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厉青凝还是没让鲜钰近身, 自然也没唤芳心过去,而是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沐浴更了衣。
鲜钰困倦至极,早伏在桌上睡了,她手边还搁了一盏茶水, 像在耻笑厉青凝是如何的道貌岸然。
厉青凝脚步一顿, 着实看那碗茶水不顺眼,索性端起抿了一口。
喝了茶水,她再朝屋里望一眼, 却不知那兔子藏哪去了。
她抬起手, 缓缓拆开了细布, 只见细布上沾了些许血迹。
掌心的伤已不再继续蔓延, 边缘处已经有结痂的迹象,原本是红白一片,如今边缘因要结痂而隐隐有些发暗, 依旧是触目惊心。
厉青凝抿起唇,轻手轻脚朝一侧的木柜走去, 从柜子里拿出了新的细布来,又将伤口重新缠上, 以避免睡着的时候磕着碰着了。
鲜钰睁开眼,沉默无言地伏在桌上,朝远处那拿着细布缠掌心的人看了好一会。
灯下看美人,美人周身沐在柔光里,细颈柳腰, 着实好看。
许是厉青凝刚沐浴出来的缘故,被热水泡久了,连映了烛光的眸子都似氤氲了水雾一般,那眼神比之平日柔和了许多。
她依旧有些愧疚,前世百般无奈,厉青凝是欠了她,可她又何尝不欠厉青凝。
若她前世也能无意中拿到那盏青灯,说不准厉青凝就不必废了修为去换丹药。
那些修为可不是朝夕间能修得到的,任何一个修士,谁不是将一身灵气一身修为当做命。
厉青凝用命换了她。
烛光摇曳,眼看着厉青凝就要将细布缠好了,鲜钰冷不防开口:“殿下怎不唤我帮忙。”
厉青凝抬眸看了她一眼,抬起手缓缓露出了牙,垂头便咬上了细布的一角,将缠在手上的细布给系紧了。
待系好了后,她才道:“不必。”
鲜钰又道:“那今夜床榻上还要放茶水么。”
话音一顿,她转而又道:“还是要放的吧,虽说是不太吉利,可若是不放,那殿下夜里若是被磕着碰着,可就说不清了,到时我去哪儿说理去。”
“不太吉利”这四个字咬得极重,摆明了要让厉青凝听得更清楚一些。
厉青凝倒吸了一口气,心道那碗茶水果真是为她准备的,这人可真是狡诈至极,竟还想诈她。
可这茶水要放么。
厉青凝着实头疼,不放的话心里不踏实,放了却又不吉利。
可思来想去,她又不觉得怎么会不吉利,想来也是鲜钰胡编乱造的,有史以来同榻的人何其多,在榻上放一碗水的也比比皆是,可他们都化蝶了么,没有。
再说,化蝶也不过是后者杜撰的。
“殿下,今夜我睡里还是睡外?”鲜钰看她沉思了许久,轻着声小心翼翼道。
“里。”厉青凝冷着脸道。
“那茶水放么?”鲜钰又问。
“……”厉青凝闭起眼,缓缓道:“不放。”
鲜钰轻笑了一声,窸窸窣窣爬上了床榻,给自己掖好了被子。
墨发洒了满枕,丝丝缕缕的,似是要缠到厉青凝心头里去。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才躺了上去,闭起眼后,她想了想又道:“睡时勿言。”
身侧传来鲜钰刻意压低的声音,那声儿柔柔软软的,似是梦呓一般,要顺着厉青凝的耳廓钻到心里去。
她道:“可我方才没在说话。”
厉青凝闭紧的眼眸微微一动,抿着唇没应声。
身侧的人却自顾自道:“是殿下先说的,既然殿下说了话,那我也要说。”
厉青凝总觉得这一觉是睡不得了。
鲜钰软着声道:“听闻先前都城里有不少贵胄向殿下示好。”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嘴唇微微一动,挤出了点声音:“是。”
“殿下岂是他们能肖想的。”鲜钰啧啧道。
厉青凝听她这话又觉得头疼,额角一突一突地跳着,本无心开口,可不由得说道:“那是谁能肖想的。”
“你?”她顿了一顿,接着又毫无起伏地道。
这话说出口,厉青凝又反悔了,莫名觉得身侧躺着的人更是不肯容她安睡了。
果不其然,鲜钰挪了挪,方才还枕着另一个枕头,如今已经枕到了厉青凝边上了。
鲜钰似笑非笑的,缓缓开口:“自然,我日也肖想,夜也肖想,日日夜夜皆在想,昼想夜梦便是我这样的。”
厉青凝险些呼吸不畅,猛地睁开了眼,瞪着顶上的纱幔久久说不出话来。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不想做人了。
“再多话便去屋外睡。”厉青凝冷着声道。
鲜钰小声道:“殿下不可,如此一来,芳心定会觉得我们不合了。”
厉青凝抿着唇不发一言,这话是真不能接了,再说下去就真没完没了了。
