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寿安宫出来, 裴琛浑身轻松下来。之前的计划都被推翻了,几日间有谣言说陛下会立溧阳为太女。风头太甚,不如短暂避开, 也好让陛下安心。路过墙角圈了一团雪,冰冷的触感让双手生疼。

  冷到极致会疼。

  哪怕是疼, 裴琛也没有放手,取舍乃是人生中必要的选择。

  她想殿下外放, 于尘世中寻一屋舍,为百姓谋福祉,做一父母官, 日出而出, 日落而归, 夜晚同眠, 仅此而已。

  站在大周权力中心, 脚下踩着宫阙,她仰望浮云,愁绪如影而至。

  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祭祀大典、两军首领、除夕、三公主成亲, 外放。

  她不由自主走到了陛下寝殿, 顾夫人在丹陛上与宫娥说话,她遥遥去看,顾夫人一袭品竹色裙裳, 发髻高挽,温柔如水。

  走上前, 顾夫人停了下来, 眼神由凌厉化为几分淡然, 眉尖微蹙, “你怎么又回来了。”

  “想您了。”裴琛低笑,面容绽开笑容,眼眸似雨过天晴的湖面,潋滟光色,是顾夫人从未见过的明朗。

  顾夫人迟疑,觉得她的话很真诚,然而她觉得不对劲,将人提至偏殿。

  殿内寂静,裴琛依旧淡笑,明净少年人让人眼前一亮,灼灼明艳,顾夫人看向她:“说吧,什么事?”

  “太后答应我陪殿下外放。阿娘,我功夫极好,会保护殿下平安而回。”裴琛微笑,带着晚辈的柔软,一句话打消顾夫人的疑惑。

  那位素未谋面的姨娘死在了当今陛下的外放途中。

  顾夫人抬眸,她的女儿早就脱离她的掌控,学会独立,看着身姿孱弱的人直起腰身,脊骨挺得直直的,不再以前那般卑微。

  女儿的改变让她的生活发生很大的改变,她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

  她伸手抚摸少年人的发顶,微微一叹,“我知你有心避开,我愿意帮你。”

  “阿娘,你与陛下的情意是最干净的,不必脏了。我能、我也可以站在京城之中,顶天立地。”裴琛拒绝,目光沉沉,“我喜欢您能走出佛堂,爱与不爱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我不知您是谁,但我喜欢您,希望您走出囚笼。十多年的苦楚已然够了。”

  “我是谁……”顾夫人心中触动,茫然低唤,“我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

  当年除了明昭外,几乎没有人能分清她们,包括帝后与父母。

  若是有人能分清,只怕也不会发生那样的惨事。她掩面哭泣,裴琛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无论您是谁,顾上雪亦或顾上晗,您都是生下我的人,姓名不过是让旁人记住您的字词罢了。您还是您,天地间无人能取代您。我也只有您一个母亲,那人虽去,皆在她为爱追求中,是她自己意愿,错在她自己。”

  顾夫人掩面哭泣,自己心口多年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她乖巧听话,不忍让妹妹伤心,到头来这些都是错的。

  裴琛轻轻唤了声,“阿娘,您想过让的,对不对?”

  姐妹二人喜欢一人,如何做,唯有一日退让。顾夫人便是主动退出的那人,她确实有错。明知陛下喜欢的她,却主动退出。

  她的错并非罄竹难书,而是背叛了爱情。

  她恨陛下让妹妹亡故,而陛下恨她是个懦夫。

  阴差阳错,并非所有人都是那么幸运,

  “对。”顾夫人迟缓了许久,从悲痛中走来。

  裴琛眼中含着泪光:“您与她有山盟海誓吗?”

