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浓雾渐渐消散, 像是有风吹过一般, 倏然间朝远处散去。
被浓雾环绕在其中的人影也渐渐黯淡,最后同镜里的雾一齐消失了。
厉青凝坐在镜台前,抿着唇不发一言,像是到手的鹅飞了一般。
原本, 她是想抓住镜子里的人, 噙住对方的唇沉沦一番,可没想到,那从镜子里探出的人竟躲了回去, 害得她……
害得她追过去时, 唇不得不印在了冷冰冰的铜镜上。
冷冰冰的, 也不甚柔软, 还有一股铜镜的味儿。
她才想着要遵从本心一回,谁知心就被那人给带走了。
那从心口涌出的欲念如炙浪一般,将她从头到尾冲刷了一遍, 冲得彻彻底底的,让她眸光沉沉, 让她的所欲所求皆在心底叫嚣。
她想的,鲜钰也想, 既然如此,那还有何好自欺自瞒的。
没有外人看见,那就无所谓规矩不规矩的。
再况且,规矩是人定的,她身为长公主, 还不能将这规矩改上一改么。
如此一来,厉青凝将自己给说服了。
她坐直了腰,不想让旁人看出她竟昏了头脑往铜镜上亲的事,故而抿着唇不发一言。
在芳心进门后,厉青凝的脸色更冷了。
也不因别的,毕竟这事儿还是芳心给打断的。
再往下追究,还不是因三皇子得了病,三皇子得了病还是那厉无垠给害的。
好一个厉无垠,隔了数个宫那么远也要来坏她的事。
厉青凝坐得端正,本想等着芳心开口的,可没想到芳心推开门后竟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了。
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芳心愣在了原地,双眼直勾勾往她的方向看着。
也不知在看什么,竟怔愣成了这般。
厉青凝循着芳心的视线缓缓移动了眼眸,猝不及防看见了铜镜上的唇印。
很红,十分红,轮廓还分外清晰,分明就是用了些劲才印得这么清晰的。
她额角一跳,唇抿得更严实了一些,倒吸了一口气后,冷着脸佯装镇定地抬手,缓缓将铜镜上沾着的胭脂给抹净了。
芳心这才回过神,哽了一下道:“殿下,太医署李大人派人传来话,说三皇子染病应当已是第三日了,如今三皇子已经解了禁足,但还是被隔了开,只有太医与一名伺候他的医女能近身。”
“那李大人可说,这三皇子能不能治?”厉青凝问道。
“李大人未明说,只道三皇子如今病情算是严重的,太医们只能尽力而为。”芳心答道。
厉青凝抿起唇,回想到方才鲜钰同她说的话,她屈起食指叩了叩桌,叩了几下后瞟见了手指上沾着的胭脂。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道定是擦拭铜镜的时候蹭到手指上的。
素白的手指上朱红一抹,这一抹胭脂,原本是要落在鲜钰那淡粉的薄唇上的。
要将鲜钰那没什么血色的唇也沾上一抹艳色,让她唇里唇外都沾染上别人的气味。
这个别人,自然是厉青凝自己。
厉青凝双眸一阖,缓缓吐出了些许温热的气息来。
她分明是在和芳心说着正经事,可思绪却似是由不得她了一般,瞬息便跑到了鲜钰那儿去。
像是拦住山洪的巨石一朝被冲开,那翻滚的山洪便日夜不息地往下冲刷着,她那被克制了许久的欲念便是如此。
她的思潮都被欲念填满了,而欲念里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
鲜钰。
鲜钰,鲜钰,鲜钰。
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是鲜钰。
这还得了?她向来规矩自持,一朝被撩拨,便丢了矜重和规矩,露出了她误以为不曾存在过的本性。
这是她的本心,也是她的本性。
厉青凝叹了一声,心道,罢了。
对外是定然要支持规矩的,但若是对上鲜钰……
罢了。
在最初斥责鲜钰孟浪轻浮的时候,她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有此让步,更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般快。
她认栽了,也让步了,虽然只是稍稍让了一步。
对,只能稍稍让一小步。
“殿下?”芳心见厉青凝垂着眼眸,似在思索什么一般,可这思索得未免也太久了些,连忙小声唤她。
厉青凝回过神,细细回想着方才芳心所说的话,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这才道:“太医们只能尽力而为……定然要尽力的,若这三皇子能被救得回来也好,这一场大病,也够他反省的了。”
顿了一下,厉青凝又问道:“那患病的宫女如何了。”
芳心道:“那林心的尸首被拉出了宫外,应当是要烧了。”
“那掖庭宫的身检进展如何了。”厉青凝又问。
芳心答道:“掖庭宫里上千宫人,如今尚未检完,应当还有半数人未受检。”
厉青凝微微蹙眉,沉默了一会才道:“如今在掖庭宫查验此病的,有几人?”
