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杀那匹马?”这是祝英台包扎好伤口后,进入柔然汗金顶帐篷时听到的第一个问题。

  失血过多令祝英台脸色青白,稍稍移动左臂更是钻心疼痛。浑身都是泥土和鲜血的祝英台此时连一个得体微笑都摆不出来,只能躬身行了一个胡礼。

  “大汗,在草民叙述缘由之前,能否让草民先讲一个故事?”

  泰多不置可否,但这种态度却成功惹恼了在场的另一个人。

  “父汗……”其声娇柔婉转,余音绕梁。饶是祝英台现在浑身酸疼无力,也被这声音叫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好好,是为父思虑不周。来人,看座。”

  托依琪的福,祝英台成功地有了座位,但她在泰多这个老狐狸面前不敢有丝毫恃宠而骄,仍是毕恭毕敬弯腰施礼之后才坐了半个屁股上去。

  “汉家子,本汗很欣赏你的勇气,但是你就这样杀了本汗的一匹宝马,也总该给本汗一个交代。本汗统御上百部族,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胆大妄为,那本汗就连觉都会睡不安稳。”

  “大汗明鉴,信一介商贾,草芥之命,安敢在大汗天威之下大言炎炎,诡辩脱罪?信敢在此发誓,若有一句不实,甘受天打雷劈。”

  祝英台表面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心里却是不屑一顾,太|祖皇帝有句话说得好啊:“那是吴王发的誓,和我燕王又有什么关系?”祝英台这种情况则完全可以同理可证。

  老狐狸泰多则完全不上套,大手一挥:“中原人,别和本汗耍心眼。实话告诉你,除了对父神发下的誓言,本汗什么也不信。本汗如今是看在依琪的面子上给你一个申辩的机会,如果你的答案不能使本汗满意,无论依琪多么喜欢你,本汗都会将你五马分尸扔到塞外去喂狼。”

  严肃的口吻让依琪求情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只能向祝英台投去了一个关切的眼神。

  祝英台牵扯起肌肉做出一个狼狈的笑,扶着把手让自己慢慢靠到了椅背上,让自己的身体尽量舒服一点。

  “大汗英明睿智,一定知道我朝太|祖和其皇后相识于马厩之中吧。”

  没人做声,在依琪都保持沉默的情况下,只有默啜一个人将目光投了过来。

  祝英台也不恼,自嘲的笑笑,将嘴角鲜血随意擦拭之后又继续自说自话起来:“那时仁祖淳皇帝自塞外商贾手中缴获一匹好马,高八尺七寸有余,仁祖甚喜之。然此马性烈无比,自饲养它的马夫死于刀兵之下后,无论何人近身都狂躁无比,兼之性烈无比,无数武将都被踢伤……”

  话说到一半,被一个腆着肚子的肥胖武将给不留情面给打断了:“中原人,你唠唠叨叨的就是不说重点,听得本将耳朵都生疼了。本将警告你,要是再避重就轻,敷衍塞责,本将就先拿你开刀。”

  祝英台轻咳了两声,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完全没有在肥胖武将的话,依旧按照自己的进度不紧不慢说了下去。这般态度反而让在座所有人都高看了这个中原人一眼。

  没有人会不喜欢有骨气的人,齐太史、晋董狐、秦张良、汉苏武、蜀中严将军、最近百年的嵇侍中,在汉学逐渐普及的草原上,这些人都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成为骨气的代名词。祝英台的这个态度,他们都很喜欢。

  祝英台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回荡在空旷的帐篷之中:“仁祖喜此马性烈,但又惧其马蹄,在无数次实践下均未得其法后,令诸子驯马以为考验。”

  “太|祖时年十三,本是不受重视的庶生子,但却因此事得入仁祖青眼。”

  “这些事情本汗都听厌了,中原人,你什么时候能说些新鲜的。”

  这回是泰多出言否定,祝英台再也不能装聋听不见,只好说了一句:“大汗莫急,马上就到重点了。”

  “太|祖之所以能入仁祖青眼,最大的原因是遇到了当时还在马厩中做杂役的孝肃皇后。”

  “太|祖为求驯马,日日徘徊于烈马身畔,置生死于不顾,但仍旧没有得到烈马的认可,最后还是孝肃皇后看不下去,教了太祖一个方法。”

  此种北朝秘辛,还是沈霖送给花木兰的《大燕异闻录》中所写的,祝英台也是沾光看了一些,知晓了寻常北朝贵族都不得而知的秘闻,更别说泰多这种柔然人了。听及戏肉,包括泰多在内,都双手摁膝,身体努力前倾,试图听到更多细节。