  顾夫人摇首。

  裴琛睁大眼睛望着她,顾夫人哭哭笑笑,“我与她自幼送入京城,远离父母,我们二人相依为命,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我的责任是在这座泥潭中保护她。她很乖巧,笨了些,有好吃分我一半,有好玩的哪怕行至半路也会来喊我。她只是笨了些,我曾想着让祖母招婿入门,定不让人欺负她。”

  “她不知陛下喜欢我,亦不知我喜欢陛下。她那么呆,却那么可爱,最后尸骨都没有送回来。我愧对父母,更对不起她。陛下与我倘若在一起,午夜梦回,我该如何面对。”

  “祖母说倘若她坏一些,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接受陛下的好。可她是那么乖……”

  裴琛泪流满面,不是不爱,而是不敢爱。她们的恩爱,由顾上晗的尸骨堆积而成。

  她沉默良久,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她的生母真是顾家长女顾上雪,死是那位是次女顾上晗。

  “阿娘,您对不起她,裴家不需你来守护,天地之大,总有你的去处,不必扣住自己。”

  “阿娘,离开京城回余杭,您回去吧。”

  “阿娘,莫要困住自己了,你的错,我替您赎。”

  时间的规则束缚人的言行举止,礼法律法是人头上的一柄刀剑,在此之外,还有德,是心的一柄剑。困住顾夫人不是律法礼法,亦不是世人的眼光,而是她心中的德。

  裴琛上一世就看透了,自己喜欢嫡母,奢望与她归隐山间,到头来,殿下宁死不屈,维持心中的那柄剑。

  最后溧阳死在自己的心剑之下。她霍然抬首,发现自己对上的不是宗族权势,而是心剑。

  权势面前,尚且无力。每人心中的心剑不同,她被压得喘不过气。

  顾夫人无力道:“我们的事情与你无关,裴琛,若爱不要想过谦让,人非圣贤。”

  她的眼泪止不住,也有几分释然,“我想过等你长大,便去寻她。告诉她,陛下登基为帝做了仁义的君主,我让陛下记住了她一辈子。”

  裴琛抬首,那股无力感涌上心口,“阿娘,何苦呢,放过自己,放过陛下。”

  “可我爱她……”顾夫人眼睛模糊,这么多年来,她无有一日忘怀过。她恨自己懦弱,更恨明昭的无能,那么多侍卫为何偏偏保护不住笨姑娘。

  她恨明昭,偏偏又忍不住去爱。她说:“我时常让她去死,可我最想的是结束自己的命。裴琛,我的孩子,你可知晓最大的痛苦是活着。”

  裴琛感觉到心痛,她握住顾夫人的手,恳求道:“死亡不是唯一的路,我死过一回,我很珍惜与您之间的母女情。您喜欢我,我尊重您。您为了我,活下去,我陪您回余杭散心,去见舅父姨娘们,好不好。”

  悲伤打开一丝缝隙,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痛苦。

  “裴琛,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她不肯放弃,我难以回头,这才是折磨。倘若我死了,所有的事情终止,对所有人都好。”顾夫人轻笑,眼中蓄满眼泪,她抬手摸着裴琛莹白的肌肤,“你、让我很骄傲。”

  裴琛回道:“我喜欢您,尊敬您,不想失去您。”

  “裴琛,我知晓你喜欢溧阳,你看溧阳的时候,眼中含着光。”顾夫人不自觉弯了唇角,打开心扉,眼睛模糊,“我是过来人,知晓你的喜欢很深,她若是让你去死,你能受得住吗?”

  “我在梦中,杀了溧阳,我万分痛苦,恨不得代她去死。”裴琛坦然,她知晓近乎二十年的心结已很难解开,以前她奢求陛下与顾夫人之间回到过往,今日才知执念已深,解不开了。

  活着是顾夫人最大的努力。

  裴琛没有姐妹,无法感受到她的痛苦,只想她活着。

  顾夫人呼出一口气,拼命按住自己的心口,“我让她去死,便是希望她能放过自己。后来她真的放过自己,有了如今的八公主。我们、回不去了。”

  这一刻,她的心在绞痛。

  “我们沉迷于年少的甜蜜,折于年少,岁月辗转中,活成了对方厌恶的人。”

  “先帝将我们放于温室中,却不知温室里的花朵能否经历过寒霜。”

  “裴琛,你们未曾经历温室,却知严寒酷暑,是你们的福气。”

