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63章

  门半开着, 屋里的烛光洒到了门外, 虽依旧黯淡,但比之月光要明亮许多。

  芳心探头朝里看着,这回进去也不是,退出去更说不清, 索性眨了眨眼, 恪尽职守地低垂着眉眼,低声道:“殿下。”

  她心里忐忑,看屋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着, 一个抿着唇怒目直视, 一个却冷着脸沉默不言, 分明是又闹不愉快了。

  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是怎么了, 可她自然是希望主子心无烦扰的,当即也跟着噤了声。

  厉青凝自知前世她做过了许多令鲜钰不悦的事,也知这心结并非那么容易就解开的。

  她有错在先, 自然有理先低头。

  芳心低垂着眉眼,暗暗朝屋里瞅着, 屋里烛光黯淡,两人的眸色也变得有些晦暗不明了。

  “芳心, 你且先出去。”厉青凝淡淡道。

  她声音本就冷清,许是身居高位久了,话语里多少带了点强硬。

  在这寂静之中,忽然道出的声音更是显得肃冷,可却在被刻意压低了后, 又带了点含糊不清的意味。

  芳心连忙应声,松了一口气便退出去掩上了门,可退了出去仍是惴惴不安,生怕里边两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毕竟两人“打”来“打”去也是常有的事,是她……

  这一般人所理解不能的。

  屋里。

  厉青凝顶着鲜钰投来的那不齿又略带讥讽的眸光,沉默了许久才垂下了眼眸。

  烛光明灭摇晃,她的脸在明暗之间,身上的冷厉似被这柔和黯淡的光给抹去了不少,身上锋芒隐下了大半,变得柔和而又婉约。

  像是棱角被打磨了一般,分明是在让步。

  也不全然是让步,而是觉得她得做些什么,让鲜钰信她才是。

  “本宫当真不会骗你,半个字都不会。”厉青凝不紧不慢说,每个字都似是斟酌过的一般,比之平时竟似多了几分郑重。

  她说完才朝鲜钰望去一眼,那眸色也温和了许多,也不蹙着眉头,目中橙黄的烛光跳跃着,也没有了冷意。

  或许是厉青凝这模样太郑重也太过认真,似乎是真的想好好解释,也想说服她一般,鲜钰竟错愕了一瞬。

  一时之间竟有些不适应来,她微微张开嘴,眼眸动了动,目光忍不住闪躲了起来,浑身锋芒似被裹起来了一般,没了这戏谑恣意的伪装,还有些不知所措。

  鲜钰还真别开了头,身上锋芒是被这柔软的烛光给裹得连刺儿也不剩了,可仍是硬拉下脸,说道:“殿下莫非是在讨好本座。”

  她本来想说她可不吃这一套,可心下分明就吃极了,哽了一下后,后半句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先行示弱的人微微颔首,唇齿间挤出一个字,“是。”

  如此简单明了,连丝毫犹豫也不曾有,唇一张就道出了一个“是”字。

  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却让鲜钰瞳仁微微一缩。

  鲜钰抿起唇,或许是厉青凝这姿态一时间放低了许多,竟无所适从了。

  她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眸一躲一闪,刚想偷觑厉青凝一眼时,才发觉厉青凝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果真是直勾勾的,却与钩子不一样,十分柔和,不见尖锐的金刺,也不逼着她咬上钩饵。

  从前世被逼得颠沛流离,后又在万人面前被施以重刑,再到重生一世,在停火宫遭受冷眼,她已许久没被这么温柔地看待过了。

  真的过了许久。

  很久,极其久,久若隔世。

  或许在沐池里时,厉青凝待她也十分温柔……

  可却分明是在按捺着意欲,又像是在揉磨她的戾气,不然为何会将她的脚踝捏出红印来。

  不像现在这般,真真是柔到像是风平浪静的湖水一般,她是湖中的岛,正被包裹着。

  她看得出来,厉青凝是真的变了许多,不再像前世那般孤高冷傲,也不再不由分说就让她走了。

  “我……”厉青凝的唇微微张开。

  鲜钰猛地抬眸,听到这向来高高在上的人竟这般自称,明摆着又放低了姿态。

  “我是在讨好你,也是在讨你恕谅。”厉青凝慢声道。

  一字一句,皆慢到像是要让她听进耳里,记进心里一般。

  那一瞬,鲜钰只觉得浑身的劲似都被卸下了一般,一时竟不知靠什么支撑。

  她忽然发觉,她将前世受过的委屈都化作今生的戾气,数次对着厉青凝都十分咄咄逼人,似乎就是为了这句话。

  前世厉青凝让她走,然后不告而别,只留给她一具骸骨,她愤恨无处宣泄,即便是屠了皇宫,又杀了那身穿龙袍的人依旧不解气。

  原来,为的是这句话。

  鲜钰如梦初醒,原来她在等这句话。

  一时之间,所有的委屈似是找到了突破口一般,似山洪一般泻出,将她冲刷得头昏脑涨的,浑身都没了劲一般,只能微微发颤。

  她就是想听厉青凝郑重地赔罪,想看厉青凝放低姿态求她谅解,而不是依旧像是高高在上的明月一般,冷若冰霜地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这一哽塞,登时双眼也氤氲了起来。