  “孝肃皇后对太|祖说她需要三件东西驯马。其中最重要的是一根铁鞭;第二重要的是一个锤子;第三重要的则是一把匕首。太祖不结其意,问道,这些都是用来谋杀的武器。而且全都是归于朝廷控制的物品。你拿这些危险的东西想做什么?孝肃皇后则笑着说:如果我驯马的时候,马不听话,我首先会用铁鞭来抽它的屁股。仍然不听话,用锤子锤它的头。如果它仍然不听我的话,它将被匕首杀死。”

  “太|祖是个悲天悯人之人,闻言既没有下令杀死孝肃皇后,也没有按照孝肃皇后的方法去驯马。只是隔天依孝肃皇后所说向仁祖皇帝陈述,并将理由换成了用这种方法让马知道谁才是主人。”

  “那件事的结果包括大汗在内大家都知道,仁祖皇帝自此青眼于太|祖,并最终将帝位传给了太|祖。孝肃皇后也由一个养马女奴,一步步成长为天下敬仰的贤后。”

  没有浪费一点功夫,祝英台直挺挺的从椅子上跪了下来,刚刚包扎好的手臂伤口又渗出了大量鲜血,将白色的布条染得通红。

  “大汗,草民不敏,斗胆为大汗除去了这匹不服号令的野马。窃以为大汗富有四海,统领万民,当不会与小民计较这个。”

  泰多手不停在金鹰戒指的红宝石上摩挲,眼光投向了别处:“如果本汗说计较呢?”

  “那草民就只好以命偿之,唯愿如此能息大汗之怒,放草民的伙计们回乡。”

  “中原人,你很有勇气。”泰多直接走下王座,抽出腰间匕首钉在了祝英台的椅背之上,明亮的刀锋甚至距离她不足三寸。

  红口白牙,粗大的牙缝里还塞着没有被完全咽下去的肉末,看起来分外狰狞。顶着泰多嘴里的腥气,祝英台没有任何躲闪:“若是没有勇气,草民早该丧命在不听主人驭使的野马蹄下了。”

  祝英台话里有话,成功让泰多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字眼之上。

  “中原人,我收回我之前说得话,你不仅有勇气,还有智慧。告诉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祝英台并不将话点破,轻轻一抛就将问题回丢给了泰多:“身为万马的驾驭者,可汗您比草民我更加清楚。”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就这样相视而笑。

  旁人听不懂这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一脸蒙蔽的看着一老一少两个人皮笑肉不笑的打机锋。而作为局中人的默啜却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带着嘲讽的目光有意无意觑向了赫古乌斯。

  自己这个小舅子还真是给力啊,还没娶上妹妹就想着怎么给赫古乌斯这个老匹夫挖坑。难怪老师生前一直说要提防中原的那些读书人,又酸又毒,惯会杀人于无形。

  不过没关系,这小子明显对妹妹关怀有加,只要把妹妹下嫁与“他”,今后己方就会又多出一员智将,对付赫古乌斯这个老匹夫也就有了更多胜算。

  默啜暗自得意,赫古乌斯心里的算盘珠子却突然这么停下了。都是聪明人,他自然能听出那个名叫安信的中原人话中所指就是自己,这无异于是给一直自鸣得意的他敲响了警钟。

  能影响上位者的想法和决定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谨言慎行才是安身立命第一法则。因为一旦上位者发现自己的言行被影响,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就会从心底升起。而消除这种感觉最好办法就是将那匹不听话的烈马用各种方式干掉。

  在一股寒意从赫古乌斯的脚底板上升时,祝英台也得到了自己释放命令。

  “你很不错,小子。”

  四个柔然护卫得到示意之后,抬着木头担架把祝英台小心翼翼给请了出去。祝英台也并未再说什么,她的预期目的已经达到了,见好就收才能性命长存,一味逞强只会死得快。

  祝英台并没有被请回自己帐篷,而是中途被人接手,毫无还手之力的她被蒙头,又折返到了一顶完全陌生的帐篷之中。

  黑暗中的时间是最难捱的,不知过了多久,烛火被点燃了,光亮出现在了祝英台眼前。

  蒙头的黑色布袋并没有被摘下,祝英台听到了一个脚步声。

  “默啜王子,大家都是聪明人,开门见山不好么?何苦要用这种手段。”

  面罩被猛地摘开,祝英台不得不眯着眼睛去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男声也适时响起:“你的确很聪明。”