  她望着虚空,放空自己,低眸看向那张与妹妹相似的脸颊,道:“陛下不喜欢你,也是因你与你的姨娘极为相似。我们姐妹二人看着相似,其实是不一样的。世人只是不了解我们罢了。”

  裴琛静静听着,顾夫人将心事都吐露出来,缓缓眨眼,看着女儿更像是在看自己的妹妹,欣慰地笑了,“你聪明多了,我时常再想她那么笨,以后该怎么办。我还没想好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裴琛啊,我是谁呢。”

  裴琛痛苦极了,她一字一句道:“你是顾家嫡长女顾上雪。”

  “可你的生母是由陛下赐婚的顾家嫡次女顾上晗,我是顾上晗。”顾夫人迟疑了许久,说话的语速如老者,“我是顾上晗,顾上雪早就死了。”

  裴琛阖眸,不忍再看,她将自己困住太久了,面对神明,面对世人,她活成了顾上晗。

  或许,只有面对陛下的时候,她才是顾上雪。

  裴琛不知该如何劝,她活在了自己搭建的痛苦世界里,第一回 ,裴琛才知顾夫人活得如此痛苦。

  裴琛无法解局,生平所学,智谋才学、武功剑法都失去了作用。她面前的妇人如同两面人,精神失常,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每日的念经成了逃避的唯一办法。

  这一刻,裴琛上前抱住她,沉默无言,您说您是谁,您就是谁。

  ****

  裴琛将顾夫人送上出宫的马车,再待下去,她害怕顾夫人会疯魔。

  元辰驾车,亲自将人送回去,裴琛忍不住滑下眼泪,回身却见丹陛之上站着一人。

  她想起顾夫人的话,倘若殿下让她去死,她如何承受得住呢。

  陛下如何承受得住。

  裴琛回身,遥遥行礼,明昭触碰她心爱之人的孩子,浑身一颤。少年束发,像极了那人。明昭如避邪魔般后退几步,仓皇而逃。

  天色尚早,她无去处,殿下见朝臣,她不能去见殿下,走走停停来到寿安宫。

  见到太后,她第一句话便问:“您告诉我,我的生母是谁?”

  太后眼皮一跳,罕见地砸碎了手畔的茶盏,怒喝一声:“你发什么疯呢。”

  慈爱热情的老者勃然大怒,死死凝着裴琛。裴琛走上前,徐徐跪了下来,“她不知自己是谁,我无法解惑。”

  谁能解惑呢,谁能告诉她:你是顾上雪。

  可又能回答那句:可你的生母是由陛下赐婚的顾家嫡次女顾上晗,我是顾上晗。

  “您当年为何答应她扮成顾上晗嫁入裴府。”

  “因为、我……”太后面露愧疚,“我分不清她二人。她告诉我说她是顾上晗,明昭拼命呼喊她是顾上雪,我该信谁。倘若一个人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那让旁人又该怎么做呢?”

  “她是怎么死的?”裴琛抬首,“尸骨无存吗?”

  “我没有见到尸骨……”太后凝眸,深深叹气,“哪怕一块骸骨回来,她也不会如此痛苦。试问,谁能接受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高高兴兴出门,死讯传回,一块骸骨都没有。裴琛,我最大的错应该是没有分清她二人。”

  裴琛跪坐在地上,太后呆坐良久,徐徐说道:“我至今不知她究竟是谁。她一直说自己是顾上晗,陛下说她是顾上雪。陛下是唯一能分清她二人,可她也是最痛苦的人。”

  “那年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陛下点名让顾上雪陪同外放,我不答应,我拒绝了,我顾家的女儿岂能被她差遣。后来,顾府人传话说大姑娘跟着去了,我虽恼恨,可知晓她们互相喜欢。我不愿棒打鸳鸯,可后来死讯传来,你阿娘奔袭千里指望去捞一块骸骨。”

