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53章

  火烧得很旺, 那火舌舔到了铁板的长杆上。

  只听见噼啪一声, 几点火星骤然扬起,在半空渐渐暗下,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厉青凝的声音不那么娇软,可轻得像是耳语, 又似是呢喃一般。

  鲜钰怔住了, 心像被猛地撞了一下,撞进了云团里,骤然不知身在何处。

  刹那间, 像是春花开了大片, 在这被火光照得通红的刑房里, 开了大片。

  四周的刑具森冷骇人, 其上痕迹斑驳,隐隐似有干涸的血迹。狼牙和长刀锋芒凛凛,像猛兽沉默不言, 仅仅露出可怖的利齿。

  可面前说话的人却似是有万语千言道不尽,而这万语千言皆藏在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那瞳仁如今映着明亮的火光,向来淡漠的眸子如今也灼灼如火。

  鲜钰微微抬着下颌, 望着站在火盆旁垂眸看她的长公主,一时说不出戏谑的话来。

  她遮面的薄纱被摘下了,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可更不习惯的,是方才厉青凝捏着她下颌时的落下的触感。

  那么轻柔, 像捏着什么易碎物般,指腹还不经意在她下唇边上一抹而过。

  她耳边回响着厉青凝方才说出口的话,似是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一般,既听不见,也移不开眼了。

  眼眸一眨,她忽然明白。

  “此事果真是殿下做的,莫非殿下是临时起意?”鲜钰缓缓道。

  那细柔的声音如珠玉落盘一般在屋子里响起,骤然打破了这片寂静。

  “确实是本宫的主意,本宫原本就要去元正殿,只是在见你同凤咸王离开,又临时起了它意。”厉青凝慢慢道来。

  “殿下莫不是觉得本座见异思迁了,这才寻了个理由将本座绑回来?”鲜钰低笑了一声。

  “……”厉青凝沉默了一会,眸光灼灼,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映了火光的缘故。

  “本宫从未觉得你……”她话音一顿,又接着道:“二三其德,再者,何来绑回来一说?”

  她话音刚落,锁链玎珰响起,格外清脆。

  厉青凝垂下了眼眸,不由得循着那声响望去,只见红衣人微微将下摆往上一拉,露出了一截细弱的踝骨来,那素白的脚踝上,玄色链条森森,一黑一白十分鲜明。

  再往下是一只绣花红鞋,衬得肤白如脂。

  这链条确实是她亲手拴上去的,当时在气头上,开口便叫芳心去寻了链条,在见到这人后又一时昏了头脑,索性就将这纤纤脚踝给锁上了。

  “这难道不是绑,绑这一事莫非是空穴来风的?”鲜钰眼眸微眯。

  厉青凝抿唇不言,定定看了一会才道:“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鲜钰这才松开了捏起下摆的两指,朱红的布料又垂了下去,将那细瘦的脚踝给遮住了。

  厉青凝这才收回了眸光,又一副目不苟视的模样。

  “殿下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竟哄得皇帝派禁卫将凤咸王拦住了。”鲜钰隐隐有了些头绪,可又不大确定。

  厉青凝这才淡淡道:“这有赖于你。”

  “何意?”鲜钰抬眉。

  厉青凝缓缓述来:“萧大人的案子确实有诸多疑点,在元正殿里,寺卿将证物呈了上来,本宫尚能观出两本账簿有何不同,稍一点拨,陛下和寺卿自然就懂了。”

  “可这与凤咸王有何关系。”鲜钰细眉微蹙,随即自答道:“莫非殿下在皇帝耳边进了谗言?”

  厉青凝朱唇一动,“本宫何曾进过什么谗言。”

  她伸手去握上了铁板上裹了粗布的柄,将火盆里愈烧愈亮的木炭拨了拨。

  木炭被拨弄得咯啦作响,未烧得均匀的那一面被翻了过去。

  厉青凝又道:“厉千钧与凤咸王过于亲近是事实,只是陛下想得多了一些。”

  “陛下若是知道殿下费尽心思,却并未亲自审问凤咸王,反而将本座这并无话事权的谋士捉到了这小屋子里,也不知会如何想。”鲜钰意味深长道。

  厉青凝神色不变:“王爷自然得大人亲自来审。”

  她话音一顿,“你……”

  “只能本宫来审。”

  鲜钰撩拨的话说过再多,如今亲耳听见这话从厉青凝嘴里出来,竟别有一番滋味。

  她微微抿起唇,戏弄起人来得心应手,如今竟觉得双颊有点热,手足也不知如何安放才好了。

  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尚不习惯这样的厉青凝。

  她眼睫颤了颤,在那人的眸光下缓缓抬眼,半晌才翘起唇角,说道:“殿下亲自来审,求之不得,只是……”

  “本座可是近段时日才被王爷招揽的,若是王爷一时做了错事,也不知本座会不会被连带。”鲜钰唇角微扬。

  “无甚好担心的。”厉青凝松开了握在铁板柄上的手。

  “如此甚好,还望殿下能通融一二。”鲜钰压低声音,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站着的人,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眼里映着火光,恰似生了桃花一般,偏偏她一双眸子也灿若桃华,盈盈如水,着实能勾人心魄。

  这人面上遮着面纱时便姝色无双,如今半张脸再无遮挡,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是清晰可见,那模样看着更狡黠放肆了。

  厉青凝避开了视线,转身坐到了远处,这才正色道:“通融一事再议,本宫问你,萧大人一案尚在审理时,凤咸王可与三皇子私交甚密?”