芳心想了想,“陛下知道此事后,又增派了五人过去,加上原先那位医工,如今共有六人。”
“够了。”厉青凝沉思了片刻,“本宫要去见见陛下,那与林心对食的太监有没有染病尚且不知,若是在他同林心对食前也染了病,那仅仅封锁掖庭宫是不够的。”
“殿下所言极是。”芳心应道,“可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宫里人人都要受检?”
厉青凝似笑非笑,唇角扬起的弧度若有若无的,“至少,那兴庆宫的人必须受检,包括厉无垠。”
芳心微微颔首,可又略有不解,“可如此一来,二皇子去救灾一事不就又耽搁了么。”
“总有些别的法子能让他去。”厉青凝淡淡道:“这身检呢,是必须得检的。”
“可似乎未见陛下派人去庆兴宫。”芳心蹙着眉心低声道。
“所以本宫才要去见陛下。”厉青凝缓缓开口。
芳心低着头不再多嘴。
不过多时,元正殿外又迎来了长公主。
殿外跪着两位太医,李大人也在其列,而一位太监正在殿里殿外来回走动着,传达着太医与皇帝的话。
这两位太医都近过三皇子的身,以防万一,厉载誉并不想他们进到大殿之中,故而才命那太监在殿里殿外来回传话。
在太医们说完了三皇子现下的症状时,厉青凝正巧走来。
厉青凝回头朝正欲退下的李大人看了一眼,李大人微微蹙着眉,深深地朝她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未说便同另一人走远了。
在太监进殿禀报后,厉青凝才得以进了殿门。
那太监低头躬腰地踏出了门槛,将拂尘搭在了手肘上,缓缓合起了大殿的门。
那落进殿里的光渐渐被掩上,最后聚成了一线,再后全然被门挡住,只余下些许从窗棂照进去的黯淡日光。
厉青凝低身行礼道:“皇兄。”
“来坐。”厉载誉正头疼着,看了她一眼便招手道。
厉青凝缓步走了过去,坐在了一侧的矮案前,“皇兄清减了,还是要多加保重龙体才是。”
想来厉载誉仍在服用那蝎尾藤,他面色已经很差,唇色愈发的难看了,苍白中隐隐夹杂了些许淡紫,明明才过不惑之年,可鬓发已然泛白。
厉载誉面前的案上堆放了许多的奏折和书卷,就连地上也堆放了不少。
厉青凝对此并不奇怪,这是厉载誉向来的习惯,厉载誉不喜在书房和寝宫里处理公务,只有在大殿中才静得下心来。
故而她才没有分毫犹豫,直截就来了元正殿求见。
“这段时日闹出了不少事,宫里不得片刻安宁,朕也无心休憩。”厉载誉叹了一声。
“萧大人一案不知可有眉目?”厉青凝先提了别的事。
厉载誉摇头,“清妃仍未认罪,此案着实难从别处落手。”
厉青凝微微颔首,“那凤咸王一事,不知皇兄派去之人可有在凤咸城查出些许蛛丝马迹?”