  “最终无果。回来后,她失魂落魄地说她是顾上晗,愿意嫁去裴家联姻。招摇将军喜不自胜,当即应允。再后来的事情,裴开战死,你阿娘生下你,将你送到我的面前。裴琛,你若问我,她是谁。我只能说,她说她是顾家嫡次女顾上晗。”

  “其余,我也不知。还有一事,当年她一刀捅了明昭,明昭卧床三月。”

  裴琛瞪大了眼睛,良久无言。太后疲惫不已,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裴琛麻木地走出寿安宫,双脚如同踩在浮云上,整个人飘然欲仙。她说帮,可自己也陷入进去。

  帮这个字成了最大的讽刺。

  她不死心,打马去王府,顾朝谙不在,她抓住顾修仪追问:“我阿娘是谁,是你的第几个姑母?”

  顾修仪被吓得瑟瑟不敢言语,她一再追问,他才说道:“听闻姑母闺名顾上晗,是我的第二个姑母。大姑母早逝……”

  余下的话,裴琛没有再听了,疯狂地跑出王府,抓住马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顾朝谙在国子学,裴琛以驸马的身份打开国子监的大门,一路畅通无阻,最后将顾朝谙从大殿内拖了出来。

  顾朝谙吓得胡子抽了抽,被外甥虎狼之色吓得魂不附体,“大外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舅父,我问您,我阿娘是谁?是您的姐姐吗?”裴琛大口喘气,她不信就没有人认出来。

  顾朝谙愣了一瞬,外甥如疯如魔,必然不是问简单的问题。他思考了须臾,简单说道:“她说她是顾上晗,是我的二姐。”

  “不要说她说,我要你说。”裴琛眼眶微红,她感觉很委屈,天大的委屈,偏偏说不出口。

  顾朝谙缓缓吐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是谁很重要吗?我已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哪怕父母去了佛堂,她也不见。对不起,我不知她是谁。”

  一瞬间,裴琛泪水决堤,“你们为何分不清呢。你们是至亲的骨肉,血脉相连,你都不知她是谁。”

  “对不起。”顾朝谙垂首道歉,“她是谁不重要了,我授人无数,传道受业解惑,可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因为我心里,亦是不解之惑。哪怕先帝在世,她也无法回答你。因为你阿娘自己坚持自己是顾上晗,我们分不清,便无法辨别。”

  裴琛苦笑:“当真是讽刺。”

  她转身走了,周围嘈杂的气氛与她格格不入,她踩在柔软的土地上,感受到人世间的喧嚣。

  她在想:如果顾夫人对我不好,我便可以不用参与进来。顾夫人是谁,与我无关。如今心中横了一柄剑,我跨越不过去了。

  她恼恨,偏偏又什么都做不得。

  回到府里,她走到了佛堂外,木鱼声如魔咒般在耳畔响起,她累了,她错得离谱。她不该求顾夫人入宫,两相折磨。

  她又回到屋内,白露白霜相迎,她提不起精神,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枯坐在窗下,脑海里乱成一团乱麻。

  无人给她解惑。

  可答案又那么明显。

  这一刻,她感觉出陛下的孤寂,明白陛下对她的厌恶。若是自己,也会厌恶。

  坐到暮色四合,有人开门,她自黑暗中抬首,看向对方。溧阳点灯,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裴琛麻木地看着她,泪水忽而决堤,溧阳凝眸:“你将她当作母亲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难过。你说她那么痛苦,偏偏应允我入宫。”裴琛自责,她刚感受到母亲的关爱便肆无忌惮的去毁灭。

  溧阳望着她:“陛下是寂寞的。”陛下的寂寞,唯有她一人知晓。

  裴琛不敢抬头,溧阳俯身坐下来,“裴琛,你觉得她是顾上雪,陛下觉得她是顾上雪,便也足够了。你二人是她最重要的人。”

  其他的,争不得,强求不得。

  裴琛没有接话,她问道:“她怎么死的?”

