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身份暴露,虞兰时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微微笑了笑。

  “许久未见,林姑娘果然依旧勇猛果敢,单枪匹马便来到了此处,看来楚姑娘在你心中当真十分重要。当初却是我误会了,还以为你情之所钟的是关山小姐,所幸今次不曾再找错人。”

  听他竟还敢提及明月,林箊握剑的手更紧了一分,只强压着心中怒火,冷声道:“畹娘在何处?”

  虞兰时不紧不慢地笑道:“寻楚姑娘来此其实并非我的主意,而是我的这位老朋友,无垢大师的意思。”

  “阿弥陀佛。”

  一旁的僧人向林箊行了个礼,缓缓道:“贫僧与楚施主相识已有七载余,那年盂兰盆节,贫僧游历至南柳,与照晴寺僧众论法,照晴寺上下本无人可解贫僧那道果报自受的难题,可却偏偏有一名前来寺中进香的小施主答出了贫僧所问,此人正是当年的楚施主。自那以后,贫僧每岁盂兰盆节都会前去南柳与楚施主讲佛论法,受楚施主点拨。”

  话音短暂停顿,他目视着眼前人,面上心平气和的神色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楚施主本是贫僧所见过的最具慧根之人,可就在去岁,我再与她论法时,却发觉她动了痴念,她的心再也不似以往一尘不染,而同世人一般受七情六欲所困,且毫无醒悟之意。你可知寻到一颗明净的佛心是何等困难之事?我混迹红尘数十载,只见过她一人有此不染凡尘的明心,可如今却都被你毁了!”

  眼中涌起一丝怨恨的暗色,又很快消失不见,无垢再念了一声佛号,便回复了慈眉善目的平和模样。

  “为了替楚施主拭去心上尘埃,贫僧将她送入了三垢幻境,楚施主如今因痴垢缠身,不愿放下执念,而迟迟无法脱离幻境,但贫僧相信她总会醒悟过来的,毕竟她如今所处之地那般寒凉,倘若一直执迷不醒,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听得心上人如今安危难测,林箊怒容满面,咬牙道:“名为无垢,却如此执着于外相,嗔念尽生!她本就不是佛家中人,你又凭何要求她心不染尘!”

  无垢垂下眉目,无动于衷,“凡俗之人沉沦于苦海,大多至死不悟,但楚施主不同,相信待她拭尽心上尘埃后,自会明白贫僧的一番苦心。”

  知晓与他再多言语也只是白费口舌,林箊看向戴着面具的人,直截了当道:“你想要什么?”

  虞兰时笑了起来,“林姑娘果真聪慧灵透。”

  他自一旁摆放的白瓷瓶中倒出了一粒药,“此乃化功散,服下后不会伤及性命,只是几个时辰内无法使用内力,林姑娘武艺高强,安全起见,便先将这颗药服了吧。”

  林箊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接过药咽了下去。

  “林姑娘对楚姑娘着实是情深意重,叫在下佩服。”虞兰时慨叹般地笑道,“那便劳烦姑娘将宓羲兵符与烈幽心法交出来吧。”

  “烈幽心法并无秘籍,需要我誊写于纸上。”

  “无妨,我可以着人为姑娘奉上纸笔。”

  林箊怒不可遏:“畹娘如今处境危险,我何来时间为你写下心法!”

  对她面上怒意视若未见,虞兰时不慌不忙道:“以楚姑娘的体质,应当可以在幻境中坚持小半个时辰,只是林姑娘若再这般拖延下去,却不知她还能坚持到几时了。”

  握剑的指节已隐隐泛了白,林箊压抑着沉沉怒意,哑声道:“拿纸来。”

  虞兰时唤人拿来了纸笔,林箊提笔落墨,不多时便将整篇心法写于纸上。

  将纸上心法大略过目了一遍,并未发觉异常之处,虞兰时收好心法,又伸出了手:“兵符。”

  林箊从怀中拿出了那枚墨玉符牌,缄默不言地交到了他手上。

  虞兰时对着灯火仔细端详着手中符牌,一贯幽深莫测的双眼中漫起了一抹大权在握的激奋之色。

  “世人皆传,‘宓羲者,可以一当百’,而得宓羲兵符更可得天下。”

  他抬眼看向眼前女子,“你是宓羲氏后人,青冥楼同你关系匪浅,十二兽和你交情甚深,几大世家亦与你交好,这天下于你来说几乎唾手可得,你既有改变天下之心,如今却这般轻易就将兵符交给了我,便不后悔么?”

