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晷忙去看时间。

  十一点零九分。

  船是八点半离开晋城码头的, 两个小时的航程,再怎么延误,这会也该看见横岛了。

  他忙把手里的房卡塞给薛小梅, 转身冲到栏杆边探身出去。

  茫茫大海, 风浪渐高,海水如靛蓝的墨汁般推向远方,唯独不见陆地的踪影。

  “喂, 那是什么?”船的另一头又有人大喊。

  秦晷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倒吸一口凉气——

  整片天空被乌云遮盖, 乌云如浓黑的墨汁,在逐渐增强的大风中翻滚怒吼。

  快船右侧几十海里外的区域不见阳光, 只有遥远的海平线白亮得耀眼。

  而在那一片灼目的耀眼之中, 水汽如同巨龙, 嘶吼着, 扭曲着,冲上云霄, 仿佛要将天空捅破。

  “是台风。”秦晷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散, “船已经偏离了航向, 正向着台风驶去。”

  以目前的速度, 不出半天就要和台风正面相遇。

  船内广播甜美的声音开始播报天气:“亲爱的旅客朋友们, 很高兴地通知您,在我们的右前方出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超强台风,巨龙。该台风正以每小时200海里的速度向我们推进,预计四小时后各位将有机会与台风眼亲密接触……”

  “什么?!这怎么可能!”

  “喂, 你们的船到底在干什么, 快回去啊!”

  “200海里……那是多少啊?”

  “相当于370公里!卧-槽, 五前年造成全市电力瘫痪的白燕也不过才305公里!”

  “船长呢!艹他-妈台风天不能出海,这常识都不知道吗!”

  “哎哟,真是台风,瞧这天黑的!”

  ……

  一时间震惊的、愤怒的、心大的纷纷往甲板上冲。

  右侧船舷很快挤满了人。

  偏偏风浪渐高,墨蓝色的海水像要把人吞卷下去似的。

  快船向□□斜。

  一个小孩探着身子,几乎要没进水里去。

  她家大人愤怒嘶喊:“艹他-妈挤什么挤,没看见船要翻了吗!”

  很可惜,她的声音淹没在狂风巨浪和鼎沸的人声里。

  半人高的浪头将快船推起来,在广袤的大海里,它渺小而脆弱,仿佛一击即碎。

  很快海面的靛蓝就沉淀下去,漆黑的浓墨自水下翻滚上来,这是阳光被积雨云遮挡的缘故。

  四周陷入摄人的黑暗,展目望去,只有海平线上的白光耀目灼人,仿佛天地间一把巨斧,劈开了无尽的混沌。

  众人看得连连抽气。

  好些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制视频。

  被冲撞的人恼怒大叫:“拍什么拍,不要命了吗!”

  “诶你怎么说话的,谁不要命了,我又不开船,拍拍都不行吗!”

  “没听广播说吗,还有四小时就要撞上了!”

  “那又怎样,回晋城只需要两个小时!”

  正是抱着这种心态,大多数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足有一千多人呢,真出了人命,度假村赔也要赔死。

  后来者依旧前赴后继地涌向船舷。

  广播无机质的嗓音甜美得可怕,我行我素地播报着:

  “台风巨龙,成形于赤道南太平洋洋面,因其可怕的破坏力被赋于‘龙’的称号。最近一次巨龙的信息记载于1902年,其所经过的二十余座岛屿寸草不生,山峰被削平,沿海死亡人数近十万,那时环太平洋人口总数才几百万……”

  秦晷被后面的人推到栏杆上,整个上半身都探了出去,海浪扑来时,泡沫和死鱼的尸体几乎砸到他脸上。腥臭味刺鼻,他脸色渐渐苍白。

  正奋力往外挤,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嘲讽的笑声。

  “瞧一瞧看一看,这就是咱们148的实力,这身子骨柔弱的,可别让鲨鱼塞了牙缝才好!”

  陆小六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还有心情吐槽,被乘客挤得喘不过气来,索性纵身一跃,跳上船舷居高临下俯视秦晷。

  他平衡感不错,一个接一个巨浪扑卷在他身后,居然也没把他拖下水。

  他的同伴围在船舷边,眼睛看着秦晷吃吃的笑。

  “鱼可瞧不上这种的,吓成那样,搞不好吃到嘴里一股尿骚味。”

  “嘻嘻!”