  溧阳不言,难以启齿。裴琛抬眸,“所以我阿娘不是矫情。”

  “不是。”溧阳语句艰难。

  裴琛沉默良久,她可以杀人,可以去争可以去抢,唯独此事帮不了她。你不能说:你忘了姨娘,与陛下重新开始。

  那道坎跨不过去了。裴琛终于看透了,难怪这么多年来,太后不问,顾家人不管,是管不得问不得。

  “殿下,我很幸运。”

  “不,我们不是幸运的。”溧阳否认,待我们过完明年,才会是幸运的。

  裴琛笑了笑,道:“我们是幸运的,我们至少爱过,朝朝暮暮过,够了。”

  溧阳没有接话,朝朝暮暮过,是不够的。

  *****

  陛下痊愈后,定在十二月祭祀,步军随行,裴琛忙得脚不沾地,溧阳交还朝政,得了几日清闲。

  过了初八,她欲回一趟余杭,裴琛身子弱,一路风霜对身子不好。她请了假期,暗地里出城,带上三百禁卫军,府内精锐随行,哪怕裴铭有意跟来,她也不会有危险。二来她不参加祭祀大典,算是避一避风头,近日里有谣言说陛下有意立她为太女。

  策马不停至余杭,裴琛得知她离开的事情后直接去问太后。

  太后意外,道:“我不知晓,她只知她为你谋三军欲立小八为太女,我不赞成。一旦立储,她届时便名不正言不顺了。”

  裴琛气得翻眼睛,太后缩了缩脑袋,小辈大脾气,也是惯出来的。

  厉害的人有些脾气,也在情理之中。太后这么安慰自己,说道:“年前应该会回来的,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你无事去你阿娘跟前转一转,她一人挺寂寞的。”

  “晓得了。”裴琛郁闷至极,人走已经走了,她能怎么办呢。

  晚上回府,家里空荡荡的,地面上依旧热闹非凡,她提着‘明浔’‘裴琛’去佛堂,又提着食盒。

  这回,顾夫人拒绝见她了。

  裴琛将狗儿与食盒递给婢女,嘱咐道:“我亲自做的菜,希望夫人可以吃一些。”

  那一日后,她再也没见过顾夫人。顾朝谙说他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顾夫人,姐弟二人成了陌生人。或许是顾夫人怕父母怕兄弟认出她的身份,殊不知,世间除了陛下外,再无人识得他。

  回到卧房,三公主又送来一份银子,她看着数字般的银子,心中毫无波动。

  她该如何做才能力挽狂澜。

  躺在床上,她有许多时间思考。

  翌日,她在裴府管事的引领下找到了姨娘的陵墓,站在坟茔前,倒吸一口冷气,墓碑上写的是顾上雪的名字。

  痛苦的记忆回旋,她不忍直视,忍着想要劈断墓碑的想法。

  她跪了下来,烧了纸钱,她问管事:“这是衣冠冢吗?”

  “是的,顾大姑娘尸身没有找到,我们夫人悲伤下立了衣冠冢,但夫人从未来过,让我们年年清扫拜祭。”

  裴琛跪得笔直,此处并无尸身,她想说的话就算说了,姨娘也不会知晓。

  冬日寂寥,顾夫人选的地方很好,深处冬日也见碧绿的枝叶,一年四季常青。

  简单祭拜后,她回府而去。

  月中之际,溧阳到了余杭。顾家祖籍余杭,顾家女学闻名天下。顾夫人除去顾朝谙这个兄弟以外,还有几个姐妹,多年未曾有来往。年少时见过,感情尚可。

  溧阳寻到她们,她们嫁给了当地富户,并没有走仕途,她们管着女学,将女学经营得很好。

  溧阳进入女学,扑面而来的是蓬勃朝气,屋舍构造不及京城繁华,山清水秀间让人心情极为愉悦。她见到了顾氏姐妹。

  顾氏姐妹不认识溧阳,她们也非寻常人,从溧阳通身华贵的气质看出了她的身份。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将人请入内堂说话,赶走了其他人。

  “殿下来余杭可是为了我二姐?”