“还需些时日才知结果。”厉载誉沉声道。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才道:“如此只能让清妃与凤咸王再在牢中委屈些时日了。”
厉载誉叹了一声,“若只是委屈那也还好,可如若皇叔真的与别国私下有所勾结,那朕……怕是不能念旧情了。”
“皇亲贵胄犯法,皆与庶民同罪。”厉青凝淡淡道。
厉载誉微微颔首。
过了半晌,厉青凝才抬起了波澜不惊得眼眸,缓缓道:“如今三皇侄的病势臣妹也有听闻,臣妹又道听途说了些,说那与罹病宫女私下对食的太监,似乎是从庆兴宫里出来的。”
她眉心微微蹙着,话语里也有几分怀疑的意思,似是确实不甚清楚的样子。
“不错。”厉载誉抿了一下唇,又道:“朕命人去查了,那太监偷了朕赐给庆兴宫的东西,这才被驱离庆兴宫,接着才进了司礼监。”
“如此说来,也不知那太监是在何时何地得的病。”厉青凝不紧不慢道。
厉载誉眉心一皱,“此事也是朕所担忧的。”
厉青凝抿了一下唇,“他若是在庆兴宫时得的病,定然也有别的人染上了,庆兴宫里除了二皇侄,尚还住着玉贵妃,陛下可要……再加斟酌才是。”
厉载誉沉默了半晌,重重叹息了一声才开口:“可如若只让太医去庆兴宫中身检,不免会传出些不大好听的流言。”
厉青凝淡淡道:“宫里千张嘴,皇兄哪能管得到每个人的一言一行。”
“确实如此。”厉载誉皱起眉。
厉青凝朱唇一动,不紧不慢说:“那不如将每个宫都轮着检了,也好杜绝些闲言碎语。”
“此法施行起来并不容易。”厉载誉蹙眉。
厉青凝颔首,“但也比只诊检庆兴宫的宫人好。”
“如此说来也有些道理。”厉载誉想了想又道:“但不知从哪个宫检起较好。”
“不如就从仁仪宫。”厉青凝顿了一下,又道:“仁仪宫是偏了一些,但离庆兴宫并不算远,又是偏殿之首,从那开始也说得过去。”
厉载誉微微点了一下头,“那便如皇妹所言。”
厉青凝面上无甚波澜,神情也如平日一下,但眼眸却微不可见地眯了一些。
她之所以提仁仪宫绝非一时兴起,仁仪宫里住的是宁妃,上一回疯马一事,那香料便是从仁仪宫里流出的,那时她本欲直接怪罪到宁妃头上,不想厉无垠却似要护下宁妃。
这宁妃与厉无垠之间,似乎是有些不清不楚的。
厉载誉命人召集了太医署的医士,接着元正殿便传出了他的旨意。
厉青凝在一旁低垂着眉眼面无表情地听着,待医士门得令退下后,她才低身行了礼,低声道:“既然如此,臣妹也退下了。”
厉载誉微微颔首,“此事皇妹也劳心费神了。”
“为皇兄分忧罢了。”厉青凝淡淡道。
城西宅子里。
那红衣美人从铜镜中穿出,脸色煞白了许久,将灵海中乱撞的灵气理瞬后,面色才稍稍有了一丝血色。
她坐在榻上打坐,又过了许久才没了眩晕之感。
实在是要命,本想借用这镜子一边说事一边撩拨厉青凝一番,可她按捺不住,探出了铜镜些许,算不得出镜,自然也伤不着性命,但还是伤了些许。
想不到撩拨不成,枕边风还未来得及吹,忽然就被旁人打断了,自己还被伤了神魂。
虽然这神魂上的伤隔日便能恢复,可她还是十分不甘。
明明厉青凝都已倾身向前了,都快要被她吃胭脂了,可到头来竟然没吃上!
