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摩尔被电话吵醒了。
这个点一般只有霍绯箴会给她打电话,而且通常只有一件事:又有无处可去的女客人喝醉了。
上回是这样,再上回以及再上回也是这样, 这次也不例外,还让她开车过去接人。
而且这里还有一层心照不宣的意思:把房间借给别人后, 霍绯箴就会到她房间来——如果她愿意去接人的话。
而如果她不愿意去接人, 又或者没有这通电话只是发个消息。那霍绯箴要不待自己房间, 要不睡客厅,这都与她无关。
摩尔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最近上头压下来的工作有点多,压力也不小, 人挺累的,她想好好睡一觉。不过, 也正是因为工作压力大, 会想要一些愉快的事情来舒缓压力。
电话那边霍绯箴还在说:“这个客人我搞不定。过来帮忙吧?”
什么客人能让向来游刃有余的霍绯箴要找她帮忙?倒是叫人好奇。
又或者,搞不定只是个托辞?
不过是接个人回来,摩尔简单披件外套就开了车过去。
店里已经是打烊的状态,只有霍绯箴还在守着那个女客人。看到那喝醉了的人, 摩尔就知道不是托辞了。
那耷拉在卡座椅子上, 闭着眼像睡熟了的女人,是她的中学同学:古芝蓝。
这个被命运眷顾的宠儿, 即使醉成这样, 脸看上去还是很漂亮, 是她讨厌的漂亮。
“你想把她带回家?”
霍绯箴带谁回去摩尔都没什么意见,可是, 若带这姓古的, 她会本能地抗拒!也许这就是嫉妒,她嫉妒古芝蓝轻易就拥有了她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古芝蓝拥有财富、聪慧、美貌, 也拥有父母、老师、同学以及其他人的关爱,更拥有司一冉的所有注视,还有司一冉那在漫长的时间里也没有褪色的爱。
但凡有的,就会更多;没有的,就会更贫乏。跟她相比,摩尔觉得自己简直是一无所有。
“没打算带回去。”霍绯箴说,“你们是同学嘛,应该能联系到她女友?姓司的那位。”
“我联系司一冉?”
凌晨两点把她叫出来就是为了这种打个电话就能完成的事?
霍绯箴无视她的不满。
“嗯,她来接人,我们就可以回去啦。”
司一冉的联络方式摩尔是没有的,但要打听出来也不难——如果不是晚上两点多的话。
“能联系到不?不行我们先带回家。”霍绯箴就像笃定她一定能联系到而故意这么说。
事实上很快就打听到了。摩尔看着同学发来的那一串电话号码,定了定神。
高中及大学那会儿,她也常想跟司一冉能有一点交集——然而没有。她一直找不到主动联系的理由,再后来,就放弃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后,竟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时间点,得到了一个给她打电话的机会。
摩尔瞥了霍绯箴一眼,走开两步拨通那个电话。
一秒、两秒、三秒,似乎响了特别久,然后才骤然接通了。
“喂,你好。”电话里,司一冉的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跟以往的印象并无两样。
“我,我是洪晓晓……”
说清楚事情用不了几句话,很快的。
没多久,司一冉就匆匆忙忙赶来了,身上还穿着实验室用的白大褂。一进门眼睛就在找人,找到了就直奔卡座。
摩尔悄悄留意了司一冉脸上的表情,什么都没看出来。接人的人常见的焦急、担忧或者生气等情绪都没显露,只有那小跑的步子和弯下腰身的轻声细语,叫人看出她有多关心她。
“蓝……古芝蓝,醒醒,回家了……”
叫了好几声古芝蓝才勉强半睁眼,看到眼前人就伸出双臂抱她脖子,含含糊糊地说着醉话:
“有我呢,你安心做研究。”
“嗯,我知道。你觉得怎样?”
“地面在旋转……难受。”
“现在能回家不?”