  顾氏由四女一男,顾朝谙便是唯一的男孩,好在他长得很正。姐妹四人出落得极好,说话的顾家三女顾朝云。

  “我来是想寻找当年顾家双生姐妹的乳娘。听闻她离开京城后回道余杭了。”溧阳坦言。

  三人落座,顾朝云淡笑,“您找乳娘做什么?”

  “孤想知晓双生姐妹可有不同之处?”溧阳垂眸。

  顾朝妩笑了,“殿下既然说了,我姐妹自然去找,不若您去顾府休息,我等找到后送去府上。”

  “孤等不得,姨娘可带我直接去寻。”溧阳说道。

  顾朝云年长,迫不得已问一句:“殿下去寻旧人,可是京城裴家出事了?”

  “二位姨娘,你们见过我婆母吗?”溧阳平心静气地询问。

  “不瞒殿下,我们未曾出过余杭,不曾见过两位姐姐。”

  “幼时也未曾见过?”

  “未曾。”

  溧阳扶额,头疼得厉害,打起精神说道:“孤只是想知晓我夫君的生母究竟是顾家长女还是次女?”

  顾朝云淡笑:“有何区别呢?”

  “自然是有的。”

  “殿下,对于我们乃至天下而言,并无区别。她是谁,她自己最清楚。”

  “倘若她不清楚呢。”

  顾家姐妹二人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震怒,顾朝妩年岁尚轻,不解道:“我二姐姐痴傻了不成?”

  “或许是傻了,夫君整日愁眉不展,我才来此查一查。姨娘们若知晓去处,大可直言,不必忌讳,与顾家与朝堂无关,是裴家是家事。”溧阳徐徐开口,试图说服两人。

  论及家事,姐妹二人应该会放心。

  果然,两人对视一眼后,起身说道:“殿下随我来。”

  溧阳紧步跟上。

  顾家是余杭大家,有百年底蕴,顾朝谙这一支定居余杭已有六十余年。府内婢女都是家生子,乳娘亦是,都是家里知根知底的人,两位姑娘长得后,乳娘回到余杭颐养天年。

  两位姑娘有两位乳娘各自照应,二姑娘的乳娘去岁就死了,唯有大姑娘的乳娘活着,家里买了宅子单住。

  进入一进的宅子,就见一老者蹲在门前的菜地里摘菜,她的眼睛很好,看着两位姑娘就笑了,“三姑娘四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贵客临门,你速拜见。”顾朝云小声提示。

  乳娘年轻时见过许多贵人,陛下皇后都见过,闻言也不见惊慌,徐徐看向贵人,努力睁开眼睛:“不会是哪位贵人?”

  溧阳说道:“我是顾家二姑娘的儿媳,有些事情想问您。”

  老者面色发白,同溧阳招招手:“进屋说。”

  溧阳尾随老者入屋,顾家姐妹回马车上细说。

  老者给溧阳倒了一大碗茶,碎碎地念叨,“我知晓你想问什么,她二人很像,有时候我也分不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姑娘稳重些,人也风趣,二姑娘可爱些,总被大姑娘逗。”

  “如何分辨二人?”溧阳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您是大姑娘的乳娘,应该知晓当年死的是谁?”

  “死的是大姑娘。大姑娘出门去了,我早起就没见到她。自那日后,二姑娘就聪明许多。我怀疑离家出走的是二姑娘。可府里的那位姑娘一口咬定是姐姐走了,兼之二姑娘的乳娘也说自己没认错,我就不好说什么。”乳娘回想旧事。

  “说来也是奇怪,大姑娘死后,二姑娘一夜间似乎长大不少,聪明了些,也稳重许多,如同大姑娘一般。”

  溧阳微微动唇角:“她二人身上可有分别的胎记?”

  “要啊,大姑娘肩膀处有一红色胎记,如同红豆。”

  “二姑娘没有吗?”

