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34章

  翌日。

  齐明在东山小院里醒来, 他头疼欲裂地坐起身, 抬眸便看见厉青凝坐在一旁。

  他左右望了一眼,确实是在自己的屋里。

  只稍稍一动,他便觉浑身筋骨似是几近粉碎,头脑还有些不清醒, 只朦朦胧胧记得倒下前几个琐碎的片段。

  仗着自己辈分大, 齐明一边运转灵气查看灵海之状,边道:“殿下,你这一身黑衣像是在给为师吊丧。”

  厉青凝平日里就不屑与他贫嘴, 而今日更甚, 眉目间似笼着黑云, 神色黑沉沉比昨日那遍天的乌云更甚。

  芳心给齐明使了个眼色, 好叫他少说两句。

  没想到齐明却是一愣,惊道:“为师怎伤得这么重。”

  厉青凝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何不仔细回想, 问我有何用。”

  齐明深吸了一口气,深觉自己这师父当得实在窝囊, 即使这师父只是挂名的。

  他细细回想,眼前忽然闪过疾雷骤降之景, 大片漆黑的天似是被点亮了一般,雷电已近在咫尺。

  这雷电来得突兀,砸哪不好,偏偏要砸渡雁台上。

  齐明先是不以为意,毕竟渡雁台上有大阵护着, 哪有那么轻易被雷劈到呢。

  可万万没想到,这雷电直击大阵。落下的明明只是一道雷电,可大阵却似是被万钧雷霆猛撞一般。

  轰隆一声,大阵破碎,余雷直袭面庞。

  修炼本就有诸多不易,即便是活得再久,若是不能登仙,终有一日也是要死的。

  齐明暗叹,可这一日来得也太突然了些,他毫无防备,如今又恰恰站在小徒儿面前,要是这雷电一下就将他劈没了,这柔柔弱弱的小徒儿恐怕会被吓得魂不附体、积郁在心、寝食难安。

  没料到,在大阵破碎的那一瞬,站在渡雁台外的小孩儿疾步而近,忽然攥住了他的手。

  齐明周身一震,厉声道:“你进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忽然察觉灵海内的灵气在流逝,似是顺着被小孩儿攒住的腕口流走了。

  孱弱瘦小的小徒儿紧咬下唇,一掌撑住了半数骇雷……

  齐明细细道来,言语间尽是迟疑和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大徒儿深藏不露也就罢了,怎连小徒儿也那般厉害,这么一对比,他这师父当得就更窝囊了。

  他好歹也是个元婴!

  芳心站在一旁,听完后内心震荡不已,若非齐明亲口所说,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那走几步便苍白了小脸,说话柔声细气的小孩儿竟有这般能耐。

  如此想来,是她大意了,也难怪殿下对那小孩子如此谨慎小心。

  回头一看,却见厉青凝眼里并无愠怒,只像是一潭死气沉沉的水,又冷又毫无波澜。

  “殿下?”芳心压低了声音在厉青凝耳边唤了一声。

  “果然非同一般。”厉青凝淡淡道。

  齐明愕然,“为师起初以为,钰儿是你的人。”

  厉青凝微微摇头,“非也。”

  齐明一哽,只觉得思绪有些乱,“那为师倒下之后呢,钰儿去哪了,为师的小徒儿呢。”

  芳心又是浑身一僵,恨不得捂住这位仙长的嘴。

  “走了。”厉青凝淡淡道。

  齐明眼神莫名,“走了?去哪儿了。”

  芳心怕他越说扯得越远,寻思着要找个法子及时止损,于是说:“兴许是回家了。”

  齐明心里还惦记着鲜钰给厉青凝暖床的事,讶异道:“什么,回娘家了?”

  芳心目瞪口呆,总觉得这说法似乎哪儿不对。

  厉青凝玉白的手半藏在袖口里,细长的手指捏着一个玩意,正是鲜钰掷下的玉牌。

  她沉思了片刻,问道:“泊云真人如何了。”

  “殿下恕罪,奴婢已派暗影去拦,可那泊云真人狡诈至极,暗影未能将其拦下,他在昨夜寅时就离岛了。”芳心惴惴不安开口。

  厉青凝微微蹙眉,嘴唇轻轻抿着。

  “此事莫非与泊云有关?”齐明又惊。

  “不错,此事日后再与你细说。”厉青凝淡言。

  齐明额角一跳,这才隐隐觉得此事不像他所想的那么简单,“此事是泊云做的?”