  鲜钰将头别开,莫名觉得有些丢人,她前世被那般惨待都未曾流过一滴眼泪,如今倒是鼻眼酸涩了起来。

  “殿下这讨好,看起来并非十分有心。”她努了努嘴道。

  厉青凝见她移开双目,那双雾蒙蒙的眼里锐利的神情也软了下去,问道:“你想我如何讨好。”

  鲜钰听后就笑了,也不知这厉青凝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她沉默了下来,还是觉得十分别扭,半晌才道:“前世我夜宿阳宁宫时,殿下偶尔会让芳心熬一碗糖粥来,后来殿下被盯得紧,我虽仍能潜进来,但糖粥没有了。”

  厉青凝听出了她的意思,“现下就想吃么。”

  “想。”鲜钰言简意赅。

  厉青凝微微颔首,侧头朝门那边喊道:“芳心。”

  门外哆嗦着站了许久的人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倒吸了一口气便推开了门,探进头小心翼翼问道:“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

  芳心目光十分克制,只朝地上望着,看屋内的人影在烛光下微微晃动着。

  “去熬一碗糖粥。”厉青凝道。

  芳心哽了一下,“殿下可是饿了,还要备些什么?”

  厉青凝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回头朝鲜钰看了一眼。

  鲜钰十分受用,更是觉得不习惯,“只要糖粥。”

  “听到了么。”厉青凝问。

  芳心连忙应声:“奴婢这就去熬。”

  应了声,芳心又小心阖上了门,两眼圆瞪着沿着小路走去,满心在想,为何此时要吃糖粥,莫不是有什么讲究?

  想到这她不免又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为何是一碗而不是两碗,莫非还你一口我一口?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脸都红了。

  屋外芳心走去熬糖粥,屋里两人仍坐得十分规矩。

  鲜钰总觉得她如今这姿态未免太过忸怩了,轻咳了一声后,佯装镇定道:“你的手让我看看。”

  厉青凝这才走了过去,伸手给她看。

  鲜钰没抬眸看她,眼眸低垂着,见那细长的五指伸到了自己面前,便盯着那手去了。

  原先未细看,如今借着这昏暗的烛光,更是觉得那掌心的伤骇心动目。

  那手掌本是素净的,掌心柔韧,掌纹清晰可见,可如今过半的掌纹全看不见了,皮肉模糊着,红白一片,再深一些定可见筋骨。

  鲜钰握上了厉青凝的腕骨,待五指圈了上去,才蓦地想起在沐池时,她十趾紧缩着,被厉青凝卡在其间合不拢双腿,她就是这么握着厉青凝的手的。

  一时间竟觉得像是握了个烫手的山芋一般,下意识便撒了手。

  厉青凝突然被甩开了手,还甚是不解。

  可她还未想明白,方才甩了她的手又握了上来。

  鲜钰心下暗暗悸动,心里觉得方才的举动太欲盖弥彰了一些,太过忸怩了,着实不像她,于是还是硬着头皮握了回去。

  细细打量之后,她蹙眉问:“那日殿下究竟是如何被伤的。”

  厉青凝想了想说:“那人忽然出现在院子里,本宫……”

  她话音一顿,改口道:“我抬掌相向,意欲将他震开了,在灵气相袭时,只觉得掌心略痛,收手才发觉掌心有一道细痕,分明是被划伤的。”

  “那毒十分霸道,不消片刻便令伤口隐隐发紫,伤痕隐隐有蔓延的趋势。”厉青凝又道。

  她细眉微蹙,又思忖了许久,“伤痕并非阵痛,而是密集如虫咬一般,渐渐的,掌心略有麻痹之感。”

  鲜钰听得近乎屏息,这分明与她前世中的毒一样,她薄唇一动,问道:“然后呢。”

  “然后伤痕果真溃烂开来,近乎占据整个掌心,原本的细痕早就模糊不见了,那麻痹之感顺着手臂传至近半个身,叫人险些动弹不得。”厉青凝缓缓道来,话音淡淡,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如今呢!”鲜钰将下唇一咬,隐隐有些不忍心听了。

  “如今。”厉青凝沉默了半晌,朱唇一张却又合上。

  她朝鲜钰看去了一眼,只见那宫女装束的人将下唇咬得死死的,面色本就如玉石白,如今更是苍白一片,眼里尽是急切之意。

  本想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可陡然想起才应允了鲜钰的事。

  于是沉默了半晌,厉青凝才道:“如今灵气运转略感滞塞,半个身已无甚知觉,虽尚还能动弹,但牵扯到手掌时,已无起先那般痛,想来是麻木了。”

  鲜钰抿紧了唇,前世她虽也中了此毒,可那时她的伤口未溃烂至此,只隐隐有扩散的趋势。

  她那时见着厉青凝便喊疼,哼着声要厉青凝给她吹。

  厉青凝只不咸不淡地睨了一眼,看似是不在意一般,自然吹也不给她吹。

  她心里觉得委屈,又极其想讨厉青凝心疼,原本仅仅是觉得有些麻痹疼痛,硬是被她装出了痛到动弹不得的样子,窝在厉青凝身边就是不肯走。

  像块赶不走的狗皮膏药一般,还一直闷声喊疼,还挤出点泪花来,嘴上把下毒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坐着喊疼,躺着喊疼,趴着也喊疼,总是就是一副疼得不得了的样子,伏在厉青凝耳边就道:“殿下,本座都疼成这般了,还不给吹吹?”