翌日。
二皇子果真被厉载誉召见了,厉载誉就仅召了他一人。而三皇子厉千钧仍被关禁闭,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动静了。
得此消息时,厉青凝正在书房里抄着书。
不错,又在抄书,昨夜她险些被同榻的人勾起了心魔,醒来后久久回不过神,想来还是要抄书自罚一番才过得去。
芳心站在一旁为她研墨,蹙眉道:“殿下向陛下举荐了二皇子,可二皇子大抵是不愿去的。”
厉青凝执笔的手倏地一顿,她眼眸一抬,朝窗棂外望了出去,眼眸微微眯着道:“兴许他从未想过救灾一事,若是去救地动之灾,定会打乱了他的计谋,可若是陛下提起,他又非去不可。”
“可二皇子也不是不能装病。”芳心低声道。
“确实,他有百般伎俩可以逃过这差事,可若是能妥善处理好地动之灾,也能替他省了许多事。”厉青凝不紧不慢道。
“厉载誉还未立太子,他大抵还在犹豫,救灾一事若能成,必会令厉载誉另眼相看。”她接着又道。
“那二皇子到底会不会去,若是他去了,那宫里及朝中之事,殿下便能好探查许多。”芳心道。
厉青凝叩了叩书案,敲得桌案笃笃作响,过了许久,她才收回了眸光,垂下眼又抄了一列字,说道:“会去,不久厉无垠就要加冠了,若是那灾救得好,刚好回宫之时便能加冠,陛下应该是会封他个一官半职的。”
芳心恍然大悟,“二皇子确实是要加冠了,不出四个月加冠礼便要到了。”
厉青凝微微颔首,“此举要是能成,陛下想不封他个一官半职也难,到时就算没有被封太子,他也是可以留在都城中的,也不必去什么犄角旮旯当个闲王。”
“那殿下,咱们该如何做?”芳心蹙眉问道。
厉青凝唇角微微噙起了点微不可见的笑来,“本宫已向陛下举荐了二皇子,后面如何就是他们的事了,静观其变即可。”
芳心点点头便退了出去。
待门关上之后,又偷听了许久的鲜钰才从屏风后边走了出来。
因着无须出阳宁宫,她也不必再穿宫女的装束,身上裹着一件红衣,虽不如她先前穿的那般艳,但也红得极其醒目。
“若是二皇子真要去救灾,说不定三皇子能逃过一劫。”鲜钰扬眉道。
说完她话音一顿,转而又道:“也说不准二皇子仍是会按原先的计划来,毕竟他在宫中朝中仍是有人的。”
厉青凝颔首道:“不错,仍是不可掉以轻心,只是如果能将他调离都城,很多事会好办许多。”
鲜钰掐指算了算时辰,“二皇子在元正殿里呆了许久了,救灾一事又十分急迫,若皇帝确定要命他去救灾,说不定今日便会派兵跟随二皇子前去。”
“不错,想必元正殿很快便会传出消息了。”厉青凝道。
果真,三刻钟后,中书、门下、尚书省的几位大人匆匆赶到了元正殿,又过了半个时辰,元正殿里才传出消息——
厉无垠果真在元正殿里接了旨,要前往雾里镇救地动之灾。
阳宁宫里,鲜钰嗤笑了一声,“走了也好,我十分好奇他到底还藏有什么秘密,还有他那行宫里,先前布下了与慰风岛大阵相似的阵法,布阵人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泊云真人。”
“稍安勿躁。”厉青凝淡淡道,“此番他虽要离开都城救灾,但萧大人一案,皇帝仍是要彻查的,清妃尚未认罪,在二皇子未到灾区的途中,若是被皇帝发现此案与他有关,他仍是会被召回的。”
鲜钰听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在此期间,厉无垠兴许会派人去见清妃。”
“不错。”厉青凝道。
鲜钰想了想道:“眼下殿下的毒已解,我再留在宫中不免会多生事端,我要出宫。”
闻言,厉青凝抬眸看了她一眼,虽说此时鲜钰离宫再合适不过,可她听到这话却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像是鹊儿在她心里搭了个巢,鹊儿飞了,可巢却留着,看着有些空荡荡的。
厉青凝微微张开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既说不出容她离开的话,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来。
既然搭了巢,为何要飞走,怎就不能将她关起来。
为何要飞,为何要走。
既然要走,为何还要留巢。
厉青凝越想越是觉得额角一突一突地疼,浑身气力都被抽干了一般,再想前世又是她先前这人走的,更是觉得头昏脑涨,似疯魔了一般。