  “他布了翻雷阵,母阵在渡雁台上,而别处仍有三个子阵,子阵所引雷电皆为母阵所用。”厉青凝道。

  “莫非,他想盗走渡雁台上的丹阴残卷。”齐明蹙眉。

  “可惜丹阴残卷早就不在渡雁台上了。”厉青凝朝他斜了一眼。

  “你拿走了。”齐明恍然大悟。

  厉青凝掩藏在袖口里的手缓缓摩挲着那块已被焐热的玉牌,“不过是将计就计,此半卷邪术万不可落到他人手里。”

  “其他长老可知此事。”齐明问道。

  “不知,但事到如今,多半已起疑心。”厉青凝说得轻巧,似是在闲谈什么杂事一般。

  “为何不及早与为师说,这泊云平日里行端坐正的,没想到竟有这般心思,道貌岸然之至。”齐明叹道。

  厉青凝眼眸一垂,这才道:“我如今在宫里宫外皆是进退维谷,初时以为泊云投靠了他人,要在暗中与我作对,不曾想他是真真只想要丹阴残卷。”

  芳心颔首道:“以泊云真人目前的修为和灵海之状,确实很难突破,若是十年内再不提升境界,怕是熬不过去了。”

  齐明呵出了一口浊气,“他是生了心魔,迷途不知返了。”

  顿了一顿,他接着又道:“新弟子才登岛不久,此事还是莫要声张,免得引起慌乱。”

  厉青凝颔首:“本宫正有此意。”

  齐明听她这自称,顿时觉得自己那“为师”二字似是毫无威慑力了,想来也是,哪来的威慑力,好不容易收了两个徒儿,两个都欺他瞒他,简直不将他这师父放在眼里。

  芳心这时才朝门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殿下,那停火宫的三公子风翡玉已在门外跪了一夜了。”

  “去开门。”厉青凝声音冷淡。

  芳心走去开了门,门外跪着的风翡玉骤然磕下了头。

  嘭的一声,十分响亮。

  齐明愣住,“风翡玉跪在屋外作甚。”

  他话音方落,这才看清原先还文质彬彬、谦谦有礼的停火宫三公子如今竟不修边幅至极,还脸色煞白,眼底乌青,果真是一夜未眠。

  风翡玉额头抵在地上,嗓音带颤地道:“长公主殿下饶命,小人不知翻雷阵的事,是泊云真人让小人在昨日巳时去渡雁台取一物件,小人万万不敢有盗窃古卷之心。”

  屋内,厉青凝的指腹从玉牌上的凹痕处划过,那上边刻着的是鲜钰的名字,她连眼眸也未抬,便道:“昨日巳时,你可有见过风鲜钰。”

  风翡玉眼眸一颤,“小人去渡雁台时,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我从半空拽下。”

  “她同你说了什么。”厉青凝又问。

  “她、她问我是不是要去渡雁台。”风翡玉磕磕巴巴道,“我全盘托出,道是泊云真人托我去取一物,她又逼问我取的是何物。”

  说到这,他口干舌燥,用力吞咽了一下又道:“我也不知那是什么,只说是一古卷。”

  厉青凝微微颔首,摆手道:“本宫知晓了。”

  “殿、殿下?”风翡玉又磕了一下头,“那风鲜钰夺了小人的修为,如今小人灵海疼痛不已,不知她使的是什么邪术,不、不止如此,她绝对是恶鬼转世,不然怎会如此可怖。”

  芳心微微蹙眉,刚想开口时,忽然听见厉青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与泊云真人勾结一事,本宫还未追究,若不是鲜钰在,齐明真君怕是已被你俩害了,你倒是厉害。”厉青凝话音一转,冷冷道:“还敢来冤枉本宫的师妹。”

  风翡玉手指一蜷,只觉得脖颈似被扼住了一般,险些窒息而死。

  在他几近要昏过去的时候,那扼在他脖颈上的气劲骤然消失。

  “此事烂在腹中,风公子,日后切记谨言慎行。”厉青凝淡淡道。

  风翡玉动也不敢一动,他不知刚刚那道气劲是从何处来的,但他却明白得很,那是能轻而易举要他性命的。

  “还不走。”芳心见他还跪在地上,连忙催促道。

  风翡玉这才脸色苍白地退出了东山小院,出了门拔腿就跑,似是被吓坏了。

  待风翡玉走远之后,芳心才掩上房门,踟躇着走到厉青凝身侧。

  她见厉青凝抿着唇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小心翼翼开口:“殿下,听风翡玉所言,鲜钰姑娘似是不知丹阴残卷在渡雁台上。”

  厉青凝回想昨日种种,颔首道:“不错,她确实不知,昨日本宫提及丹阴残卷,留意到她面露诧异,而后才忽生拍碎星衡柱之意。”

  “那她为何要上渡雁台,为何会……”芳心语速一缓,“潜伏在殿下身侧。”

  厉青凝摩挲着玉牌的手一顿,似在咀嚼着这两字一般,话音低缓地重复:“为何?”