  “我不知道了,我只伺候大姑娘,不晓得二姑娘有没有。”乳娘叹息。

  溧阳略有些失望,女子身体极为重要,岂会被外人轻易看到,除去贴身伺候的婢女以及母亲外,无人知晓她们身上的痕迹。

  乳娘絮絮叨叨说道:“二姑娘笨了些,但她对大姑娘很好,有时她们一起闯祸,二姑娘总是很讲义气的主动承担责任。她们二人姐妹关系可好了,可惜最后大姑娘走了。”

  “我记得有一回,大姑娘被人推入水中,她不会游泳,二姑娘不由分说跳进去,那日差点丢了小命。二姑娘烧了几日才醒,大姑娘吓得哭了几回。”

  溧阳察觉哪里把部队,“大姑娘不会水?”

  “以前不会,我走后,不知可学会了,二姑娘自小就会。”乳娘迟缓地说了出来。

  溧阳豁然开朗,如溺水中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她立即辞别老者回京。

  顾家姐妹一路相送,溧阳与两位姨娘道别,邀请二人入京去女学,毕竟京城女学才是大周女子入仕的关键。

  “殿下厚爱,我姐妹二人不会入京的。”姐妹二人直接拒绝了。顾朝妩年岁小,藏不住心思,坦然说道:“倘若我们入京,顾家必会受人诟病,有兄长与姐姐足够了。”

  溧阳不好再劝,时间急迫,领着人匆匆回京。

  ****

  祭祀过后,朝臣见识到了陛下的第八女,她的面貌与陛下有几分相似。她是唯一一位尚在襁褓中便被陛下收养的公主。

  八公主早慧,陛下亦选取少傅教导她的学业,京城内都在议论八公主的相貌。

  裴琛早出晚归,每日回去都会去佛堂,顾夫人始终不肯见她。她无奈去求教太后。

  太后出了馊主意:“我这里有几件你姨娘的衣裳,不如你拿着回府换上,她保准会见你了。我与你说,你姨娘有些呆,你也装得呆一些,不要那么聪明。”

  裴琛嘴角勾起,“您又想看戏,对吗?”

  “这等之事情怎么可以是看戏,我在教你做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太后哼哼两声,吩咐婢女去找一找二姑娘的衣裳。

  裴琛抓着字词的漏洞:“不是大姑娘吗?”

  太后老人家眨眨眼睛,望望虚空,沉默以对。

  裴琛咬牙,想瞪一眼,太后揪住她的耳朵说道:“要有礼貌,长辈有错,晚辈不可提,何况是长长辈的错。”

  长长辈?裴琛想吐槽太后的说辞,拿到衣裳就被丢了出去。

  有碍养生。

  裴琛忧心忡忡出宫,拿着衣裳不知所措,万一刺激狠了,顾夫人想不开怎么办呢?

  她挂念着溧阳,溧阳在做什么呢?

  溧阳下了快船后,进入官道上,日夜赶路,眼看着京城在即,半路上杀出一股劫匪,她勒住缰绳,府兵立即将她护在中间,行成一个包围圈。

  这一趟,她知晓会愈发裴铭,果然,对方不死心。

  裴铭握长.枪,马上朝溧阳行礼,“长公主殿下。”

  溧阳勒住缰绳,淡淡对视,她平心对待,没有震惊没有恼恨,亦没有慌张,她说道:“永安楼一别,君可安好?”

  “不大好,但也不错。”裴铭高傲地抬首,“你与她相聚了吗?岁月消逝极快,你可要珍惜时间。殿下,等她死了,臣还可以做你的驸马。”

  溧阳眉尖微蹙,没有过多纠缠,露面不平,已近黄昏,行人不多。她吩咐元辰速战速决。

  元辰颔首,立即策马上前,一柄斩.马.刀闪过寒光,直至裴铭面门,裴铭不慌,俯身于马上避让。

  两人的兵器都适合马战,裴铭枪.法精进不少,百招后,元辰不敌,断情忙去替补,元辰退了下来,吩咐余人围攻。

  裴铭亦有不少人,兵器不同,双方混战,裴铭骑马至溧阳跟前,元辰挥刀阻止。

  “殿下,你莫怕,我只想与你说几句话罢了。”裴铭轻笑,面若冠玉,肌肤在天光下显出白皙,五官略显凌厉,浑身凝着杀气。

  元辰皱眉,坏人长得这么妖孽,让好人怎么过下去。

  溧阳沉吟一瞬,问道:“你想说裴熙?”