  “我从未想过要得天下。”

  平静的话语声如敲金击玉般一字一句响起。

  “我只要她。”

  世间种种,我只要她。

  毫无迟疑的言语令虞兰时面上闪过一丝恍惚神色,他微垂下头,口中喃喃自语地重复着。

  “只要她……只要她……”

  低喃着重复了几遍后,他倏然抬起头,面具下的双眼满是暴怒之色,眼底渐渐发红,“没有武功,没有权势,你拿什么保护她?!倘若你只是一个废人,她还会爱上你么!?一切都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这身武功,你什么也不是!”

  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林箊有些不解地微微皱起了眉,随即意识到他此刻说的并非是她,而是他自己。

  “秦三小姐从未因为你没有武功而厌弃过你,亦不曾因你在虞家不受重视而疏远于你,你何必如此执妄。”

  “你懂什么!”虞兰时怒吼道,“正是因为她那般温柔,从未曾因为我是个废人而轻视我,可我却囿于武功地位无法再接近她,我本可以与她更进一步……”

  林箊冷淡道:“她是你长兄的妻子,即便你武功盖世,也不会与你有其他关系。”

  “她本该是我的妻子!”

  虞兰时嗓音嘶哑,双目通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

  “当初虞释爱上了那名山野村妇,可家中却早已定下了和秦家的亲事,父亲曾说倘若虞释在止戈大会表现出众,便允他同那名村妇成婚,而家主之位与秦家的亲事都会由我代为接手。”

  “我并不在乎家主之位,但当我知晓我能够与烟景成亲时,我比得到任何珍宝秘籍都要欣喜,那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可一切……一切却都被他毁了!”

  “他参加完止戈大会后便反悔了,为了家主之位,他选择了抛弃他的那位结发妻子,与烟景成亲……”

  话音微顿,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闭上,有一行清泪从眼角滑下。

  “我身为虞家人,纵马前去同他迎亲,他不愿多看烟景一眼,便由我在一旁时刻叮嘱着抬轿的人小心一些,甚至连烟景下轿时,都是由我接过她的手将她牵出轿。”

  “我牵着她下轿,牵着她跨过火盆,走入中堂。堂中处处张灯结彩,四周都是来贺喜的宾客,这场亲事就仿佛是我与她的亲事。可在拜堂时,她的手却离开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那名根本不爱她的男子拜堂成亲,而在见到他们夫妻交拜的那一刻,我终究忍不住心中悲痛,逃离了那场婚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虞兰时睁开眼看向她,眼中流露出一分希冀神色,“你说,倘若我有武功,倘若参加止戈大会的是我,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林箊不置可否,“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无论会与不会,秦三小姐的心都未曾变过。她从未对你生出过其他情意,纵使你真的有武功,真的娶了她作你的妻子,她最终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爱就是不爱,怜悯并不是爱。”

  虞兰时死死盯着她,许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待笑够了,他才缓缓道:“我说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烟景的死因并非郁结于心,而是被我所下的断肠草之毒毒死的。”

  听得此言,林箊蹙紧了眉,难以理解地看着他。

  “在他们成婚后,虞释从未去见过她一面,我见她日复一日地独守空房,虽未曾说过什么,但曾经的神采笑颜却都在内院之中被一点点磨灭。我不忍再见她这般衰颓下去,因此亲手为她送上了那碗她最爱的桃花酿。”

  虞兰时神色温柔,低微的话语声仿佛担心将沉睡中的人吵醒,“药性很快,不过转眼她便在我怀中睡去了。”

  林箊摇了摇头,“你当真是无药可救。”

  再看了她一眼,虞兰时收起了面上多余神色,温和地笑道:“我改变主意了。”

  “既然你认为武功并不重要,那我倒要看看眼下没有武功的你,要如何将你的心上人从幻境中救出来,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你眼前。”

  林箊双眸陡睁,眼中似有怒火喷出。

  “虞兰时!”

