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茶水被稳稳放下, 连一滴也未晃出来。
面上的绿芽贴到了茶盏壁上, 一会便静止不动了。
鲜钰看着那碗茶水欲言又止,原本还盼着厉青凝会留她在此,如此看来,虽然厉青凝还未开口, 但明摆着是要留她了。
可她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殿下这是何意。”鲜钰忍不住发问。
厉青凝想了想道:“古传梁祝同床, 为证清白,故在榻上放上一碗水。”
“殿下是为了证实与我是清白的?”鲜钰简直不敢信,厉青凝都做出那等事了, 竟还觉得她俩是清白的?
哪来的清白, 难不成就因为厉青凝蒙了自己的眼, 看不见也就当做未发生么, 想来掩鼻偷香也不过如此,分明是自欺欺人!
厉青凝垂着眼,也未去看鲜钰, 低垂着的眼略微闪躲了一瞬,但她很快定下神, 用惯常淡然的语气道:“你也知如今我们关系不一般,但上回是我冒犯了你……未跨火盆未对拜, 是该要自重了一些。”
她顿了一下,又道:“如此对你也好。”
鲜钰不由得咳了一声,脸都给气热了,她本以为厉青凝上辈子已经够循规蹈矩的了,没想到这辈子更甚。
是她, 着实低估了厉青凝守旧还假正经的程度。
“那今夜,殿下是要与我扮作那梁山伯和祝英台了?”鲜钰说道,已是说得极慢了,却还是险些咬到了舌头。
“以茶代水,也好避免某些逾礼的事……发生。”厉青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声。
她也不是非得将人留在这,可若是不留,又免不了这人会多想。
毕竟她前世多次将人推远,今生刚见面时又百般怀疑,也不知鲜钰心底那结解了没有。
再者,这阳宁宫里也没有别的好去处,只能勉强鲜钰同她挤上一挤。
这一挤,却又要谨防挤出点什么事来,毕竟这床榻也就这么大,两人不免要挨得近一些,若是挨近了擦出火来,那可就……
可就不大好了。
厉青凝本就伤得重,这么猛地攥紧手时,仍是能察觉到一丝刺痛的,即便这痛感很快便被淹没了。
她回过神,想了想这也只是她一厢情愿,还得看鲜钰愿不愿意,于是问道:“你觉得如何。”
鲜钰紧咬着牙关,一口皓齿近乎要咬碎,硬是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同厉青凝平日一般,不咸不淡地朝面前的人扫去一眼,慢悠悠道:“甚好。”
“如此,便委屈你了。”厉青凝微微颔首,心里澎湃的巨浪这才静下了些。
听罢,鲜钰更是觉得委屈了,她就知道,这人肯定不会遂她的愿。
越想越是觉得幽怨,在厉青凝坐直了身正色看着前方时,她幽幽地瞪了厉青凝一眼,过了一会才道:“可是殿下,在榻上放一碗茶实在是……”
“是什么。”厉青凝抬眸看她。
鲜钰欲言又止,一副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
厉青凝微微蹙眉,也不知她这是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实在是很不吉利。”鲜钰倒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劲般说道。
厉青凝额角一跳,“此话怎讲。”
鲜钰这才解释,“殿下可知梁祝最后结局如何了。”
厉青凝抿唇不言。
鲜钰抬起眼眸,直勾勾地朝厉青凝看了过去,“梁祝二人一世也未能结合,最后阴阳相隔,英台跳下山伯坟茔,最后与他化作了一对翩翩彩蝶。”
她见厉青凝神色不变,狡黠地翘起来唇角,又意味深长道:“虽说梁祝二人生前未能在一起,但死能同穴也算不错了。”
厉青凝双目紧闭,再睁开眼时眸光冷了几分。
“殿下?”鲜钰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厉青凝十分艰难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夜已深,该睡了。”
鲜钰只好“喔”了一声。
厉青凝微微抬起下颌,下巴尖朝床榻里侧一抬,“你到里边去。”
鲜钰收回了狡黠的神色,一副极其乖顺的模样,点点头便走了过去。
她脚步一顿,声音柔柔地问:“可要熄灯?”