她从前也是不争不抢的,可旁人逼得她再无退路,她才起了争权的念头。
如今更是觉得要争,若是不争,那日后她必定也会和前世那般和这人阴阳相隔,隔是隔了,连蝴蝶也化不成。
角落里倏地传出啪的一声,是桌上的花瓶倒了,在地上碎成了破瓷。
那彩绘花瓶的碎瓷乱溅着,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忽然钻了出来,慢悠悠地跳了两步,一对耳朵微微抖了一抖。
兔子双眼通红,静静地朝远处的玄衣人望去了一眼,缓缓收回眸光后又闲若无事地走了两步。
打碎花瓶的是他,却装得像只没事兔一样。
那花瓶破裂的声响不小,又十分突然,惊得厉青凝猛然回神。
厉青凝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抬起下颌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既然要走了,那老朽我就先回笼子里去。”见状,白涂边说边往门外蹿,看着是不太好动,可真要动起来的时候,那动作还挺灵活的。
可惜门是阖着的,白涂蹿到门前就顿了下来。
鲜钰转头看了它一眼,无奈走去开了门,看着那兔子跳出了门槛,轻车熟路地钻进了笼子里去。
待重新将门合上,鲜钰才转身朝厉青凝走了过去,她看厉青凝额发都湿了,整个人似是刚回过魂一般,不由得怀疑这莫不是那蝎尾藤的后遗症。
她愣了一瞬,不由得唤道:“殿下?”
厉青凝闭了一会眼才再度睁开,眸光又是沉静如水的模样,不似有半分波澜。
“莫不是伤口又疼了?”鲜钰紧张问道。
厉青凝摇了一下头,幅度甚微,“伤口已无大碍。”
鲜钰看她半掩在袖口里的手动也不动,咬了一下唇,仍是放不下心,“让我看看。”
厉青凝这才将手反了过来,再看她的掌心的伤除了结了少许血痂外,没什么变化,约莫是不会恶化了。
鲜钰眼眸一抬,又看厉青凝面上神色已如往常,沉下心后才说起正事。
“殿下,清妃一事,得有人在外看着,仅仅一两个暗影是不够的。”她道。
厉青凝暗叹了一声,若不是兔子忽然弄倒了花瓶,她兴许真真要做不成人了。
她道:“出去一事,我这就让芳心去安排,今日传出了厉无垠要去救灾的音讯,想来朝内朝外皆会大做文章,你此时离开正好。”
鲜钰颔首,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舍,她在这宫里是和厉青凝同床睡了两宿,可共枕还是她主动挨过去的。
她看厉青凝抿着唇没在说话,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又看厉青凝抿着唇有些干,唇上的胭脂略显单薄。
想将那唇打湿了,又想尝尝胭脂。
鲜钰欲言又止,眼看着厉青凝还没将芳心唤来,连忙道:“殿下,我想同你讨一样东西。”
厉青凝愣了一瞬,回头看见她一副忸怩的样子,一时又想不出她是想要什么,便问道:“你说。”
鲜钰又顾左右而言他,“那东西出了宫就见不着了。”
“何物。”厉青凝想了想,除了摘不到星月以外,这宫里有的,她有的是办法能弄来。
鲜钰踌躇道:“是吃的,滋味甚甜,令我念念不忘。”
“糖粥么。”除此之外,厉青凝已想不到其他。
鲜钰抿着唇摇头,那眸光灼灼似火。
厉青凝略微蹙眉,“你明说就是。”
谁知,她话音刚落,面前那红衣胜血的人缓缓翘起了唇角,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来……
鲜钰秀眸微眯,眸光近乎迷离,她抬起手,将指腹压到了自己的唇角上,说话时,上下唇一张一合着,在那柔软的指腹上似摩挲一般。
她道:“怎么会是糖粥。”
厉青凝眸光暗沉沉的,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让这人离开,如今心魔又暗暗生起。
丹唇微微开合,在挤出了字音后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话,她道:“不是糖粥,那是什么?”
“殿下的嘴。”鲜钰缩了缩肩颈,小心翼翼地说话。
她装出一副云娇雨怯的模样,令人看了心生怜爱,像是怕极了厉青凝会凶她。
然而她也不是真的怕,若是要解释一番,她定要说:“不是怕,是大勇若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