  虞兰时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带她下去。”

  两名黑衣人当即走上前来按住了林箊双臂,将她押往地牢中。

  沿着狭长的甬道前行了一段距离后,林箊被带到一处寒凉的暗室外,身后押解她的人方松开手准备将她推进去,却见她骤然回身两掌拍去,两名黑衣人顿时被内力击飞,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体内内力本就被化功散给化去不少,如今更是所剩无几。

  青岚曾说过,她血脉特异,寻常毒物对她并不起效,可虞兰时调制的毒却似比寻常之毒药性更烈,令她亦无法完全抵抗此毒。

  林箊如今真元亏空,面色已有些发白,她单手倚在墙上勉力支撑着身子,而侧目一扫,视线触碰到暗室石壁上的一处小口,却蓦然透过那处洞口见到了其中的一抹熟悉身影。

  “畹娘!”

  她心中一喜,连忙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番对侧情况。

  眼前石壁是一道暗门,连通里外两间暗室,对侧暗室乃是冰窖改制而成,其中温度极寒,几乎滴水成冰。若以她平时内力,当可以一掌推开此门将楚月灵救出来,可如今她真元消耗无几,恐怕拼尽全力也只能打开一道缝隙,而如此进去后便再也无法出来了。

  未曾思考太久,她已催动幽府剩余内力,将之尽数凝于掌中。

  凝神静气后,她猛然一掌拍去,沉重的石门发出一声闷响,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赫然出现了一个可供出入的口子。

  林箊立即钻了进去,而在她进入其中后,身后暗门随之再度闭合。

  透骨的凉意霎时萦绕至全身,她转头看向正中陷入昏迷的身影,当即快步上前将楚月灵一把拥入了怀中。

  “畹娘,畹娘。”

  怀中人并未应答,仍旧安静地沉睡着,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发觉周遭的冰块都被打磨成了极为光滑的镜面,一眼望去便如同看到了无数个自己,而凝视的时间渐长,镜中的自己也好似发生了转变,视线愈发变得模糊不清。

  是幻术!

  林箊蓦然回过神来,紧咬舌尖迫自己凝住心神,随即抱紧怀中人来到暗门后。

  暗室中除了这一条暗门便再没有其他出口,她只能不断催动内力尝试将门再次打开。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手脚逐渐僵硬,眼睫上蒙了一层白霜,脑海中的意识好似也被这寒温冻结,令她思绪渐渐变得昏沉。

  无意识地将身前人往怀中更抱紧一分,正当林箊神思慢慢溃散,将要陷入昏迷时,却有细微的嘤咛声在门后响起,使她昏沉的思绪勉力凝聚些许,双眼睁开了一道缝隙。

  “……皎皎?”

  低微的对话声自门后传来。

  “她们在里面。”

  “让开。”

  须臾静默,“轰”的一声响,石门被陡然推开,一条毛茸茸的山狼扑了上来,不断舔舐着紧紧相拥的二人。

  林箊缓慢地抬起头去,看着出现在门外的二人,面上露出了一丝虚弱的笑:“青岚,清祀……”

  裴清祀眉心蹙起,同身旁人一左一右将冻僵的二人扶出暗室。待身子回暖些许,林箊缓了口气,问道:“虞兰时在何处?”

  见她总算平安无事,青岚松了口气,答道:“我们是被你这条狗从后院带到此处的,路上未曾见到虞兰时。”

  林箊攒眉思索了片刻,道:“他或许还未走远,我回去看看。”

  几人顺着甬道回到先前的地下暗厅,方进入厅中,便听得上方传来了打斗声,循声来到地上大殿,林箊见到正在交手的二人,不免有些惊讶。

  “虞释,董千山?”

  虞释抬手挡下董千山打来的一拳,沉声道:“二弟,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跟我回虞家吧,这家主之位你若想要,尽可以让给你坐。”

  虞兰时冷笑一声,“时至今日,你认为我还看得上这虞家家主之位吗?我最为痛恨的就是虞家!这些年来你以为是谁一直在暗中派人袭击虞家商队,又是谁将府中账册调换,转移了多处资产?”

