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被打的御史乃是杜家子。

  追溯往上他的姑母是杜衍, 杜衍乃是跟随先帝起家的第一批女官。初期,大周女官惊才艳艳,占据一半朝堂。如今百花凋零, 缺失曾经的朝气。

  杜御史被打,朝会提前开始, 女帝匆匆坐上龙椅,接过奏疏相看。杜御史口若悬河, 将奏疏之上的内容重复一遍,朝臣们惊讶,闻所未闻。

  杜御史说道:“杀母留子乃是后宫最毒辣之计, 大殿下竟如此狠心, 若非有人告知于臣, 臣等如何知晓大殿下行事如此歹毒。”

  女帝瞥了一眼打人后无所畏惧的女儿, 低咳一声, 将奏疏放下,“溧阳,你说。”

  “谢陛下给臣说话的机会。”溧阳上前一步,眼底波澜不惊, 她走向杜御史, 言道:“永安侯府亥时才发现门口的尸身,杜御史,你何时拟的奏疏。”

  “臣拟好奏疏, 亥时三刻。”

  “你何时见的那人?”

  “亥时一刻。”

  “杜御史偏听偏信,我有女为何不禀明陛下。”

  “此女心智不全。”

  “若心智不全, 孤为何要收养?”

  杜御史无言以对, 溧阳处处紧逼, 道:“孤三岁被陛下收养, 孤三岁可背经书,被赞一句天赋过人。孤不是傻子。”

  众臣面面相觑,三公主明蕴笑说:“阿姐又不是傻子,为一心智不全的婴孩杀母是不是杜御史杜撰出来的?”

  “陛下,永安侯侧门外有一尸体,被门人收入府内,连夜安葬。臣所言,皆是实话,若非心虚,为何匆匆葬了。”杜御史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肯就此罢休。

  溧阳冷笑:“我府外确实有一尸体,我正纳闷是谁所为,杜御史自己便撞了上来,杜御史,孤怀疑是不是你陷害孤?”

  “陛下,天地可鉴,臣绝无谋害之心。敢问殿下,死者可是你府上婴孩的生母?”杜御史大呼冤枉。

  溧阳颔首:“是。”

  “为何死在你的府上?”杜侍郎找回底气,昂首挺胸质问。

  溧阳反问:“你知晓吗?”

  “若不是抢走她的孩子,她为何要以死明志?”杜御史冷笑。

  “陛下,驸马求见。”宫外内侍进来通禀。

  女帝掩唇低咳几声,虚弱道:“令驸马进来。”

  裴琛闻讯而进,殿内诸人面色千变万化,有担忧有兴奋,已有隔岸看戏。

  裴琛行至溧阳身侧,朝陛下行礼问安。女帝令她起身,“驸马可是为公主殴打言官一事而来?”

  “是,公主仁慈了些,若是臣,必打断他双腿,令他日后做轮椅入朝议事。”裴琛淡笑,面容纯良无害。

  女帝蹙眉,杜御史大喊一声:“你好生猖狂。”

  “猖狂又如何,我的父亲是抵御敌兵而亡的将军,我的姑祖母是太后,顾家育人无数,敢问杜御史,你背后的杜家为大周做了些什么。若无今日事,我连你是谁,杜家何等家族,一概不知。”裴琛抬首,呈现在众人面前觉得是张稚气又含着冷肃淡然的脸颊。

  白净无暇面容略显苍白,眉眼拧着一股病弱,那双眼睛如深海,深沉幽邃。

  裴琛出身勋贵,握着一手王牌,地位仅次于公主们。

  杜御史一噎,勉强说道:“天子犯法当于庶民同罪,岂可以家世定论。”

  “我只是比一比我与杜御史的家世罢了,你的话,我来回答。陛下。”裴琛朝女帝揖礼,说道:“臣有一侄儿唤裴铭,陛下当记得。”

  女帝颔首。

  “裴铭与臣不和,臣不爱寻花问柳,他爱四处招摇,四处招惹女孩子。那名死者便是他曾经的露水情人,□□好,生下一女。裴铭不肯认,臣作为家主,不忍裴家子嗣流落在外,将人寻回府内命人照顾。那名女子拿了银子与同乡人回家去了。不知为何,昨夜死在了永安侯府的车门。昨日是侯府大喜的时日,就算我等做什么事也该避一避,堂而皇之杀人,是将满堂宾客当作傻子吗?当然,杜御史除外。”

  裴琛徐徐阐述,不忘踩了对方一脚。

  杜御史气得脸色煞白,“驸马说是裴家孩子就是裴家孩子吗?可有证据?”