“笨阿冉,有你在……当然能……”
“那我们先站起来,好不好?来,扶好……”
……
摩尔听到了,她们之间有亲昵的称呼。尽管司一冉在试图隐藏她们的关系,但醉了的古芝蓝丝毫没有掩饰。
司一冉托着她女友摇摇晃晃站起来时,霍绯箴已经把店里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还给她们把落在沙发上的名牌小挎包递过去。
“给你们添麻烦了。”司一冉接过东西,还照顾了古芝蓝的形象,“她头一回醉成这样,平时都很有分寸的……呃,对了,感谢二位照顾。”
“你开摩托车来的吧?这样估计不行?”
古芝蓝软趴趴地靠在司一冉身上,光扶着她站稳已是艰难。
“嗯,我们去打车。”
霍绯箴看了摩尔一眼。
摩尔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尽管有点不满,但她还是说:“这里出去打车还要走一段。我车就在门外,送你们回去吧。”
司一冉不好意思再麻烦人,本想客气推托,但考虑到现实还是接受了帮助。
古芝蓝晕得厉害,坐进后排就想躺倒。司一冉费劲一再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保持坐姿,不然这一倒下,再在路上一晃,恐怕待会得背她上楼了。
霍绯箴理所当然地坐进副驾。摩尔瞥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调了调后视镜,正好能看到后座的两人。
司一冉报了地址,是附近最高档的小区。步行过去不远,开车得绕点道,但也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在摩尔印象里,司一冉是非常不爱说话的人。没想到这一程却是她主动打破沉默,尽管她只是跟霍绯箴说些客套话:
“上次校庆的事,还没感谢你。呃,请问怎么称呼?”
“小松。”霍绯箴从副驾回头,“古小姐已经感谢过了。你们跟……洪晓晓是同学吧?都是朋友不必客气。”
听到自己的真名从霍绯箴嘴里说出来,摩尔觉得怪异。总觉得不是在说她,而是在说另外一个人。不如说,她们都极少叫对方名字,家里只有两个人,平常只需要“哎”一声足以。
“那个袭击者后来怎样了?”霍绯箴问。
“生意上有点纠纷,已经调解好了。”
“那就好,看他拿着刀还挺吓人的。”
“幸好被你及时制止了。听警察说你受伤了?”
“没事,蹭破点皮,已经好了。”还是往轻的说。
以上对话显然就是找个话题说说。古芝蓝都在店里喝了一晚上酒了,真想知道袭击者是怎么回事,早就问了。
过了一阵还是司一冉先发话:“她一个人来的?”
“嗯,一个人。”
“怎么忽然喝那么多酒?”
“客人不主动说,一般我们不问的。”
“嗯……也是。”说着司一冉把一直往下滑的人又扶正一些。
霍绯箴没让对话就此停止,随口说了个猜测:“可能我说,想谢我的话就多点几杯酒帮衬店里吧。古小姐太客气了。”
“以后一定会多来帮衬,我和她一起来。”
摩尔看了侧身攀谈的霍绯箴一眼,又看了后视镜,却正好跟司一冉视线对上。她迅速错开眼神继续开车,心想,司一冉比以前会说话多了,果然人还是会变的。
不过是十五分钟的车程,很快就到了。霍绯箴先下车,帮忙把人从车里扶出来,回头跟摩尔说:“我在这里等你?”