  厉青凝不动于衷,像是冰雕雪琢的人一样,浑身里外都是冷的。

  她十分不甘心,还道:“殿下吹吹便不疼了,不疼了,本座便走了,就不在这叨扰了。”

  可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了,厉青凝仍是不理会她。

  她咬牙切齿,当即就倾身而下,屈起腿将膝盖抵在了厉青凝的腿上。

  手刚要抬起的时候,冷不防被厉青凝抓了个准。

  她那时伤的是手臂,厉青凝便抓到了她的手腕上。

  “放肆。”厉青凝冷声道。

  她哂笑了一声,低声说:“殿下莫不是就想本座在这叨扰?”

  谁知厉青凝松开了手,站起身整了整衣襟,目不斜视地道:“你就在此待着,本宫出去片刻。”

  那片刻有些久,久到她在厉青凝的寝宫里睡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时便看见手边放着一个细颈丹药瓶。

  不假思索,瓶里放着的就是解毒的药。

  前世种种浮于眼前,在鲜钰回过神后又倏然消散。

  她那时还真不知道这毒竟会真的让人半个身近乎不能动弹,没想到未体验到的痛,如今竟落到了厉青凝身上。

  “果真是蝎尾藤。”鲜钰咬紧的牙一松,狠狠挤出了丁点声音来。

  “可若厉载誉服用的也是蝎尾藤,为何他不觉痛楚。”厉青凝问道。

  鲜钰这才将从白涂那听来的一一道出,将蝎尾藤的两种不同的用法全然说了出来,接着她又蹙眉道:“也不知那蝎尾藤究竟是不是在两大宗宗主手里。”

  “不知。”厉青凝丹唇一动,“但厉无垠手里定然有解药。”

  鲜钰抿起唇,心里琢磨着要如何才能疗好厉青凝的伤,想必白涂是知道的,可惜来时忘了将他一同带来。

  她细眉微微蹙起,“定是还有别的解毒之法,只是……”

  鲜钰眼眸一垂,朝厉青凝那伤势骇人的右手看了过去,“不知殿下等不等得。”

  “能等。”厉青凝道。

  鲜钰将牙关一咬,她尚不能确定究竟有没有别的疗伤之法,现在却让厉青凝等她,未免太折磨人了。

  厉青凝看她眼神躲闪,似是在担忧一般,当即道:“若是等不了了,自然不会瞒你。”

  鲜钰这才微微颔首,急不可耐地想回去找白涂。

  房门忽然被叩响,芳心在外边道:“殿下,糖粥熬好了。”

  “端进来。”厉青凝将手收回身侧,掩在了玄色衣袂底下。

  芳心低下头,小心翼翼将糖粥端了进去,小声道:“还有些烫,姑娘小心些吃。”

  鲜钰微微颔首,抬手便接了过去,低下头舀了一勺来吃。

  果真很甜,仍是和前世吃时一般甜,甜得似是整颗心都化了一般。

  芳心正要退出去时,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道:“殿下,运潲桶的马车就要走了,若是姑娘此番不走,只能等明日了。”

  “要走的。”鲜钰抬眸道。

  说完她便将唇抵在了碗沿上,似是不舍放下一般,火烧火燎般抿了一口,而没用那十分别致小巧的瓷勺。

  厉青凝见她说要走,朱唇微微一张,却终是没说什么话,而是颔首道:“可都安排妥当?”

  芳心点头,“若姑娘要走,现下就有人能将姑娘带过去,那人就在阳宁宫外,一刻钟后若是姑娘还未出去,那人便走了。”

  厉青凝朝鲜钰看了过去,却见她已将手里的小碗放下,碗里赫然还剩着半碗糖粥。

  “那便带她去罢。”她淡淡道。

  鲜钰回头朝厉青凝看了一眼,心里惦记着她手上的伤,不想再多说什么,当即就出了阳宁宫。

  等到鲜钰走了,厉青凝才端起被放在桌上的小碗。

  她垂眸定定看了许久,捏起瓷勺又放下,思来想去,终是垂下了头,将唇抵在了方才鲜钰的唇碰过的地方。

  贴得着实紧密,严丝合缝的。

  半晌她才将唇挪开,舀了半勺糖粥放进了嘴里。

  厉青凝未多咀嚼便咽了下去,咽下后眉心微微一蹙,喃喃般低声说:“不甚甜。”

  芳心目瞪口呆,她可是放了许多木犀糖的,竟还不甜?

  她欲言又止,过了许久还是嘀咕了一句:“殿下方才是吃了什么,怎会觉得不甜?”

  厉青凝:……

  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实在是……不矜重,不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