  “你说你是男人,你有什么证据吗?”裴琛侧眸,下颚微微抬高,侧脸弧度完美极了。

  众臣轰然而笑,杜御史哪里受过这等侮辱,站起身就要以死明志。裴琛迅速拦住他,揪住衣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她将人按在地砖上,“我们说话就说话,你寻死做什么,杜大人,你先证明你是男人,我再证明婴孩是我裴家女。”

  儒雅书生注定礼节,熟读礼法,大庭广众之下脱衣便是最大的侮辱。

  杜御史艰难地抬起脖子,视线抬高了一些,努力看向女帝:“陛下,驸马当殿殴打臣呐,你为臣做主啊。”

  溧阳道:“驸马救你一命,你该感激才是。”

  “大殿下看清楚了,驸马哪里是救,分明是威胁臣。”

  “好,我松开你。”裴琛松开他,站直了身子,慢悠悠说道:“陛下,此事豁然明朗,臣将人送走,有人杀人诬陷公主,是非黑白,还望陛下圣裁。”

  “陛下,不可轻饶她们,置御史台于无物,枉顾律法。”杜御史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叫喊,他看向御史中丞,期待上司替他说句话。可上司站在人群中,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女帝发话:“刑部去查一查,至于你……”她凝着杜御史,“朕看在你姑母的份上,留你一命,回家去吧。”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臣所言,皆属实。”杜御史慌了。

  女帝的目光淡淡,“你配合刑部道出昨夜告发之人的去向,若不配合,也不必活着了。”

  言罢,她抵唇轻轻咳嗽一声。

  罚过御史,她看向下殿的溧阳,她这个女儿生的极美,美丽端庄,有公主的气质,人群中一眼看过,再也不能忘。身上一股清冷疏离的气质让她的美浸入冰雪中,美若满弦月。

  她的目光看过去,溧阳揖礼,她说道:“闭门思过三日。”

  “臣领旨。”溧阳领旨。

  散朝后,溧阳回府而去,裴琛将人送至府门口,拉住她的手说一句:“我想吃糖醋鱼、糖醋排骨。鱼肉要鲜美的,府内池塘就有,你拿网兜去兜。”

  溧阳睨她一眼,“真是挑剔。”

  这回的事情,陛下轻轻放下,让人出乎意料。溧阳拿不住陛下的意思,决意去佛堂找顾夫人解释。

  顾夫人熟悉陛下的性子,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又是相爱两人。只怕没有比顾夫人更熟悉陛下。

  入佛堂,溧阳说明来意,顾夫人手中的佛珠闻声而停,沉吟须臾。

  顾夫人两鬓白了许多,眼角已有皱纹,比同龄人老了些许,可她身上的气质不同,多年的静心寡欲,令她淡泊无欲。

  一阵风卷过,顾夫人开口:“没多大含义,她觉得你做对了,不罚你,御史台不会罢休。”

  溧阳看着她手中的佛珠,顾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苦笑道:“原本十七颗,不知怎地散开后第十七颗再也寻不见了。”

  “是去年发生的事情吗?”

  “去年。”

  溧阳心中恍然明白,十七岁的裴琛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六岁的裴熙。

  离开佛堂,她的心绪轻了许多,或许神明都明白她的驸马是裴熙,而不是裴琛。

  侯府内有一池塘,内有锦鲤鲤鱼,有人路过,鱼儿们便会惊起满池碧水浮动。

  溧阳换了一身衣裳,袖口撸起,身后婢女抓着网兜,她们窃窃私语,“能抓得住吗?”