  “不知,”鲜钰悠悠道:“凤咸王来都城参加千秋宴前才一掷千金招揽我为他做事。”

  “一掷千金?”厉青凝一字一顿。

  “确切来说,”鲜钰顿了顿,噙着笑道:“是一沓银票,一箱金银,一卷金缕翠羽玉帛,一方金鼎。”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这些莫不是给停火宫的。”

  鲜钰笑了:“虽是进了停火宫的金库,但被本座昧了。”

  厉青凝欲言又止,想到她在岛上时赠予对方的那一个帛袋,愈发觉得,这人着实难养,许是要倾家荡产才能让这人安分待着了。

  可惜凤咸王掷了千金,还是得不了这人真心相助。

  厉青凝而后又觉得幸好,幸亏她是个长公主。

  “殿下还有何要问的。”鲜钰问道。

  “千秋宴期间,三皇子可曾私下拜见凤咸王。”厉青凝又问。

  “不错,在前日之时,三皇子确实到了凤咸王的住处。”鲜钰如实作答。

  厉青凝微微颔首,提笔写了些个字就放下了狼毫。

  鲜钰见她放笔,意味深长道:“殿下这就问完了?”

  “不然还需问什么。”厉青凝淡言。

  鲜钰笑了,总觉得这人大费周章将自己弄过来,不多问一些着实不合常理,不过这又恰恰符合厉青凝这冷淡的性子。

  “殿下不问本座为何不告而别?”她缓缓道。

  厉青凝睨了她一眼,“为何。”

  “恕不能奉告。”鲜钰意味深长。

  见状,厉青凝只微微蹙眉,却不再问话。

  鲜钰见她不问,便道:“本座这般不配合问话,殿下不该严刑逼问么。”

  厉青凝额角一跳,“给你上了锁链还不够么。”

  鲜钰笑了,微微抬起右腿叠在了左膝之上,那拴在右脚踝上的玄色铁链随即被扯紧了一些。

  她垂下眼,循着那铁链来处缓缓移动视线,只见铁链的另一头竟拴在了厉青凝坐着的椅子腿上。

  在她抬腿之时,贴在地面的链条随即簌簌作响。

  厉青凝抿着唇不发一言。

  鲜钰弯下了腰,两指捏上了脚踝上的铁扣。

  厉青凝依旧目不斜视。

  鲜钰沿着那冰凉的铁链,一寸寸往上捏着,只稍一用劲,铁扣上那一截链条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断是断了,可缠在踝骨上的那一截仍绕得紧紧的,只是无须被牵扯着了。

  厉青凝眉心微微一蹙,“你这是在藐视皇威。”

  “非也,”鲜钰意味深长道:“本座只是觉得殿下私心过重了,分明是在假公济私。”

  厉青凝纤长的眼睫微微一抖,眸光骤然一动。

  她坐得远,只有黯淡火光照了过去,那脸色依稀有些晦暗。

  鲜钰见她一副行端坐正的模样,玩心忽起,故意提起了下裳一角,露出那尚还缠了一圈铁链的脚踝来。

  细瘦的脚踝上搭着一圈铁链,像是富人家的玩物一般,只是这人的神情却不甚乖顺,微微抬起下颌的模样骄矜又略显傲慢。

  “也不知刑部何时有将嫌犯带来还需用黑布遮掩的规矩了。”鲜钰话音缓缓,说得似是十分漫不经心。

  厉青凝微抿的唇一动,半晌才道:“方才刚立下的规矩。”

  “那明日还有这规矩么。”鲜钰问得十分认真。

  “无。”厉青凝言简意赅。

  闻言,鲜钰笑了,唇角微微提着,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全然不像是个阶下囚的样子,反而在这刑房里坐得十分惬意悠闲。

  她又道:“殿下果真假公济私,莫不是想趁着本座被蒙着眼,再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来。”

  话音刚落,厉青凝长眉一颦,“一派胡言。”

  “是不是一片胡言,殿下心里清楚。”鲜钰字斟句酌着,“这给嫌犯上足链本是禁卫该做的事,可堂堂长公主却屈尊弯下了腰,那两人见到,也不知出去后会如何编排长公主。”

  “那两个禁卫是本宫的人。”厉青凝淡淡道。

  “那殿下就是承认了,足链是殿下亲自上的,心思着实叵测,竟还不愿假手于人。”鲜钰双眸微眯,将远处坐得端正的人锁在了眼里。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才道,“不错。”

