默了许久,屈起食指在石桌上敲了一下,问道:“那前世之时,国师到底有未破境。”

  “不曾。”白涂双眸微微眯起,他回想着前世之事,久久才道:“前世我逆转了天命,他未来得及一窥仙境。”

  话音一顿,他又道:“再者,若是他得以破境,此事也不会被迫重来,破境后他便在天道之外,自成一道,天道又如何能管束他。”

  鲜钰低声笑了,“国师不可留。”

  “但不知国师如今是何境界。”厉青凝淡淡道。

  “不妨将此事说予皇帝知,让他出动两大宗,一齐将国师围困在天师台内。”鲜钰双眸一抬。

  前世,被两大宗困住的人是她,如今那被困之人怕是要变成那国师了。

  她快意骤起,紧绷的肩颈一松,那被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这才徐徐呼出。

  国师罪有应得,她甚是想让那人尝尝,她前世被抽筋断骨,浑身鲜血被放尽的感觉。

  鲜钰怎会觉得不快,她周身一松,只觉得连指尖也软了。

  这两日被厉青凝反复折腾,她却不敢懈怠,如今松懈下来,才觉得腰背和腿,哪哪都又酸又累。

  先前厉青凝让她睡,她不肯睡,现下却想躺下好好睡上一觉了。

  血债必要血偿才好,且先让她好好歇上一歇。

  厉青凝眼眸一抬,淡声道:“此事,还需再等等。”

  鲜钰愣了一瞬,“国师魂息大弱,还要等到何时。”

  “很快。”厉青凝一瞬不瞬地望向她,那模样认真得很,似在应允什么一般。

  鲜钰哽了一下,将双眼斜向了另一处,“那便等等。”

  白涂伏在桌上,叹了一声道:“老朽累了,得歇歇,记起了太多先前的事,头疼。”

  鲜钰站起身,也跟着道:“我也得去歇歇。”

  她话是这么说,可一双眸子却亮得很,唇边还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怎么也不像是要去歇的。

  厉青凝看了她一眼,心里明白这人在乐什么,淡淡道:“那我去书房。”

  鲜钰回头看她,“去书房做什么?”

  厉青凝道:“代陛下批阅奏折。”

  她话音刚落,那红衣人翘起唇角就笑,意味深长道:“那殿下想必是要握笔的了。”

  “是。”厉青凝不由得摩挲了一下要用来握笔的指腹。

  鲜钰双眸一弯,“那殿下可是要拿出砚台和墨锭自己研磨?”

  厉青凝听出了鲜钰的言外之意,她丹唇微张,却一句话也未说。

  “既然如此,殿下的字可要认真写,莫要想些有的没得。”鲜钰又道。

  厉青凝忍无可忍,淡淡道:“什么叫有的没的。”

  鲜钰未说话,给了她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本宫想让它有,它便可以有。”厉青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