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厉青凝回阳宁宫后, 那拿了瓷瓶的内官又去料理了喂马的小童, 那小童战战兢兢跪着,听着这老宦官的训斥。
那内官道:“此事事关重大,今日我也护不了你,若你能将实情道出, 说不定还能免去些责罚。”
小童先前已和别的人一起被审讯了一番, 本以为躲过一劫,没想到又被单独问话了。
他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着,唇齿都在打颤, 猛地摇头时眼泪鼻涕甩了满脸, “小人确实不知, 大人饶命啊。”
“今日大宴前, 你可有离开马厩过半步?”内官双手背在身后,下颌半点未低,只一双眼往下斜着。
小童连忙道:“不曾, 半步也未离开!”
他话音刚落,浑身抖得像是筛子一般, 战巍巍开口:“只、只离开过半刻,但是在辰时刚换值的时候, 大人你知道的,这香气一会就散了,若是那时被动了手脚,大宴时早就没有气味了。”
内官闷哼了一声,那声音低沉得像是胸腔里发出来的一般, “那香气确实逗留不了太久,辰时还是早了些,可不怪我不提醒你,今日寺丞可是怀疑到你头上了。”
闻言,小童更是哭得泣不成声,“小人怎么也拿不到这种香料啊,大人明察。”
“你当值时,可有别的人来过?”内官想了想又问。
“舞乐坊的嬷嬷来过,但小人盯得紧,嬷嬷就只站在马厩外看了马,毕竟这大宴上的马上舞要用到马匹。”小童想了许久,这才闷声道。
“哪位嬷嬷,你可认得人。”内官问。
“是、是严嬷嬷。”小童头低得更厉害了。
那内官眼眸微眯,“当真?”
“是、是,千真万确!”小童手指蜷起,话音似是虚了一下。
“此事事关重大,你的一字一句都是要禀报陛下的,若是有半句差错,你便是犯下了欺君之罪!”内官声音凛凛。
小童抖得更厉害了,“严嬷嬷来过,就在宴前一个时辰,大人可以去问问严嬷嬷,她确实来过的!”
内官微微颔首,“本官已经询问过严嬷嬷了,她并未否认,只是,除了她以外,确实并无别的人来过?”
“确实没有!”小童声音打颤,几乎是喊出来的。
内官冷哼了一声,“可有人说,看见一个小宫女来了此处,还同你密聊了许久。”
小童浑身一震,额头已然抵到了地上,“大人,此、此事与香气无关,那、那宫女是小人的姐姐,她是来给小人送了些东西来。”
“什么东西?”内官冷冷问道。
小童十指已然握成拳,半晌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个透着油星的纸包。
“打开。”内官说道。
小童这才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那纸包,只见里边躺着一块松子百合酥。
内官眸光微微一动,眼里似有怜悯一闪而过,他紧闭的唇一动,说道:“你可知这松子百合酥是主子们才吃得到的,就算是剩了下来也轮不到下人吃,你那姐姐是偷了主子们的东西。”
“大人,饶了小人姐姐吧,是小人想吃才托姐姐带来的!”小童不住磕头,眼泪横流。
内官沉默了半晌道:“你自个去领二十大板,若是马匹发疯的事与你有牵连,就不是二十大板这么简单了。”
小童磕着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暗处,鲜钰听了许久。
虽说宫里的人不少她都见过,可对这严嬷嬷却毫无印象。
舞乐坊的严嬷嬷?
不是什么大人物,确实不认得。
也不知那背后作祟的人有没有将凤咸王去了品香坊的事捅到皇帝那儿去,若是说了,即便她不出声,那她也会被牵连其中。
思及此处,她连忙去寻了凤咸王。
在东洲,王侯受封后,在都城便无府邸了,未经皇帝准许,不得擅自进京。这样一来,王侯若是受命进京,必须留宿宫中,一举一动都得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被数不尽的暗卫和御用修士盯着。
凤咸王此时自然也在宫中,以她谋士的身份,无需多费力气便能见着人。
这大宴后不少人心惊胆战的,可凤咸王却似是未受到影响,正怡然自得地品着宫里的御茶。
鲜钰眸光沉沉,也不知这人怎安心喝得下茶,厉青凝可是在漆黑的审讯室里坐了许久的。
她坐在一侧,缓缓道:“长公主确实被内官带走了,如王爷所见,那宴上的褐马忽然发了疯,直直向陛下奔去,这马发疯,究其缘由,应当是因为马厩里一股未散尽的异香。”
“异香。”凤咸王放下手里的茶盏,琢磨起这两字来,“接着说。”
“长公主被带到了审讯室中,由审问司来询问此事。”鲜钰道。
“本王皇侄女是如何说的。”凤咸王蹙起眉。
鲜钰垂下眼,瞳仁黑得似是无底的寒潭,她不紧不慢道:“我到时审问司正巧离开,不知问及了什么,长公主又答了什么。在暗中,我窥见长公主在审讯室里端详着十个细颈瓷瓶,猜想应当是在辨认马厩里未散尽的异香。”
“本王这皇侄女可不会这么傻,专在大宴时出手。”凤咸王哂笑道,他屈起手指叩了叩木椅的扶手,“你可嗅见了那异香?”