  “殿下从未捉过鱼呢。”

  溧阳装作未闻,令人撒网,自己洒了一把鱼食,立即有不少鱼游了过来。她立即让人去兜,鱼儿有些呆,一兜就兜住了。

  婢女们欢快,溧阳看着鱼儿,怎么和明熙一样呆呢。

  明熙也有六七个月了,不会翻身,眼睛无神,青莞治了许久,鼓吹溧阳招魂。

  溧阳未曾理睬,第二兜下去,又兜住了。

  鱼儿太呆了。她好奇道:“呆鱼口味会不会差了些?”

  婢女摇首不知,只听过呆人,没听过呆鱼。

  两兜就够了,五六尾鱼活蹦乱跳,溧阳令人提着去厨房,她也跟着去厨房。

  裴琛要吃糖醋的,溧阳依旧让人做了一道鱼汤,午时送去佛堂。

  溧阳看着剩下的几尾呆鱼,用手拨了拨,鱼儿动了动,幅度不大,越看越呆。她将鱼捞出来,去鳞去内脏,事事亲为,并不假手于人。

  裴琛未至,皇甫仪先到,一介公主洗手做羹汤,顿时傻眼了,溧阳无暇理会她。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做鱼,你来做甚?”

  皇甫仪吞了吞口水,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鱼,眼色都变了。溧阳见她不动,说道:“先生有事?”

  “侍卫司指挥使来见。”皇甫仪回过神来,“殿下该去见见的。”

  侍卫司指挥使是一女子,二十七八岁,出自京城女学,名唤宋曳。溧阳思虑一番后,不好不见,吩咐厨娘盯着排骨,自己更衣去见。

  皇甫仪留下。溧阳未曾在意,回屋更衣后去书房见宋曳。

  宋曳比她年长十岁,身形高了些,骨架颇大,着一身黑袍,使人觉得十分安心。宋曳是她安插在侍卫司的人,她二人鲜少有联系,这回两司换人,她没敢用力,害怕陛下知晓她与宋曳的关系。

  幸好宋曳自己争气,谋得了侍卫司,眼下,她的根基尚浅,兼之是女子,处处受制,还要借助于溧阳的力量站稳脚跟。

  两人见面后,宋曳说了几处问题,溧阳沉吟后,一一解答,又说:“慢慢来,徐徐图之方为上策。陛下信你,莫要让陛下失望,她也会是你坚固的后盾。”

  “殿下说得极是。”宋曳精神满满,笑说:“驸马只用几月时间便在步军站稳了脚跟,臣想求教一二。”

  “驸马麾下有赵康意元辰等悍将,你没有。”溧阳直接点明两人悬殊,“赵康意的弟兄们皆是好手,办事谨慎,有他们在,驸马才可高枕无忧。有自己的人脉,万事才可简单些。”

  宋曳闻言后大为羡慕,溧阳提醒道:“你军中有几人不安分,当注意些。”

  “还望殿下明言。”宋曳聆听受教。

  溧阳执笔写出三人姓名,宋曳记住了,溧阳将纸条放在炭火上,火焰一扑而上,登时将整张纸吞噬。

  “我会拨几人去侍卫司,平日里你不必来见我。”溧阳言道。

  宋曳感激不尽。

  宋曳离开后,溧阳回到厨房,厨娘守着火,锅里的排骨早就盛出来搁在过锅上热着。溧阳揭开锅,只有排骨,不见鱼肉。她问厨房鱼肉去处。

  厨娘说皇甫先生端走给您走去了。

  溧阳:“……”好你个偷鱼的皇甫仪。

  裴琛未归,还有几条呆鱼,只得临时再做一份。

  裴琛晚归片刻,身后跟着元辰,两人神采奕奕,溧阳更衣出来就见到两人神色不对,绝对没干好事。

  元辰搓手高兴说道:“我们将那位杜大人从府内拖出去暴打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他已不是御史言官,我们打了也就打了,谁敢去御前告状。”

  “好了,鱼做好了吗?”裴琛脱下大氅,往屋内探首,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溧阳哭笑不得,拉着她的手,“心里痛快了?”

