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越来越沉, 像要沉到地心里去。

  视野里是茫茫一片黑,或浓或淡,如同梦魇中四处游荡的薄雾。

  肺里的空气急速流失。

  夏箕奇惊慌地挣扎, 秦晷脑子里的子弹钝痛起来, 紧紧掐住了荀觉的手。就连荀觉的胸腔也传来强烈的压迫感。

  身体本能地不想再下沉,肌肉疯狂叫嚣、反抗,停止运转。

  可理智却清晰地知道, 现在四周海兽环伺,一旦停下, 就是死路一条。

  别无他法。

  只能继续下沉,不断下沉。

  沉。

  沉到通往幽冥的黑暗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 脚下还没踩到实地, 三人筋疲力竭, 终于陷入绝望。

  秦晷的手渐渐无力, 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毫无知觉地挂着荀觉。

  大脑早已不再运转, 机械地嗡嗡响着, 视野里渐渐出现一道朦胧的光。他想, 也许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吧, 他这种纯粹的坏人, 大概率会下十八层地狱, 而那地狱的大门也真是奇怪,居然像天堂似的,闪着灼目的光。

  因为这点光亮,周遭清晰起来。

  鸭掌鱼环伺, 随着它们每一次摆尾, 海水涌动。水藻、死去的鱼虾、无数的珊瑚贝类……一切, 被水流冲向远方。

  哗啦!

  铜墙铁壁一般的鸭掌鱼消失了。

  映入眼帘的是那道温暖的光。

  哗啦!

  哗啦!

  “日初,醒醒!”有人轻轻拍打他的脸。

  他涣散的双眸慢慢聚焦,笔直地投向远方。

  流云从天空掠过,海鸟扑楞着翅膀,红彤彤的朝阳正从遥远的海平线升起。

  “……”

  “哈哈哈哈哈哈——!!”大脑仍然传来阵阵钝痛,无法思考,但他的嘴下意识张开了,发出难以抑制的笑声。

  “日初……”荀觉的手搂着他。

  他笑着笑着,又被漫天海水呛得咳嗽起来,只得收紧双手,老老实实挂在荀觉肩头。

  “哥!我们没事了,活过来了!”夏箕奇从背后搂着他,喜极而泣。

  茫茫海面,三人像浮标,被海水冲得东倒西歪,然而到底露出了脑袋,早晨清新的风带来阵阵惬意。

  “哈哈哈!”秦晷还在笑,“没死,老子赌对了!”

  “是啊,没死!”

  做了这么多任务,从没有一次,距离死亡这么近,再晚一秒钟,他们可能就真的要去幽冥鬼界逛一圈了。

  荀觉一把捧住秦晷的脸,用力亲吻下去。

  无关情爱,只是确定一件事:他们活过来了!三人一鸡,全都好端端地,从那个诡异的平行世界里出来了!

  “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夏箕奇眼睛亮晶晶的,腿上伤口早被海水泡烂了,但这点痛和重生的喜悦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事了!

  秦晷放开荀觉,舒展四肢,让身体仰面漂浮在碧蓝的海上。

  “很简单,我们前往平行世界的条件,并不是真实之镜,而是落雷。”

  “落雷?”

  “还记得吗,我们的邮轮是在雷雨交加的时候被帕克西岛监狱的铁钩勾住的。在那之前,它只是从邮轮中间穿过去,并不是实体,可是一道闪电劈下,这件诡异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两个世界连接了起来。”

  “所以我们只能在落雷发生时使用技能,唯有那一刻,两个世界的连接通道会被打开。”荀觉补充道。

  夏箕奇瞪大眼睛,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红雷不是魔鬼海域最常见的天象吗?”

  “所以我们解开了魔鬼海域的秘密呀。”秦晷笑眯眯地,摸了摸小表弟湿漉漉的头,“那些在恶龙之眼消失的船只,可能并没有沉入我们这个世界的海底,是以无论怎么打捞,也找不到残骸。它们被红雷带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的海底。”

  荀觉道:“这样看来监狱规则指南并没有说谎,真实之镜确实不可信。”

  秦晷:“镜子边缘的拉丁文倒立,我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直到我们被阿诺的旋风震得颠倒过来,那一刻,我忽然想,如果真实之镜就在眼前,那我看它应该就是正立的了。”

  夏箕奇后怕地拍拍胸口:“所以你就冒险试一试,看看海底是不是真的有出口?哥,你太乱来了,下次还有这种事,提前说一声呜呜呜!”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你活得好好的。”秦晷曲指弹他,笑道,“其实也不算乱来。我们从海面上离开,想要回去,当然是走向海底。你看,那个世界的方向和我们完全颠倒,那边傍晚的时候,我们这刚刚日出呢。”

  说话间,太阳整个儿跃出了水面,金色碎光在东方铺成一条耀眼的缎带。一群飞鱼跨越缎带,激起重重叠叠的浪花。

  “真美呀!”

  夏箕奇从没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如此之美,现在,他由衷地感觉到了。

  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了,静静欣赏眼前的美景。

  不知过了多久,夏叽叽蹬着两腿,在夏箕奇头顶苏醒过来。

  “叽叽!”夏箕奇激动把它抱在怀里,又亲又摸。

  夏叽叽:“……咕!”

  大难不死,它已经不是一只凡鸡了,脱离了世俗的低级趣味,它迈向了鸡类的巅峰,几乎可以和凤凰相提并论了。

  !