  “说她做甚,弑父的逆女,入不得轮回。”裴铭语气嫌弃,“我们说说裴琛。我对她的了解远胜于殿下对她的了解,她做什么,我都知晓她的下一步是什么。如今三军无法整合,她应该很丧气。”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将权势看得那么重吗?你了解她又如何,我们要的从来不是权势。我如今有她,足够了。元辰,杀她。”溧阳觉得恶心,尤其是那句‘我对她的了解远胜于殿下对她的了解’。

  裴铭被元辰阻拦,两人陷入焦灼中,溧阳静静看着,无一丝慌张。

  随着日落,暮色四合,众人视线受制,厮杀的速度慢了许多,元辰这时护着溧阳先离开,断情绝义断后。

  对方人数不少,武功不少,裴铭并没有受伤,见人离开,策马去追,一逃一追。

  追出去十里地,一阵羽箭朝裴铭射出,裴铭翻下马背,溧阳揪住缰绳,回头看向地上躲避羽箭的人。

  这时后方来人,裴铭夺了马逃离,弓箭手尾随,溧阳没有再看,领着元辰回京。

  愿一回,上天保佑。

  一路奔袭回京,路上无风无浪,入京城后,她下马行走,走不过三里地,裴琛打马而来,欢快的身影如风般跃至眼前。

  “你回来了。”裴琛朝溧阳伸手,“我带你。”

  溧阳不愿,那么多百姓看着呢。她翻身上马,与裴琛并肩,“你怎么在此处?”

  “我让人盯着,你一入京城地界,我就赶来了。”裴琛目光流连至她泛红的脸上,脑海里有几分混沌,溧阳面容淡然平和,唇角挂着重逢的笑容。

  两人招摇过市,并肩行走,至裴府门外,裴琛跳下马,绕至溧阳马前,伸手去接她。

  溧阳说道:“我又是刚学马,不需你如此殷勤。”

  “我想殷勤,我伺候好你,你也高兴些,晚上好……”裴琛欲言又止,不厚道地笑了,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无人听见后牵着溧阳进府。

  “一路可辛苦?”

  “尚可,京中如何?”

  “京中稳定,并无大事。我与太后商议明年外放一事。”

  溧阳脚步一顿,诧异地看着她:“你的步军不要了?”

  “不要了。”

  “不成。”溧阳不肯,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岂可这么简单放弃呢。

  “回屋再说。”裴琛不敢抬首,怕自己对上溧阳的眼眸后自己就会放弃初衷。

  两人走至半路,绕过园囿,忽见老屋方向有火光。裴琛呆了呆,松开溧阳拔腿就跑,“殿下、佛堂。”

  溧阳亦是浑身发麻,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高声唤来仆人,“快去佛堂灭火。”

  白日里好端端地为何起火了。

  溧阳不顾往日仪态,提起裙摆跑去佛堂,佛堂已烧了大半,屋梁坍塌,黑烟蔓上云层,她寻不见裴琛。

  “驸马去哪里了?”

  无人应答。

  裴琛冲进了火海里,佛堂内浓烟呛人,她本就病弱,置身浓烟中已然感觉无法呼吸,趁着自己尚且能呼吸先冲进顾夫人常待的佛堂。

  顾夫人坐在蒲团上,面上一片茫然,裴琛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你疯了吗?”

  “不是我放的火……”顾夫人抬首,身后神明已烧着了,火焰很快就扑到她的身上。

  但她丝毫没有感觉,反有几分释怀,静静看着困住她的神明付之一炬,她露出笑容,与裴琛说道:“你看,神明都是假的,他被烧了。”

  “我们出去吧。”裴琛抵唇咳嗽,恐她挣扎拒绝浪费时间,抬手将她劈晕。

  顾夫人还要开口,后颈一痛,刚想骂孽障,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顾夫人:孽障,我自己有腿了会走,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