  “痛快了,不难受?”溧阳问。

  裴琛转身看向她,“我不难受,她死了,我一点都不难受,真的。”我从未视她为母,生而不养,何必呢。

  元辰识趣地退了出去。

  溧阳直视她的眼睛,澄澈见底:“为何不难受?”

  “不知为何就是不难受,无悲无喜,毫无感觉。你说,我是不是薄情寡义?”裴琛反问。

  溧阳不知如何想她,一时间无言以对,掌心的那双手依旧冷得怕人,她紧紧攥住裴琛的手。裴琛说:“顾夫人难受,我会觉得痛苦。她死了,我并无感觉,想来,我是天生薄□□之人。你放心,每年清明冬至,我都会去的,只要我活着,我一定回去。除此之外,我一滴眼泪都不会给她。”

  溧阳听得恍惚,她是无母之人,陛下收养她是为了大周江山得以延续。她没有感受过母亲的关怀,不知该如何宽慰。她素来都是一人,虽说养过孩子,可大多时间还是裴熙与先生们相处。

  亲情一事,她着实无奈。

  两人如常吃过午饭,顾夫人破天荒地来了,两人惊讶,顾夫人未进门,着一袭暗紫色裙裳,裙裳之上绣着经文。裴琛翻了白眼,忍不住说道:“您将经文刻入肌肤,时刻记住为好。”

  “不错,就在你后背刻。”顾夫人大为赞同。

  裴琛习惯性躲入溧阳身后,朝顾夫人吐吐舌头:“刻你自己身上。”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刻你身上很好。”顾夫人道。

  裴琛哑口无言,溧阳无奈趁机问道:“夫人过来是有要事吗?”

  “将那个孩子给我,我来照看。”顾夫人说明来意。

  溧阳犹豫,裴琛说道:“那是裴铭的女儿。”

  “稚子何辜,何必计较那么多呢。”顾夫人释然一笑。

  溧阳答应了,承诺晚间将那个孩子送去佛堂,顾夫人提醒:“令青莞再诊脉试试。”

  “青莞说她无能为力,我想着等她长大看看,她太小了。”溧阳摇首,青莞被这个孩子搅得头疼,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顾夫人也不再勉强,如何来,如何去,只背影多了一分释然。

  裴琛心中不忍,“或许有了孩子,她的生活会有趣些。”

  “未必,那个孩子有些麻烦,至今不会抬头翻身,眼神呆滞。”溧阳想到此处,拧眉抿唇,忧虑之中又添一抹不安,“我们改日去一趟相国寺。”

  医理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许神明可解呢。

  裴琛古怪地看她一眼,入宫当值去了。

  溧阳陡然轻松下来,想着自己将明熙送去顾夫人处,小床上的婴孩睡着。皇甫仪说她睡的时间大于醒的时间。一旦睡了就不知醒。

  这一刻,溧阳明白,连睡觉醒来都不会的孩子,不是痴傻又是什么呢。

  她看着粉雕玉琢的孩儿,心中软成一团,肤如玉质的手抚摸她粉妍的小脸,她说:“溧阳公主府以及裴家的权势,会护住你一生,哪怕你是个傻子。旁人有的,你不会缺。”

  神明是公平的。

  她轻轻抱起孩子,孩子睁开眼睛,晶莹剔透的眼珠很好看,如星辰般闪着光,漂亮的得有些不像话。

  溧阳将孩子放到顾夫人的怀中,顾夫人轻笑:“这个孩子怎么那么好看呀。”

  “她不会抬头不会翻身,睡了就不会醒,乳娘定点喊她醒。顾夫人,她是个傻子。”溧阳心痛到了极点,她知晓自己的裴熙就在身边,可这个孩子的痴傻还是会让她害怕。

  她知晓这个孩子的魂魄在裴琛身上,没有魂魄之人会活下来吗?