  夏叽叽挺起胸膛,美美地展开了湿漉漉的翅膀。

  夏箕奇跟它亲热一会,又想起一事:“不知道安宁姐和陌陌怎么样了,她俩会不会一直发现不了红雷的秘密,被困死在那个世界?”

  “呸呸呸,我谢谢你的乌鸦嘴!”

  正说着,身后水面哗啦啦大响,曲安宁和岑陌各自拖着一块木板,浮出了水面。

  “姐——!!”

  夏箕奇惊呼一声,向她们游去,三人抱成一团,都是难掩激动。

  荀觉搂着秦晷,也向她们游去。

  曲安宁把自己的木板分给他们,有了支撑点,总算漂得不那么难受了。

  相比起曲安宁神采奕奕,岑陌脸色略显苍白,肩膀被血水洇湿一大片,触目惊心。

  “怎么了,这是?”秦晷问。

  曲安宁道:“被铁板砸的。你们离开后,监狱就变得不对劲了。”

  “怎么不对劲?”夏箕奇慢吞吞把自己受伤的腿挪到木板上,喘着粗气问。

  曲安宁:“一开始,是监狱长说乌鸦的数量少了,他说乌鸦的数量必须维持在一个固定的区间,增加或者减少都不行,会引发蝴蝶效应。

  “我们本来不相信,但接下来的事就诡异了,监狱里的囚犯像着了魔似的互相攻击,就连我和陌陌也不对劲,就好像有人控制着我们的身体,要把对方置于死地。

  “一开始我们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心里很慌,越慌张,情况就越严重,后来监狱长发现了问题所在,杀了两个带头闹事的,诡象就停止了。”

  “这是什么原因?”夏箕奇好奇地问。

  曲安宁扭头看他,半边脸覆没在阴影中,看起来有些鬼气森森。

  她故意吓唬小表弟,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因为乌鸦的总数,必须和囚犯的人数保持一致。”

  夏箕奇成功被吓到,声音不自觉压低了:“如果不一致呢?”

  “那就会接二连三地死人,直到数量一致。其实也不是完全一致,就是说,乌鸦数量在500到550之间,人数也必须在这个区间,如果出现偏差,要么人死,要么乌鸦死。”

  “啊!”夏箕奇低叫一声,“可是那些人死了,还会通过真实之镜复活呀!”

  “这不是我和陌陌离开了么。”曲安宁道,“监狱长杀了两个混水摸鱼的,那两人死得不冤,趁机想学伊菲占领监狱。监狱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哪能让他们再闹事,监狱长干脆把他们杀了,其他人被吓到,安分了不少。”

  “这是好事呀。可陌陌怎么又受伤了?你们怎么发现红雷的秘密?”

  曲安宁一脸茫然:“什么秘密?红雷?红雷有什么秘密?”

  夏箕奇:“……”

  他哥大喜过后筋疲力竭,蔫蔫地趴在木板上晒太阳。

  夏箕奇只得组织了下语言,把他哥传授给他的理论转达给曲安宁。

  曲安宁听完,和岑陌交换一个眼神:“原来如此,所以阴差阳错,我们也在沉入海底时撞到了出口。”

  “你们为什么沉入海底?”夏箕奇问。

  曲安宁道:“因为下雨了。我和陌陌一直以为必须通过真实之镜,可就在我们向真实之镜走去时,监狱长发现在之前的几轮冲击中,巨船的螺旋被海藻缠住了。他说这样很危险,如果暴风雨持续增强,巨船可能支持不住。我们只好和他一起下到外船底部,清理海藻……”

  “谁知道那里烂得不成样子。”岑陌撇嘴,“一块铁板被风掀起来,砸伤了我的肩膀,随后风浪增大,那些鸭掌鱼都被甩了出来,我和安宁姐被绳子缠到了一块,巨浪扑下,一起落进了水里。”

  曲安宁道:“原本我们只想着躲避鸭掌鱼,越潜越深,谁知道突然间发现了微光。还好我学过潜水,这点深度不在话下!”

  她骄傲地甩了甩头,水花溅了夏箕奇一脸。

  想到自己差点淹死,夏箕奇有点酸:“那你们还真是幸运啊。”

  “你不也很幸运吗,有个这么好的哥哥。”

  夏箕奇想了想,又高兴起来:“我每个哥哥都很好。”就是平行世界那个自己不咋地,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偏离的方向,感觉像长残了似的。

  平行世界的经历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唯有微微起伏的浪花见证着真实。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相遇,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另一个自己互相理解,并肩作战。

  那些经历让心里涨得满满的,他们何其幸运,遇见了那个和自己分享着喜怒哀乐,性格却截然不同的自己。

  突然,秦晷从木板上抬起头来。

  “不对劲。”他环顾四周。

  “你找什么?”荀觉问。

  秦晷收回目光,落在荀觉脸上,有些忐忑:“我们离开时,汽油漏了,海上一片大火,烧焦了邮轮,烧死了不少人。只不过两三天的时间,人呢,残骸呢?”

  “……”荀觉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夏箕奇试探着道:“或许……沉下去了?”

  “假使邮轮和人都沉了,那么油呢?就算烧完了,也会留下痕迹。可这里,什么乱象也没有。”

  秦晷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见摇曳的海浪声。

  水面下,活泼的小鱼成群地掠过。

  这不应该是大火焚烧过后的环境。

  一阵鸡皮疙瘩从后背窜起,曲安宁小声道:“难道,这又是另一个平行世界?”

  “……”秦晷皱眉。

  隐约的歌声从遥远的深海传来,海藻如同轻柔的手,悄无声息蔓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