“熄。”厉青凝道。
鲜钰手一抬,远处灯台上晃动的火焰顿时像被摘去了一般,倏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屋里骤然暗下,只有月光从窗棂外洒了进来。
鲜钰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榻,小心翼翼地扯起薄衾一角给自己盖上。
“睡便睡,莫要说话。”黑暗中,厉青凝忽然说了一句。
“哦。”鲜钰应了一声,她粉唇一抿,果真十分乖顺。
“闭眼。”厉青凝话说得十分简短。
“好。”鲜钰又答应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双眼仍睁着看顶上的纱幔。
鲜钰是躺得规规矩矩的,可一颗心却分毫不规矩,早就想到些不能轻易说出的事去了。
倒也不是不能轻易说,只是厉青凝不愿听。
她又扯了扯薄衾,将嘴鼻给掩上了,只露出剪水双眸,心里想的越多,那眼神就越发迷离。
过了一会,鲜钰察觉坐在床沿的人竟然没有动。
厉青凝是真的坐着一动不动的,灭了灯前就是这姿势了,灭了灯过了许久还是这姿势。
鲜钰心一紧,心里那点旖/旎的心思荡然无存,分外担心厉青凝是不是疼得动不了了。
又过了一会,厉青凝才微微转过身,手缓缓朝她伸了过去。
在黑暗中,那过于常人的目力令她轻而易举便看清了厉青凝那只养尊处优的手。
五指的骨节不甚分明,倒是显得手指又直又长,细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十分圆滑,卸了蔻丹的甲盖十分干净。
鲜钰呼吸一滞,心却扑通狂跳着。
不曾想,厉青凝的手未伸到她面前,在那盏茶水边上忽然顿住了。
厉青凝端起了那盏茶,将其放在了一边的方凳上。
在放好了茶水后,她才窸窸窣窣地躺了下来,气息把控得极好,乱也未乱。
鲜钰:……
想来梁祝这故事还是有点用的,至少她说了这故事之后,还给自己多争取到了点儿机会。
虽说这机会还真只有一点儿,比尾指指头还小。
远在天牢之中。
凤咸王靠着湿冷的石壁坐在草席之上,他气息绵长,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可却只是在闭目养神。
他的家臣仆从被分开关在了另一处,这牢室中仅他一人。
过了许久,远处大门上绕着的铁链哐当一声响起,随后又哗啦地落在了地上。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极轻的脚步声从远处缓缓传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可还未停下时,牢房里的凤咸王便已睁开了双目。
凤咸王抿着唇,眉心微微皱着,循着那声音便望了过去。
这牢房是用来关押朝中重犯的,虽说天子犯法庶民同罪,可若是皇家人做了错事,在牢房里的待遇也比常人好上许多。
虽说石壁还是一样的石壁,草席也是一样的草席,凤咸王的面前还摆着一张矮案,矮案上放着不少珍馐。
这些吃食虽比不上宫里,也比不上王府,可比别的罪犯好得不是丁点。
不过想来也是,如今证据尚未确凿,凤咸王也只是个嫌犯,倒还定不下罪来。
那狱差走到了铁栏外,他朝周遭望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王爷。”
铁栏上痕迹斑斑,不但锈红至发黑,似还沾着不少干涸的血迹。
可凤咸王坐在那草席上却气度不减,甚至还处之泰然。
他虽两鬓已有些泛白,可面目却不似一般年过中年,许是有些修为的缘故。
见铁栏外的狱差压低了声音叫唤了一声,他不慌不忙地微微点头,一双眼不惊不怒的,抬起便与铁栏外的人对上了。
那狱差紧蹙眉心道:“王爷,陛下派去凤咸城的人已在途中了。”
凤咸王微微颔首,“宫中如何。”
狱差低声道:“如今陛下加派了驻守宫门的人,宫里的人极难出来,即便是传信也得绞尽脑汁想尽办法。”
“二皇子有何动作。”凤咸王沉声说。
那狱差道:“王爷入狱之时,萧大人的案子也被翻了,说是当时判错了案,只是那本被伪造的账簿早被三皇子给烧毁了。”
“此事本王早有耳闻。”凤咸王道。