  顾夫人温柔地笑了,摸摸明熙的小脸,“你瞧她的眼睛可亮了,她父亲做的孽不能放在她的身上,神明都是公平的。我相信,她会好好的。”

  明熙的骨肉很软,不能抬头,只能勉强贴着顾夫人的胸口支撑。顾夫人露出悲悯之色,平淡道:“她不会,我就慢慢教,这个孩儿是裴府最后的血脉了。”

  裴琛注定不会有孩儿。溧阳说道:“我替她取名为熙。”

  “裴熙?挺好听的。”顾夫人换了个姿势,腾出一只手逗弄孩子,怜爱般挂了挂她的小鼻子。

  奈何,婴孩没有什么任何回应,顾夫人眉头微微蹙,“放心吧,我来养,你们不要分心。”

  “顾夫人,莫要裴琛看到这个孩子,术士说她们的八字相克,不宜见面。”

  “哪个术士胡言乱语。不见就不见,我会注意的。”顾夫人骂了一句,转身吩咐婢女撤了佛堂,去置办一个小床。

  听闻‘撤佛堂’一说,婢女喜极而泣,溧阳亦是侧眸,不觉说道:“孩子闻檀香味不好,再者有了她,我也没有时间再念经了。我且试试,我有个姑母也是痴傻的人,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高高兴兴。”

  太后有位姐妹,从小痴傻,唤顾锦商,一辈子只记得身边几个人。但她是十岁左右才傻的,这个孩子自小就傻,若不能教会她走路说话,她连床都下不得。

  顾夫人有经验,示意溧阳回屋。

  溧阳三步一回头,她知晓这个孩子不再属于她了,回到裴府认祖归宗,是裴家的孩儿,将来也不会成为她的郡主。

  不知为何而伤,溧阳走出佛堂,感受一片明媚天光。明熙有了很好的去处,她很安心。

  走至书房,她一人研磨,再提笔,写道:“罪臣明浔触犯律条,罪不容恕……”

  落笔,静等笔墨干,她看着字迹,新政的石头终于沉下。

  裴琛要的,她能给的便给,至于其他的,交给命运。

  她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墨水一干,立即让人送入宫廷。

  在黄昏中,她静等裴琛下值回府。

  同时,奏疏送入大殿,女帝亲启,熟悉的言辞令她想起自己也曾一腔热血想替百姓做实事,然而,事与愿违,她被百姓所伤,毁了一生。

  奏疏被压下,她没有驳回亦没有准许。

  为官者替百姓所想,食君禄,行军事,百姓呢。

  记忆过到多年前,促使她又将奏疏取出翻开细看,她想起顾上晗,少女的容貌罕见地浮现在脑海里。

  这么多年来,她忘了顾上晗的模样,今日回忆,好似就在眼前。顾上雪恨,她如何不恨呢。同样,自己的玩伴死的凄惨,尸骨无存,她如何不恨呢。

  可她是储君,是天子,终究做不到自怨自艾,她有江山、有百姓,肩上重担重如泰山,从不曾有一日敢歇口气。

  她盯着奏疏许久,暮色四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催使她握起朱笔,写下批注。

  准。

  ****

  三日处罚,转瞬即逝,溧阳回到朝堂,户部有了主心骨,刑部揪出背后凶手。

  道是死者的兄长想用孩子讹一笔银子,没想到死者不愿,宁死不肯入府。男人已被捉拿归案,而入杜府的人乃是裴铭的兄弟,知晓内情,欲为裴铭出口气,离开杜府后逃之夭夭。刑部发出海捕文书捉拿,后续再来禀报。

  散朝后,溧阳留下,询问自己递请的奏疏,女帝沉吟。

  母女二人皆不言语。

  良久后,女帝说道:“你舍得吗?”

  “陛下,臣确实想做储君,您如今风华正茂,臣便想出去见识一番,从底层做起,看一看大周百姓的生活。”溧阳解释道。

  女帝目光沉凝,尽量消化溧阳想要外出见识的这件事,缓缓道来:“你确实很优秀。”

  溧阳挑眉,眼前的陛下与上一世大为不同,难不成被顾夫人刺激狠了?