  沉默少顷,虞释道:“我都知道。”

  虞兰时盯他一阵,又笑了起来。

  “是啊,你都知晓,但你却从不声张,因为你觉得对不起我,所以无论我犯下什么错你都不会怪责于我。这便是我忍辱负重的兄长,多么令人感动的兄弟情谊……”

  话音一顿,他眼中笑意阴狠几分,“那你又可知,你心爱的那名女子,正是我杀的。”

  虞释面色陡变,应对攻势的动作也迟滞了一瞬,而就在此时,一道剑光袭来,虞兰时手持利刃骤然朝他刺了过去。

  眼看锐利的剑锋就要刺入虞释体内,而一个身影却忽然挡在了他身前。

  “嗤”

  锋刃入肉的声音传来,一声受痛的闷哼响起。

  虞兰时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充满怨恨的面容出现了片刻的僵滞。

  “……虞渊?”

  年轻的虞家少公子一只手捂着伤口,急遽变得苍白的面上牵起了一丝悲凄的笑。

  “……小叔父。”

  虞释伸手接住身前人倒下的身躯,难以置信地缓缓低下头去,一贯威严冷厉的双目一点点变红。

  “渊儿……渊儿!”

  虞兰时茫然地朝后退了一步,随即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活该。”他轻声道。

  “死了也是活该!”

  低弱的话语声忽然似咆哮一般吼了出来。

  虞兰时双眼赤红地盯着眼前父子,呼吸急促地低喘着,“若没有你们,烟景怎么会死!若不是你虞释抛妻弃子,又如何会有今天这个下场!都是你们活该!”

  “虞兰时!”

  一道高亢的喊声叫住了他,他回过头去,便见到一样东西从远处抛了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却发现手中之物是一枚香囊。

  林箊目视着他,徐徐走近前去,缓声道:“这是秦三小姐在她逝世前曾为你准备的生辰贺礼,她一直都将你视作亲人,希望你能够平安顺遂,因此香囊上绣的纹样是祥云如意。她那般聪慧,你以为你为她送上毒酒时她会毫无知觉吗?但她还是选择了饮下那碗酒,不是因为她郁郁寡欢一心求死,而是因为她希望你能够得到解脱。”

  虞兰时怔怔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惘然迷茫。

  “什么……”

  “在她心中,你是她怜惜亲近的弟弟,她正是察觉到了你的孤寂,才想要接近你,让你开心起来。她以为她的死是你想要的结果,能够让你感到解脱,因此她顺从地饮下了毒酒,希望替你达成所愿。这才是她的良苦用心,你究竟明白没有?”

  虞兰时怔愣在原地,目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面上慢慢显露出了一抹绝望的笑。

  “解脱……怜悯……”

  “她竟当真丝毫都不曾爱过我。”

  恍惚之间,他好似又见到了那个娟好静秀的身影,温柔的女子带着笑朝他走近。

  “你叫兰时,我名烟景,你我既然这般有缘,那从今日起,我们便是朋友了。”

  就在那个飘着桃花的春日,他遇见了世上最为耀眼的珍宝,并从此为之魂牵梦绕。

  握在手中的剑缓缓举了起来。

  “烟景……我来寻你了。”

  寒芒闪过,血光洒在了地上,虞兰时渐渐倒了下去,脸上的面具碰落在了一旁。

  他握紧手中的香囊,笑着喃喃道:“来世……不要再……”

  话音未完,漾着笑的双眼失去了神采,永远地凝定在了一处。

  虞释看着倒在一旁的弟弟与怀中奄奄一息的儿子,霎时泪如泉涌,悲泣的哭声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林箊同身旁人走上前去,虞渊见着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容,本已有些暗淡的眸光又涌起一道亮色。

  他费力地转过头去,看了一会儿后,伸手从一旁的地上捡起一朵凋零的野花,笑着将花缓慢地举起。

  “玉蝶姑娘……”

  “我……心悦……”

  话语未完而终,举起花的手垂了下去。

  凋零的野花重新回到了尘埃当中。

  “尽管我心悦那位姑娘,但我既不知她名姓,也不知她如今下落,如果能在这苗寨中得见,我会为她折一枝花,只是终究缘浅,也只能如此了。”

  有晨鸟的啼鸣声响起,天边初现曙光,淡金色的光芒划破夜空,将黑暗一点点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