  “默啜王子谬赞了。”祝英台摇了摇头,还是忍不住头里升起的眩晕感,喘了几口气之后支撑不住倒在了椅背上,一向挺直的背脊也微微弯曲。

  眼前有一个模糊的虚影,但祝英台还是认出了面前的人确实默啜无疑。心下大定的她悄无声息地将手放在了系扣之处。

  虽然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是必要的措施还得做一下,万一默啜识破她的身份,没了匕首的她只能用发簪去自我了断了。

  默啜作为一个男人,并没有注意到祝英台这种女性化的小动作,只是随手倒了一杯酒过来:“虎骨强筋酒,按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是对跌打损伤有奇效,你喝一杯,对你的左手有好处。”

  祝英台并没有伸手去接酒,只是四顾之后用眼觑着默啜:“默啜王子,且恕小民有伤在身不能全礼。酒,太贵重了,小民不敢收。”

  默啜并不生气,只是用手将酒杯递得更近了些:“你帮了我大忙,担得起这一杯酒。”

  对于把称呼都换成了我的默啜,祝英台实在是没有理由继续拒绝,将酒接过一饮而尽。

  酒入腹,暖洋洋的感觉从小腹升腾,祝英台也不由陶醉在了这种令人迷醉的感觉之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酒是神仙梯,果然不是虚言。

  默啜用一杯酒代表了自己的诚意,试图表明诚意,拉近双方的距离。不过很可惜,对于祝英台这个从来就没打算平等交易的奸商,这种诚意根本不值一提。

  祝大奸商出手,必然是把人坑得血本无归。前有赫古乌斯,后有默啜。

  “依琪说你很适合合作。”见祝英台喝了酒,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表达诚意的默啜首先开了口。

  没想到一开始,默啜就出了一张祝英台从未想到过的牌。

  在所有人眼中,依琪都是一个天真到近乎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所有的权谋斗争,政治血腥都和她没有哪怕一毛钱关系。就算现在就打破祝英台的头,她也绝对不会想到是依琪率先向默啜提出了和自己合作的方法。

  果然,虎父无犬子。泰多那个老狐狸都那么老奸巨滑,生出的默啜也是个人精,自己怎么能以为依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呢。

  压下对依琪的轻视,祝英台耷拉着昏沉沉的脑袋,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面前的默啜。

  费尽心机才走到这一步,一江水都喝干了,才不能倒在着一口水上。

  用大拇指摁在了伤处,疼痛令人清醒,祝英台等着默啜继续出招。

  “没想到吧,先提出这个建议的是依琪。女人总会为了爱情而盲目。她和我说了你的很多好处,试图用这些好处来抵消你汉人的身份。安信,你很幸运,本王子相中你了。”

  祝英台还是笑着,只是将空酒杯推到了默啜面前。酒味道很好,趁着能多喝几杯就多喝几杯好了。

  默啜愣了愣,旋即露出了一个带着点真心的笑意,转身吃着酒壶亲自为祝英台倒了满满一杯酒。

  夜光杯里盛着近乎琥珀色的液体,流光溢彩,十分好看。祝英台无师自通的用无名指和尾指摇了摇酒杯,随后又是一饮而尽。

  “酒味道很好。”祝英台一开口,离题十万八千里。

  “你喜欢就好。对了,这一瓶送给你也无妨。”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用不着边际的话疯狂试探对方。

  “依琪还说了什么?”

  “依琪说你的家族在大燕拥有极大的势力,可以说是手眼通天。无论想要什么都能做到,是真的吗?”

  酒的确是个令人很舒服的的东西,酒精的麻痹作用让祝英台的身上的伤痛都减弱了不少,思路十分清晰的她很快就找到了默啜话中的破绽:“依琪绝不会这么说。”

  默啜给自己解披风的手一抖,很快就稳定下来继续解,随即用笃定的语气说道:“你很了解依琪。”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她。”祝英台心中自然流露出对小姑娘的喜爱之情,语气绝不是作伪,又让默啜信了三分。

  但是祝英台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不会说出来,她是个实打实的女子,虽然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但也只限于那唯一一个女子,至于其他人,连心湖都不能涉足。

  作为一个宠妹狂魔,默啜很容易对自己妹妹好的人产生好感,正当他准备对祝英台开诚布公之时,那个看似纨绔实际上却冷漠异常的贵族公子却摆出了一副令他意想不到的嘴脸。

  “默啜王子,我是一个商人,也不怕王子你笑话,我安家打祖宗八辈都是商人,努力了几十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秉承的家训就是无利不起早。烦请默啜王子直言,若是王子与我安家合作,能得到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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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终于出院了,喜大普奔!万更庆祝一下!

  胖子伤不起,血管细到打个盐水被扎了六个针眼。

  嘤嘤嘤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