  那红衣人笑得愈发放肆,原就柔美的面貌更显明艳,“方才殿下说通融一事再议,那就是可以通融了,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贿赂殿下。”

  这话暗藏深意,“通融”和“贿赂”四字一字一顿的,分明是在暗示什么。

  厉青凝胸口底下那颗心猛地一跳,指尖也被连带着微微发颤。

  刑房忽而又静了下来,屋外也静悄悄一片,连半点声响也没有。

  过了许久,厉青凝才动了动干燥的唇,说道:“无须贿赂,本宫向来大度。”

  闻言,鲜钰几近要咬碎一嘴皓齿,她可不想厉青凝这般大度。

  “可小人不想欠着殿下的。”她缓缓道。

  “你又不曾欠过本宫。”厉青凝愣了一瞬道。

  确实如此,鲜钰不曾欠过她什么,反倒是她亏欠这人许多。

  “那殿下还是惩处小人吧,否则小人过意不去。”鲜钰闷声道。

  厉青凝额角一跳,也不知这话说来说去的,怎又绕回来了。

  她蹙眉道:“休想。”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也不用大费周章。”

  顿了一下,她接着又试探般说道:“譬如找个黑暗无光的小房子将我关起来,让我哪也去不了,叫我除了殿下再见不到第二个人,只得日日哀求殿下对我好一些。”

  厉青凝:……

  漆黑的刑房里,玄衣殿下的面色十分复杂。

  鲜钰小心翼翼又道:“若不,还赊着的一个冒犯就不算数了,小人让殿下冒犯回来?”

  厉青凝一哽,看远处红衣美人娇娇弱弱的,那谨慎小心的模样一时显得温顺柔软。

  她鬼使神差,又觉得在这刑房里谈及私事十分不得体、不合适,朱唇微微一动,说道:“回去再说。”

  “回阳宁宫么?”鲜钰双眸一弯。

  “本宫在城西有一处住宅。”厉青凝道。

  鲜钰恍然大悟:“殿下好心机,原来早就想好将小人困在漆黑无光的小屋里了,偏偏还要小人开口恳求,如此倒是显得殿下十分清高又十分得体,且还合乎常理了。”

  厉青凝:……

  她是真的从未这么想过。

  再一回味这人方才说过的许多话,那忽然而然的自谦着实做作又谄媚,分明是装模作样地勾着人往坑里跳。

  “小人可是凤咸王的谋士,就这么无端端失踪了,刑部若是问及,殿下该如何解释?”鲜钰问道。

  厉青凝淡淡开口:“你无须担忧。”

  在凤咸王一干人等还被审问着时,长公主的马车辘辘驶走。

  车舆里坐着三人,可透过窗棂却只能见到那高不可及的长公主与她的贴身婢女。

  芳心坐在一旁动也不敢动,连唾沫都不敢咽一下。

  厉青凝也不动,却是因为腿被压着。

  她腿上盖着的薄毯下,微微隆起的小包也不曾一动。

  兴许是薄毯底下的人太瘦弱单薄了些,这锦绣花毯往厉青凝腿上一盖,竟看不出底下还伏了一个人。

  厉青凝抿着唇连气息都刻意收敛了些,心绪却十分杂乱。

  这向来乖张惯了的人如今正静静伏在她膝上,侧脸还贴着她的腿,手也轻轻搭着她的膝盖骨上,那手柔若无骨,似是十分无力。

  也不知薄毯底下的人是睁着眼还是未睁眼的,是不是也同她一般心乱如麻。

  这么一想,好不容易调整好的气息又乱了,不得不又平复起乱套的心跳。

  她脊背挺得十分直,因为憋着气,面色看起来十分冷漠,竟比平日还要冷淡上几分,连佯装出的三分娴静也不要了。

  芳心在一旁拘谨地坐着,侧头时恰好看见厉青凝冷若冰霜的侧脸。

  她缓缓抽了一下气,靠小声问道:“殿下,可是又有烦心事了。”

  厉青凝只侧头睨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并不是不愿开口,而是口干得喉咙发紧,一时很难挤出字音来。

  去城西宅子的路上,她一路目不斜视,连眼眸也未再往下一低,唯恐看见膝上那微微隆起的薄毯,就心烦意乱。

  其实烦也不是太烦,但乱是真的乱。

  她姑且还是要做个人的,万不可做出些太出格的事来,反正人已经劫回来了,叼在嘴边的肉哪还有能飞的道理?

  待到宅子,她才缓舒一口气,面色不变地揭开了薄毯,想看看这静静伏了一路的人在打什么歪主意。

  薄毯一掀,底下伏着的人随即露了出来,朱红的衣领略显散乱,墨色的长发全垂在了一侧,而素白的脖颈半露了出来,脖颈又细又白。

  没想到,她这一路被扰得意乱到近乎情迷,而这始作俑者竟然——

  睡着了。

  芳心万分小心地道:“殿下,可要将仙子唤醒?”

  话刚问出口,她忽然觉得自己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