摩尔当然明白她什么意思,一声不吭解了安全带,下车。帮司一冉把人扶进电梯,上楼,扶到家门前。其实她也没做什么事,基本上古芝蓝就整个挂在司一冉身上,她顶多帮忙摁个摁钮。
安静的电梯里一句对话都没有,显得颇为局促。
高档社区的电梯自然也是高档的,电梯门就像镜子一般锃亮,映出三个人的身影,其中两人亲密地紧靠着。摩尔觉得,套了件普通外套又没有化妆的自己,跟这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另一个阶层的局外人。
借着镜像,摩尔能稍微放肆一点,正面多打量司一冉两眼——这个年少时曾暗恋过的女生,她几乎从没有从如此近距离打量她的机会。
她看到她领子拽歪了一些,露出脖子上的项链,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跟古芝蓝的耳坠是一模一样的。还有司一冉手上的纹身,之前天气冷时隐约略过一眼,现在夏天袖子挽高了就看清楚了,双手前臂都有,并不是流行的图案。
真是叫人意外的反差,文质彬彬搞科研的人竟然纹身,反而像霍绯箴这种自称混混堆里出来的,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一个纹身都没有。
据说纹身通常是有意义的,那么,司一冉的纹身又是为了什么?她可不像纯粹为了好看就去纹身的人。多半……也是为了古芝蓝吧?
说真的,虽然摩尔曾注视她,却一点都不了解她。
“还好你来接她。”这次是摩尔先发话。
“谢谢你及时通知我才是。”
“客气。”
“你是从家里被叫出来的?”司一冉问。这点只要看到摩尔的衣着就能猜到。
“嗯,我今天没在店里。来到才发现是古芝蓝。”
“诶?”司一冉有点疑惑,但也没有细究,毕竟现在照顾好古芝蓝才是首要。
高档的电梯连到达的提示音也特别高级,不像摩尔住的那有年头的楼房,那破电梯“叮”的一声就像微波炉。
出了电梯,司一冉一手搂着古芝蓝,另一手从自己兜里拿了钥匙开门。她忘了掩藏自己有古芝蓝家钥匙这一点。
她有钥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摩尔闷闷地想。
“谢谢帮忙。”司一冉说,“嗯,还有……别跟其他同学说可以吗?”
她没说清是指她俩的关系还是醉酒这件事,但摩尔没有细问,囫囵答应了就逃走似的离开。她实在不想看着这两人相拥走进屋子再让门在自己面前关上。
···
下楼看到霍绯箴就站车旁边,双手收在裤兜里。
从上车到回家,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其实自从司一冉来了,她们就没对话过。
既然摩尔不想说话,霍绯箴就也不多说,让这沉默显得不那么刻意。
但在这长长的沉默里,摩尔觉得非常不爽!
而且她的情绪没有根基没有出口!
拥有太多爱的漂亮女人就是这么有特权,喝醉了有店员照顾,凌晨两点一个电话就有人跑过来接。
她就从来没有过!她嫉妒古芝蓝!
还有霍绯箴!霍绯箴是什么人?人情世故哪样不懂?都是她预谋好的,明知道自己喜欢过司一冉,还诓她把车开过来。不就是知道司一冉只有摩托车,好卖个顺水人情送人回去而已?
一个只喜欢女人的女人,费心接近一个漂亮的女人是出于什么?
她当然明白。
其实她很不想作这种无谓的比较,只要一比较,输的就是自己。
只是当有人把这些落差近距离摆在面前时,她实在无法掩藏那从年少时代就存在的嫉妒。
但,她已经是一个可以稳重的成年人了,她可以隐藏情绪,控制自己的行为。
她可以不发脾气,不甩脸色,不摔门,不摔任何东西,一声不吭回去房间,无声把自己扔到床上,蜷起来。
她跟古芝蓝不一样,她没有无条件爱她的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她充其量只有一个快餐关系的室友。而这个比她更成熟的室友,看似对人不错,但其实终归是薄情的,她才不会买任何甩脾气的账。
摩尔是有点明白霍绯箴这个人的。只要自己不慎表现出多一分一毫的,真实情感上的占有或过问,她就会变得跟这个人的那些前任一样。就会变成她眼里的枷锁,就会被放弃、被躲开,就会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还不能结束。
房门是虚掩的,门外的脚步声停下,她的快餐室友无声无息推门进来。身后的床陷下去一点,循上来的人从背后抱住她,带着沐浴后的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