“不曾,”鲜钰此言不假,“我到时那香味已经消散了。”
凤咸王微微颔首,“皇帝想必也清楚,此事断不会是长公主所为,凝儿可是求回都城不得,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怎会忽然动手,这不是明摆着还想被驱逐出京么,况且她做事向来周全,万不会露出这么多破绽。”
他话音一顿,又道:“也不能说是驱逐出京,不过是找了个缘由将她赶远罢了。”
鲜钰眸光闪烁,“王爷所言极是。”
“不知是何人的主意,看来是想挑拨凝儿和陛下的关系了。”凤咸王挑眉。
“不过,”鲜钰顿了顿,“我后来又去了马厩一趟,暗中听见一内官在训斥马童。”
“如何?”凤咸王问道。
鲜钰开口:“那马童起先不认宴前有人来过,后来才道有个嬷嬷在宴前一个时辰去看了马。”
凤咸王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鲜钰不紧不慢道:“那小童说,去看马的是舞乐坊的严嬷嬷。”
她话音落下,眼眸微微抬起,唇角微不可见地微微一勾。
只见凤咸王听了她这一番话后瞳孔猛地一缩,脸色顿时黑了大半。
凤咸王眼神微动,眼里暗含愠怒,过了半晌才道:“那严嬷嬷,是本王的乳娘。”
鲜钰微眯起眼,薄纱下唇角扬得更高了下,在凤咸王看过来的时候,又立刻止住了笑,装出一副惊愕的样子。
“王爷的乳娘怎会在舞乐坊?”她蹙眉问道。
凤咸王微抿了一下唇才道:“她旧时犯了些错,后来便去了舞乐坊。”
“王爷昨日去了品香坊,乳娘又在宴前去看了马,即便王爷问心无愧,此事还是难免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鲜钰字字斟酌着道。
凤咸王眉头紧锁,“本王尚不知严嬷嬷究竟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看来要劳烦仙子去舞乐坊一趟了。”
“愿为王爷分忧。”鲜钰微微低头,话音虽轻,可听着还是有几分诚恳的。
这一趟不算白来,看来疯马一事并非凤咸王的主意,再者,凤咸王似乎也不清楚背后谋划此事的人是谁。
舞乐坊是必须要去的,鲜钰暗忖,随后拱手便退了出去。
她一袭红衣招摇得很,走在这路上必然会被多看上几眼。
虽说如今千秋节有了特赦,家臣也能跟随其主一同进宫,但宫里处处都是皇帝的暗卫,若想随意走动多有不便。
得亏鲜钰一身修为不低,只需稍稍藏起气息,又使上匿形之术便可瞒天过海,故而这几日才能在宫中来去自如。
舞乐坊里,那严嬷嬷正在发愁着。
她头发花白,看着年岁是大了些,观面相也不像是什么恶人。
鲜钰暗暗打量着她,只见她坐立不安着,坐下又站起,嘴里重重叹气。
站在严嬷嬷身侧的小宫女甚是忧心,软着声道:“咱们舞乐坊又未做过伤及陛下的事,今日大人也审问过了,并未说要责罚我们,嬷嬷就不必如此忧心了。”
“我忧心的不是此事。”嬷嬷叹道。
“那嬷嬷是怎么了?”小宫女又问。
那严嬷嬷这才道:“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的,况且此事想必牵连甚广,若是找不出背后之人,多半会推出个替罪羊来,到时我们难辞其咎,毕竟不管怎么说,马都是舞乐坊要用的。”
小宫女怔愣了片刻,一双杏眼大瞪着,张着嘴许久说不出话来,“那、那咱们该如何是好啊。”
“哎,此事只能静观其变了。”严嬷嬷忧思甚重,脸都皱在了一块,“除此之外,老奴也十分担忧王爷。”
小宫女甚是不解,可观严嬷嬷不愿多说的样子,便忍着没有再问。
鲜钰见两人没有再说其他,便收回了视线,正要走时,忽然察觉周遭灵气微动。
她微微蹙眉,循着那灵气波动处而去,仰头便看见一个修士立在飞檐之上。
不巧,正是跟在厉载誉身侧的修士其一。
那人的修为果真不凡,穿着也与寻常和胥宗的弟子极为不同,观他的衣料,束腰锦带上系着的玉佩,又及他的发冠,全是价值千金的,想必是厉载誉赐的。
看来这修士深得厉载誉的心,就算是和胥宗的宗主也未能穿得这么富贵,看来厉载誉待他俩十分不同。
鲜钰暗忖,按理来说,厉载誉应当知道两大宗与厉无垠走得极近,若他真心无意立二皇子为储,那定然是会有所提防的,如此怎还敢如此信赖两大宗的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当厉载誉是病得昏了头脑。
另一侧,阳宁宫里。
厉青凝下了步撵,搭着芳心的手缓步进了屋,待薄木门合上后,她才问道:“这段时日,出自品香坊的御香都到了谁手里。”