  她不愿揣测,回道:“臣是公主,享十五年公主荣耀,自该为百姓做些实事,臣想去之地,水患难除,臣想去治理水患。臣若离开,驸马自当跟随。”

  如今的步军牢劳掌握在裴琛手中,她离去,赵康意等人自会留下,将来如何,且看赵康意与元辰等人的本事。

  女帝诧异,始料未及,“溧阳,朕希望你多加思量一番。”

  “陛下,臣思量许久,还请您恩准。”溧阳俯身跪拜,虔诚至极。

  女帝久久无言,最后不得不点头,“你去吧,朕等你回来。”

  “臣拜谢陛下。”溧阳再度跪拜。

  离开大殿,她舒了口气,若裴琛只剩下几月的时间,她必跟随,这里的一切争夺,已然失去了意义。若裴琛好好活着,她们归来,也不会无措。

  接下来几日,她便要一一安排。林新之此人以益诱之,也是不错的人选。她又想了几人,细致安排。

  溧阳举荐林新之为户部尚书,掌一部之长,陛下未曾应准,将她调入户部,依旧做侍郎。看似平级,可内里天差地别,

  过了上元,便是三公主出降,礼部忙得脚不沾地,三公主卸下差事,专心备嫁。太后赏赐一座田园与无数珍品,陛下亦有不少赏赐。

  溧阳着实外放一事,该放的权都放,该收拾的人一并收拾,大有破釜沉舟之势,短短三日内,便有数位官员落马。御史台忙着弹劾,刑部忙着查案,瞬间,又多了许多空缺。

  雷厉风行的手段与溧阳往日风格不同,太后隐感几分不妙,将人召来询问。

  溧阳只答:“您还记得曾经大夫所言,驸马活不过十八岁。她今年十八岁了。”

  “无稽之谈,她如今上蹿下跳,好不快活。”太后呵斥。

  溧阳垂眸,面色凝重,太后顿了顿,“朝堂之上多有腐虫,除之一二也是善事,但你们此去路途艰险。”

  “太后,先帝当年可曾惧怕过?”

  “不曾。”

  “溧阳有驸马,自然也不怕。”

  太后叹息,少年人意气风发,大周渐入衰势,并非是无力,而是先帝期间,百花绽开,大盛之势,耗尽运势。

  她想起了明朝期间五龙争夺,清朝九子夺嫡,之后的皇帝再是如何出彩,都不及他们。

  珠玉在前,很难盖过。

  太后迷迷糊糊想着,似又梦见先帝,先帝坐于一侧,静静望着她。

  她说道:“你说她破釜沉舟,像不像你那回?”

  “不像。”先帝摇首,

  她坚持:“像你,但溧阳没有我们幸运。”

  “没有你幸运罢了。”先帝不赞同。

  她恼恨:“你再犟嘴,我去找小美人去了。”

  先帝哀怨地看着她,她笑了,再问:“明祎啊,她像不像你那回?”

  “像,像极了。”先帝明祎被迫点点头,笑得温柔宠溺。

  太后笑了,躺在躺椅上,舒服地闭上眼睛,去吧,京城由她来守着,不算大事。

  她还可以活很多年了,再不行还有她那个侄女呢,总不会出错的。这么一想,溧阳也是不差的,有她们这些长辈帮助。

  只温室里的花朵见不得风雨,适当出去见些风霜,也是好事。

  ****

  三公主婚期定于二月初二,陛下染病未曾出席,溧阳代替母亲送妹出门,这回轮到裴琛守门,她提前得了不少红封,略微使计便让人进去,七公主还欲再战,被她丢上了屋顶。

  溧阳温和地笑了,等新人离开后,她留下守着三公主府,家里当有人守着。

  她与裴琛在月下对饮,春寒料峭,热酒驱散寒意,三两杯下肚,浑身都热了。

  溧阳握着酒盏,笑得痴迷,眉眼不再沉沉,尊贵之人养出一身威仪,威仪与清冷铸就的人儿此刻笑得让人心动,她凝着裴琛:“我求了外放,再过些时日,我们就离开京城,好不好?”

  裴琛手中的酒盏颤了颤,难怪这几日殿下动作频繁,名单上的人去了一半,她问:“你不回来了吗?”