  “我去,能不能留点口德,人家吓成这样已经够惨了!”

  几人纷纷露出同情的表情,笑得更大声了。

  秦晷没理他们,他现在更在意这艘船。再这样拥挤下去,搞不好要全军覆没。

  陆小六几人和他虽然隶属同一个组织,但正如大家理解的那样,数字编号和字母编号存在着泾渭分明的界线。

  字母编号半路出家,没接受过正规训练,也不拘泥于正规军的条条框框,行事大多不按章法,游走于正邪两派之间的灰色地带。

  在数字编号的正规军眼里,他们算不上同伴,只是意识觉醒、比普通纸片人稍微有点用处的普通人。

  鉴于这点,组织赋于了他们一项特殊的权利,那就是在每个副本中,他们拥有一次放弃的机会。如果自觉无法完成任务、必死无疑,只需要牺牲一点分数,就能全身而退。

  而正规军却无此殊荣。

  他们生来就是要保护这个世界的,是纸片人生存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接受任务,死命必达。如果不幸死亡,被牵连进任务的所有人都活不成。

  这艘快船上,整整一千人的性命,全部压在秦晷一个人肩上!

  他压根儿没空和陆小六呈口舌之快,只是拼命往后挤,提醒乘客船要翻了。

  而陆小六却以为他害怕,叫嚣得愈发肆无忌惮。

  就在这时,一个人挤过人群,抓住了陆小六的足踝。

  “嘻啊,我让你嘻嘻。”

  荀觉连任务都没有,更是毫无顾忌,一把将陆小六掀进海里。

  陆小六:“……”

  巨浪倾刻将他吞没。

  虽然以陆小六的本事,这点风浪不至于丧命,但同伴也被吓了一跳,大呼小叫地去捞他,再也没人顾得上嘲讽秦晷。

  等到把陆小六捞起来时,陆小六浑身湿透,脑袋顶着泛着油腻泡沫的海藻,全身散发出与死咸鱼相差无几的味道。

  拜他所赐,周围的人纷纷捏着鼻子后退。

  然后大家也都意识到了船的平衡性,快速向另一边移动。

  广播好像忘了按暂停键,依旧废话连篇:“现在海面温度25摄氏度,绝对湿度75……”

  没人理它说什么。

  缓过最初的震惊和恐慌后,那个吵着要赔偿的老头拽着老伴来到船尾,把她往救生艇上推。

  “快走,这破船我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老伴茫然道:“咱们行李还在船里放着呢,不要啦?”

  “还要什么行李!都这时候了,要死你自己死,我不拦着!”

  见老伴仍旧迟疑,老头甩开她,一个翻身跳进救生艇。

  他摸出小刀准备割绳子,又问了一句:“你走不走?”

  老伴频频回头,小声道:“这么大的度假村,总不会真不让咱们入住吧,我们交了全款的。”

  “呸!”老头晦气道,“就算要打官司,那也要等回到晋城再说!跟船上这帮人理论个啥,他们也是拿工资办事,懂个球!”

  老伴终于不再说什么,咬咬牙,爬进了救生艇。

  “喂,有人偷救生艇!”一个小青年发现了他们。

  乘客纷纷看来。

  有人觉得不可理喻,也有人支持他们这样做。

  想着他们没有房卡,留在船上还要担惊受怕,何苦来哉。

  可是,离开快船,小小一只救生艇,怎么回晋城呢?

  “嗨,这年头谁手机里还没个导航。”发现他们的小青年说,“只要回到晋城,把这事一报道,俩老头老太太独自在海上漂流两个小时,度假村还不得赔死?”

  也有人认出那老头年轻时就是开采沙船深海劳作的,那时候条件艰苦,私人采沙船还不如救生艇呢,这点风浪对老头来说算不得什么。

  目送着他们离去,乘客们唏嘘不已。

  更有不少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手机镜头对准他们。

  小小一叶救生艇在黑色巨浪里沉浮,每每像要被打翻了,却又奇迹般地坚-挺下来。

  大家不由得暗自佩服,这老头不愧是海员出身,技术真好!

  谁知就在这时,海面忽然像撕开一条大口,猛地咬住救生艇尾巴,连人带船一口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