狱差想了想又说:“三皇子不肯认罪,如今也被关了起来。”
“除此以外呢。”凤咸王蹙眉问。
狱差眉头紧皱着,眼眸倏然亮起,连忙又道:“宫里人传信来说,那伪造的账簿是用什么银丝纸做的,后来宫里严查了一番,发现清妃当时受赏的银丝纸少了大半,但清妃不认,也被关入了天牢之中。”
“清妃?”凤咸王声音沉沉。
“那清妃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女。”狱差低声说。
闻言,凤咸王当即笑了,笑得十分冷,眉头仍旧紧蹙着。
狱差愣了一瞬,也不知凤咸王在笑什么。
凤咸王鼻里哼出了一声嗤笑来,“户部,那可是掌管东洲疆土、俸禄、粮饷的,除此之外,还有户籍和田地,朝内财政事宜皆由其掌控。”
狱差闭嘴不言,他只是个当差的,也不知朝中种种。
“户部尚书,要嫁祸萧大人确实很容易。”凤咸王顿了一下,接着又道:“可那户部尚书贪什么。”
凤咸王摇了一下头,“真是打了个好算盘,还牵扯到了清妃,偏偏清妃的生父还是户部尚书,这行针步线得能称得上周密了。”
狱差仍是没说话,站在外边微微弯着腰听着。
凤咸王靠在湿冷的墙上缓缓抬起下颌,“你替本王留意一下清妃那边,想来过段时日,清妃就会认罪了。”
“难、难道清妃真陷害了萧大人?”狱差忍不住问道。
凤咸王摇头:“非也,清妃未真陷害过萧大人,但此事不免会牵连上她爹。”
狱差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懂装懂地点头。
“尚书哪是这么好当的,如今国库几近空虚,尚书也十分也是寸步难行、如临深渊啊,若是一时出了点什么错,再被有心人利用,那可就完了。”凤咸王缓缓道。
狱差“哦”了一声,真像是听懂了一样。
过了一会,凤咸王又问:“长公主那边如何?”
狱差想了许久才道:“不甚清楚,但陛下似乎赐了长公主殿下些东西,似是十分稀罕宝贵的。”
凤咸王眉心又皱了起来,“竟还受赏了?”
狱差没应声,他也是道听途说。
“长公主近日可有离宫?”凤咸王又问。
“小人不、不知。”那狱差低头道。
“本王先前那个红衣谋士,可还有踪影?”凤咸王脸色阴沉。
狱差摇头:“宫里人说不曾见过了。”
凤咸王抿起唇,“停火宫那边可有何异常?”
狱差冥思苦想,额角上汗水直冒,他一颗心狂跳着,忽地一砸手心,说道:“小人在茶肆吃茶时,听过路打尖的人说,那停火宫上仙岛的公子千金似乎回去了,但三公子痴傻了,又失踪了一位六姑娘。”
凤咸王听得头疼,“就说停火宫宫主,别说些废话。”
狱差急忙道:“听闻那停火宫宫主暴怒如雷,一气之下去横扫了几个小宗,将别家的灵丹妙药全都抢去了,但未曾找过丢了的那位千金。”
凤咸王摆手道:“都是废话。”
狱差只好噤声不言。
半晌,凤咸王才道:“罢了,先盯好清妃那边。”凤咸王沉默了一会,又说:“还有,若是那行人马到了凤咸城,及早同本王说了一声。”
“是。”狱差连忙道。
凤咸王微微颔首,“待本王出去,富贵荣华定少不了你。”
那狱差近乎要感激涕零,急急弯腰就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阳宁宫里,被提及的长公主和停火宫六姑娘在同一张床上躺着,而那原本放置在床榻中间的茶水早被端走了。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厉青凝便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虽是睡着了,可像是昏迷过去的一般,梦里前世今生的事交杂错乱,叫她醒来后一时分不清现下是在前世还是在今生。
她动也动不了,半个身似僵了一般。
耳畔时不时洒落些又柔又暖的气息,不用多想,是身侧那人睡近了过来。
她抿唇不言,盯着顶上的纱幔走了神。
过了一会,身侧的人动了动,那人惊道:“茶水怎不见了。”
厉青凝没吭声。
鲜钰刚醒来,那声音细细弱弱的,像猫儿一般,她装作不知厉青凝醒了,呢喃般道:“殿下昨夜莫不是渴了?”
厉青凝听后不由得抿了一下唇,茶倒是没喝,渴倒是挺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