  “回来,你活着,我们就回来。”溧阳没来由的烦躁,抬手砸了酒盏,素手握着桌角,莹白的手腕被灯火镀上一层金箔。她砸了自己的酒盏又去夺裴琛的酒盏,裴琛望着她,她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裴琛皱眉沉思,溧阳扬首,脖颈颀长,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如玉一般,酒水顺着下颚滑入脖间,蜿蜒出暧.昧的痕迹。

  她放下酒盏,望着裴琛,眼眸如深渊,“你若不回来,我回来,我做未完的事情,便去找你。”

  裴琛没动,神色淡漠,目光闪躲,不愿与她对视。

  “裴熙、裴熙……”溧阳声声唤裴熙,想起那夜,她抛弃所有,纵情痴迷,同样也是声声唤裴熙。

  她口中的人儿不敢抬首,双手紧握,有些慌乱。

  溧阳撑起身子,走至她的跟前,素手抬起她的下颚,逼迫她直视自己。溧阳的举止有些漫不经心,并没有用太多的力气,醉态朦胧间染了几分魅惑。修长的手指在她唇瓣上轻点,她的冷与魅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一时间,裴琛心火肆意,她纹丝不动,心如擂鼓,而溧阳的指腹摩挲她的唇瓣,轻轻的、如羽毛轻拂。

  她在诱.惑她。

  溧阳俯身,贴着她的额头,修长的眼睫一颤一颤,刮在了她的额间,那抹花钿也在此刻红得眼里。裴琛僵住,比起以往,她感觉出了殿下的悲伤,早知如此,她不该揭破自己的身份,让殿下慢慢地去等明熙长大。

  她伸手,衣袖在空中划过,将溧阳懒腰抱起,溧阳贴着她的面容,一滴眼泪滑过。

  殿下在哭……

  裴琛轰然止住,心房剧烈跳动,黑暗中,一抹香味萦绕鼻尖,使她险些丧失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香味愈发浓郁,酒醉迷离,她望着她,同时,她望着她。

  四目相接。

  月色皎皎,庭院寂寂。

  溧阳习舞,腰肢柔软,浑身上下都是软的,指骨纤细柔软,贴着裴琛的唇角,裴琛终于攥住那只手,“我不会死的,我若死了,你的情蛊该如何解呢。”

  “是啊,裴琛,好好活着。”溧阳安慰自己,说到最后,尾音轻颤,她自己都不信,如何安慰旁人呢。

  她直起身子,目光沉沉,伸手去摸桌上的酒盏,可惜,酒盏已空。她直接拿起酒壶,裴琛握住她纤细的手臂,两人纠缠,酒水洒出,溧阳皱眉,眼角泅着一抹红,她眄视裴琛。裴琛无惧,执意将酒壶拿走。

  “裴琛。”

  “你哭一哭,或许我心软就给你了。”

  溧阳怒了,张口去咬她的脖子,肌肤微薄,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溧阳舍不得,转而去咬她的唇角。

  薄唇染了一滴血,愈发艳丽,裴琛眼中染着笑意,将人直接抱起,溧阳惊讶一声,人已入屋顶。

  “你还没咬够吗?”

  “够了,该换我咬一咬。你说,咬哪里合适吗?”

  “无耻。”

  “这里、这里、还是这里。”裴琛的手毫无规律般在她身上轻点一番,引得溧阳勃然大怒,眉眼横对,积攒出几分威仪来。

  裴琛笑了,溧阳眼眸沉沉,两人情绪不同,裴琛俯身凑至她的耳畔,轻声说道:“殿下近日怎地总是主动送给臣呢?”

  她的声音不大,与往日清冷的声音格外不同。

  四下无人,灯火微曳,两人守着房屋,自然可在此安睡。

  溧阳捂着额头,头疼昏沉,眼前一片重影。

  酒醉的人早起大多会头疼,溧阳不仅头疼,浑身酸软,到时醒来,头疼欲裂。

  她努力坐了起来,头疼得厉害,外间天色黑幕沉沉,身侧无人,耳畔似乎传来一阵水声,她迷糊地唤了一声,婢女从外间进来。

  “公主,驸马在沐浴。”

  溧阳复又躺下,眼皮极重,躺下不过片刻,身前多了一抹阴影,她睁开眼睛,一抹温热的帕子落在脸上。

  她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之际,自己已在马车上,身上换了朝服,发髻得体,她嗔怪地看向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讨好一笑。