“兰桂宫的茜嫔、静乐宫的安妃、景粹宫的茹妃各三罐香膏,仁仪宫的宁妃、安衡宫的欣妃各一罐香膏、一盒塔香、一扎线香。”芳心随即答道。
“那气味经久不散,些许似乎还沾染到了马草上,但不见香膏痕迹。”厉青凝微微蹙眉,“去查查宁妃和欣妃。”
“是。”芳心连忙应声,又问道:“今日殿下尚能全身而退,但想必今日之后会被陛下盯得更紧,殿下太过镇定也不是,左右都免不了会引陛下起疑。”
厉青凝颔首,沉思了片刻,“这样,你替我唤李太医过来,就说本宫今日吓病了。”
芳心应了一声,便依着厉青凝的话去传了李太医过来。
李大人提着木箱连忙赶到,在屏风之外问诊。
厉青凝躺在床榻上,气息虚弱地答了几句,全然是一副病了的模样。
李大人又取来红线,隔着屏风为厉青凝号了脉,过了一会起身行礼道:“殿下只是受了惊吓,忧思过重了,待老臣为殿下开几副安神的药。”
在李大人正写着药方的时候,厉青凝忽然开口,“此次召你前来,只是以受惊起病为由掩人耳目,实则有一事想问。”
李大人并不讶异,拱手道:“殿下请讲。”
“上回忘了问,大人何时和和胥宗的人那般熟了。”厉青凝病色一掩,声音也连一丝虚弱也不剩了。
李大人愣了一瞬,“殿下定然知晓陛下病重一事。”
“自然。”厉青凝淡淡道。
“原本陛下是由太医署照料的,后来和胥宗的人带来密令,令太医署不再插手,他们话语中透露,似有什么法子能令陛下大安如初。”李大人压低了声音,谨慎开口。
厉青凝沉默了片刻,眸色已是一片了然。
隔着屏风,李大人隐隐看见卧在床榻上的长公主摆了一下手。
随后那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本宫知道了,密令一事,李大人务必瞒好了。”
李大人连忙拱手弯腰,“臣自然是明白的。”
片刻后,薄木门一开,身着官服的李大人从里边走了出来,芳心这才走了进去。
厉青凝抬手揉了揉眉心,神情不免有些疲倦。
芳心想了想,问道:“殿下,要不要将那仙子唤来。”
闻言,厉青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芳心口里的“仙子”是谁,她顿了一下,淡淡道:“唤她来做什么。”
芳心小心翼翼开口:“奴婢观那仙子在时,殿下看着似是欢喜的,那仙子虽是凤咸王的人,但也不是不可夺过来。”
夺过来?
厉青凝心下一哂,虽说知道鲜钰为凤咸王做事并不是真真要与她对立,可屡次看见她站在凤咸王身侧,心里难免会长个疙瘩。
就似是软垫之下放了根针,虽说隔了一物,仍是硌得慌。
尤其如今想清楚了那前世今生之事,又明白梦里幕幕与前世关系紧密,由此一来,她那颗冷了许久的心似是热了些。
不但热了,还烧了起来,烧得她有些口干。
她也想将这恶劣至极的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好让她不能再随意跟着他人走。
可这万万是不能的。
厉青凝微微蹙眉,自然不能,她万不能再说出如前世那般不明智的事来。
想了许久,她才道:“那便唤她过来,谨慎一些。”
“是。”芳心心下一喜,果然如她所想,殿下确实喜欢那红衣美人。
于是鲜钰满心疑惑地跟着芳心到了阳宁宫,这一路上她都在想,这厉青凝竟主动找她,莫不是转了性了?
尤其这婢女找到她时还面露意味深长的笑,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她俩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罢了,说不定厉青凝是有要事相商,她心道。
屏息推开了门,轻步走了进去,在进了屋里后,她见那卧在床榻上的人影动也不动的,不由得更疑惑了些。
她伏在边上,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厉青凝早知这人来了,睁开眼就看见这人伏得极近,一双星眸里尽是她的身影。
鲜钰眼眸弯弯,意味深长道:“殿下莫不是想同本座再续前世情缘?”
“前世情缘”四个字咬得极重。
厉青凝知道这人脑子里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又听她这语调弯来绕去的,每一个字都暗含深意,顿时便知道这人又在想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儿了。
她方才一直在叮嘱自己一定要冷静明智些,如今心里咯噔一下,那冷静的弦顿时断了。
那从心底烧起的火,更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