这能忍么,这十分不能忍,她还未看到厉青凝神魂颠倒的样子。
白涂见她睁眼才哼了一声道:“说了不能在那头出镜,偏不听。”
“本座只伸了手。”鲜钰咬牙切齿道。
虽然头也探出去了,但只探了一下,自然算不得。
“伸手也不成。”白涂白了她一眼。
鲜钰朝桌上卧着的兔子斜睨了一眼,意味深长道:“想来你这孤家寡兔是想不明白的,本座那是情难自制,又思殿下情切,故而才伸了手。”
白涂只觉得这话听得伤耳朵,从桌上一跃而下,一瞬便蹿进角落里躲着去了。
角落里传出白涂愠怒的声音:“你将天牢的事同她说了么,想来你也忘了。”
鲜钰见他溜得甚快,唇角一提,“自然说了,本座像是会忘事的人么。”
“是有些像。”白涂顿了一下,气哼哼道:“见色忘事。”
鲜钰双足仍赤着下就了床榻,踮着脚走到了角落前,将藏在花瓶后的兔子给揪了出来。
她扬眉道:“本座没有忘事。”
白涂那通红的眼眸一抬,虽一双兔眼里看不出什么神情,可分明是在睨她。
鲜钰哽了一下,说道:“本座现在就去天牢附近再看一眼。”
白涂别开头,从腹里哼出了一声。
说毕,鲜钰还真去了天牢附近,这一趟着实有些收获。
兴许是在她入镜之时,那人又来了一趟,竟又留下了些许亦正亦邪的气息。
这一回,那人应当才走不久,故而留下的气息较上一回的更易分辨。
她手如拈花一般,细瘦的腕骨微微一转,那眼眸看不见的气息便聚在了她的指尖。
那停留在她指尖的气息不住地跃动着,着实不安分。
鲜钰唇角微微一扬,朝远处把守的禁卫斜去了一眼,心下嗤笑了一声。
可真是巧,那人竟挑了她借瞳镜化作齑粉的时候来,恰恰避开了她的双眼。
这气息果真熟悉,乍一嗅是十分清隽的,可细细一察又觉得有些浑浊,带着些微不可觉的邪秽。
若撇开那丁点邪秽不谈……
鲜钰眼眸倏地眯起,她知道了。
是泊云,果真是他。
也不知泊云修了什么邪术,竟变成了如今这亦正亦邪的模样,如今竟还来了都城为他人效命,果然不是什么老实的人。
她轻揉指腹,那气息瞬息便在她指间消失殆尽,连一息也没有遗下。
暗处红衣人衣袂一扬,如染了血的昙花倏然绽蕊。
转瞬间,方才还藏身在天牢附近的人,忽然现身在城西的宅子里。
“这般快。”白涂悠悠睁开眼。
鲜钰颔首,她见白涂一副要睡着的模样,连忙道:“先别睡,本座还要再入镜一回。”
“还来?”白涂双目圆瞪着,他本想问鲜钰想做什么,想想还是算了。
“你就不想问问本座为何还要入镜么。”鲜钰似笑非笑。
白涂幽幽道:“不想,老朽我怕晚节不保。”
明月高悬,阳宁宫里外静悄悄一片。
那寝屋里的床榻上躺着人,向来清冷的长公主合着眼,面容落了月色,看着更是遥不可及了。
她紧闭的眼眸忽然动了动,似做了什么梦一般。
梦里,厉青凝看着那红衣美人躺在她身下抽泣着,浑身皆泛了粉。
红衣美人淡色的唇也通红了一片,唇角上俨然有个齿印,那薄唇一张一合道:“殿下……”
而远处,似乎也响起了一声“殿下”,虽音调不甚相似,可分明也是鲜钰的声音。
红衣美人咬起下唇,分明连嘴也没有张开,可又响起了一声“殿下”。
那声音甚是遥远,分明是隔空传来的。
厉青凝猛地睁开眼,抬手扶住了额头,她缓缓坐起身,心道还是去抄书为好,她心不净,连夜里睡着了也无暇歇息。
她定然是想噙鲜钰的唇想疯了,不然怎会连在梦里,也要在那苍白的唇上留下齿印。
屋里昏暗无光,厉青凝正想使上灵气去燃桌上的灯台,远处忽然幽幽传来了一个声音。
“殿下……”
又来了。
厉青凝想了想,她近日也未曾有入魔障的迹象。
如今夜色已浓,该是安寝的时候,若不是鲜钰疯了,那定然是她疯了,厉青凝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