  芳心抿着唇低下头来,不敢再擅自开口。

  “或许,”厉青凝淡淡道,“是因我。”

  数千里外的翱仙山上。

  黑压压的枯木林中,尽是嶙峋白骨,冷风呼啸而过,似是怨灵恶鬼在嚎啕哭叫。

  遍山是黑泥,枝木也是黑的,山林中吃力上爬的枣衣小孩儿似是这片死地中开出的一朵花儿。

  鲜钰撑住大半骇雷时已身受重伤,幸好借走了齐明的灵气,她才堪堪能越过汪洋。

  过了浓云漫天之境,她才发觉月已近满。

  乘风御劲,片刻也不敢停歇,体虚得连吐了三口血才找到了这翱仙山。

  从山脚一路向上,她却连半朵碧笙花也没有见着,这白骨遍地的山上,别说花了,竟连一棵草也不见长。

  仰头一看,天色已亮,圆月已然不见。

  鲜钰心似空了大半,暗忖,莫非这碧笙花也要月圆之时才能找得到?

  可即便是此月月圆已过,她也仍在这翱仙山上,入目是光秃秃的山体,是遍山的白骨,确实未被山灵驱逐。

  罢了,再往上找找。

  兴许是这山阴气甚重,她身子骨本就孱弱,如今还受了重伤,越往上走越是觉得寸步难行。

  枣衣女童周身尽失血色,唇角未擦净的血迹朱红一片,她两腿打颤,身形一晃险些要倒,长喘了一口气后又继续往上。

  山顶森森白骨堆叠成山,在寸寸骸骨中,朵朵碧绿孱弱的花儿在风中摇曳。

  是碧笙花。

  鲜钰将掠来的木盒放在一边,就地凝神打坐,待灵气运转无滞,她才摘下一朵碧笙花,垂眸看了片刻才塞进嘴里咀嚼。

  带着一股泥腥,不甜也不苦,味道平淡无奇。

  七日,只消熬过七日,她便能下山。

  闭目打坐不知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先是周身如有蚁爬,接着皮肉似有被拉扯之感,再接着便是骨头寸寸生痛……

  鲜钰紧咬牙关,眼皮下那眸子陡然一颤,下唇旧伤未愈,血痂裂开又渗出血来。

  痛,遍体疼痛,从发顶至脚趾,没有一处不在痛。

  痛到她想放声大喊,却连丁点声音也挤不出。

  她一身枣衣已被冷汗浸湿,每一寸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前世被抽筋断骨之时,她要死了。

  鲜钰弯下腰,五指抠进了泥里,抓出了数道长痕,浑身抖得似是痉挛一般,却无力再痛喊一声。

  她要死了,她一定是要死了……

  慰风岛上,厉青凝手里的玉牌忽然开裂,那裂痕恰恰出现在“鲜钰”两字之间,啪的一声,玉牌便裂成了两半。

  厉青凝愣了一瞬,只堪堪抓住了一半,另一半砸在了地上,细碎的玉屑溅得到处都是。

  站在一旁的芳心呼吸一滞,抬眸便看见她那向来泰然自若的主子攥着手里那半块玉牌,霜冷的眼里似有些无措。

  “你可知,”厉青凝话音轻得似是一缕抓不住的风,“玉牌与其主安危、寿命相系。”

  芳心后背已凉了大半,“浩海无边,其上又无落脚之处,鲜钰姑娘怕是已经……”

  厉青凝抿住了唇,五指一收,似要将手里的半块玉牌挤进血肉里一般。

  芳心沉默了半晌才道:“殿下,鲜钰姑娘的弟子服送来了,要不奴婢将那弟子服和玉牌葬在一起,大海无依,姑娘有个衣冠冢也好。”

  厉青凝头晕目眩,从鲜钰口中吐出“有没有心”这四字起,她便知晓,那枣衣小孩确实就是她梦中的红衣人,只是不知为何会是一个小孩儿的模样。

  不敢相信那夜夜在梦里纠缠她的人就这么没了,错愕之下,是如失至宝之痛。

  怎么可能会死,怎么会死。

  “殿下……”芳心蹙眉道。

  “不必,弟子服拿来,本宫亲自埋了。”厉青凝垂下眼眸,一字一顿似要咬碎满嘴皓齿,掌心已被玉牌的裂痕刮出了一道细小的血痕,却仍是没松下半分气力。

  这边,一主一仆正将装着弟子服和玉牌的箱子放进泥坑里,而翱仙山上,那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女子倏然睁开了秋水双眸。

  原先的枣衣女童已然不见,那伏在泥地上的女子黑发及腰,发丝如鸦羽一般覆了大半素白的背。

  皎如明月,白似无暇玉璧。

  她衣不蔽体,玉肤如脂,四肢修长纤细,细腰又像袅袅弱柳,即使是伏着不动也媚态如丝。

  缓缓坐起身后,她低头看了看指甲缝里的黑泥,嫌厌地啧了一声。

  再抬眼时,巧笑倩兮,清眸流盼,山间精魅也不过如此。

  鲜钰薄唇一动,低声道——

  “本座,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