  下车之际,她冷得厉害,刚想说什么,裴琛拿着大氅下车,给她披好。

  贴心周到的伺候让溧阳无话可说,只说一句:“晚上再说。”

  裴琛低笑,并不惧怕,而是得逞的回一句:“我等你。”

  溧阳:“……”能给她气死。

  溧阳着手离开,京中事务都交了出去,整个人轻松些许,散朝后,同僚约她去茶楼坐坐。都是女孩子,没有太多顾忌,她倒也答应,即将离开,归期不定,合该聚一聚。

  林新之巴巴地跟着,五六人光明正大的摸鱼,无人敢举发。

  初春万物萌生,春意盎然,街面上的百姓也多了许多,就连摊贩都多了些许。马车忽而停下,车夫下车买了几串糖葫芦,溧阳请客,一人一串,同僚们笑话她如同稚子。溧阳淡笑不语,轻轻咬了一口山楂,甜得有些腻人,同僚们也跟着品尝。

  食客多了,总能品出几分好处,几人细细说着甜食好吃,慰藉人心。林新之突然问:“当真有那么厉害吗?”

  溧阳笑话她:“她可不喜欢糖葫芦。”

  顾照林整日忙碌女学一事,别说是甜食,就连正常膳食都未必有时间去吃。

  林新之沮丧,同僚们纷纷询问那个‘她’是谁,林新之不语,面露难色,溧阳难得笑了。

  嘻嘻笑笑一阵后,茶楼就在眼前,几人循序走进,店家一看是诸位女官,立即上前热情相迎。

  时年女子入仕已不稀奇,几人选择临窗的雅间,店家备足好茶,徐徐退下。

  溧阳自京城内长大,鲜少出府门,更不会出入茶楼酒肆。重生后陪着裴琛出来过几回,今日不再陌生,站在二楼眺望远景,街景近在眼前,繁华喧嚣,人人都是人间烟火里的尘埃,渺小至极。

  几人说说笑笑,茶过两盏,便又散去,回到各自官衙。溧阳外放一事尚是秘密,几人不知,照常与溧阳挥手告别。

  溧阳回到候府,写下要跟着走的家仆名单。断情绝义都要留下,元辰归步军。这么一计算,可带走的人少之又少,不免又添加些府兵。好在裴府的府兵都曾上过战场,算是精锐。

  另外留些人照料顾夫人,青莞也要留下照顾明熙与太后,诸多衡量下,需带一位大夫随行。

  府内人员调动,顾夫人岂会不知,顾夫人让人人传话,“带上她与裴熙。”

  溧阳不解,顾夫人的回答是:“寻医。”

  京城虽说是大周首都,锦绣繁华地,但外间亦有强者,京城内治不好的病或许民间可治。

  顾夫人抛弃前嫌悉心照顾孩子,恩怨分明,溧阳十分敬佩。

  晚间下值,溧阳将夫人的意思转达,她担忧道:“你与明熙能碰面吗?”

  “为何不能碰面?她只一婴儿罢了。”裴琛进屋换衣,面色白得亮人,颈脖间血管清晰可见。

  溧阳着一身常服坐在窗下,转身回见她脖子上的血管,她的担忧又深了些,面上不好显露,说道:“你的身子也该好好养养了。”

  离开京城慢慢养,不用日日殚精竭虑,或许对她的身子有好处。

  裴琛换了一身绯色长袍走出来,面色衬得愈发白皙,她靠近窗下人,眉眼弯弯,“怎么提起这个了?”

  溧阳抬眸,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

  溧阳着一身常服坐在窗下,转身回见她脖子上的血管,她的担忧又深了些,面上不好显露,说道:“你的身子也该好好养养了。”

  离开京城慢慢养,不用日日殚精竭虑,或许对她的身子有好处。

  裴琛换了一身绯色长袍走出来,面色衬得愈发白皙,她靠近窗下人,眉眼弯弯,“怎么提起这个了?”

  溧阳抬眸,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

  作者有话说:

  脖子:你看着我干嘛。

  溧阳: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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