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比武台的一处平坦高地上,一名娇俏玲珑的女子正半蹲于地朝四周不断高声吆喝着,她身前地面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桑皮纸,纸上从左到右依次列了十个名姓,分别是此次止戈大会最有机会夺得头名的十人。此刻楚郁离一名的正下方放了一块刻着李游二字的竹牌,两人名姓所在位置押着不少零碎的银钱,而上方的银钱已是垒成了小山,显然比下方要多上许多。

  围在一旁的人听得她吆喝的话语声,不以为意地笑道:“楚郁离可是天榜第十,那李游纵然在初期比试中表现尚算亮眼,又如何能敌得过天榜上的高手?在他身上下注岂不是白白浪费钱?”

  闻听此言,蹲在博戏摊前的女子并未恼怒,只是老神在在地晃了晃头,“郎君此言差矣,那李瞎子此前虽不见经传,可其身手却并不简单,先前的比试中更是远未发挥出真正实力。我知无涯从不无中生有,所说一切皆言之有故,信与不信却要看诸位自己了。”

  见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本对此次下注毫无疑虑的众人不免都有些半信半疑起来,再想到前几次投注这小娘子的确都押得极准,而此番赔率又颇高,若是错过了机会恐怕要后悔好几日。如此迁思回虑之下,围在博戏摊旁的众人皆心中意动,一时争先恐后地下起了注。

  “我押李游一两!”

  “我跟一钱!”

  “我也押一钱!”

  四周加注的声音不绝于耳,眼见下方的赌注越来越高,知无涯眉开眼笑地记着账,心中不禁喜气洋洋地暗暗念叨起来。

  楚郁离啊楚郁离,你可千万莫要让我失望,此番能否给妹妹凑齐嫁妆可就全看你了。

  这般想着,她漫不经心地抬眸往比武台处看了一眼,却不想正对上了准备登台的那名青衣女子望过来的视线,其中意味深长的神色令她一怔,心里一个激灵,赶忙赔着笑地低头拱手,后背却隐隐渗出了一层薄汗。

  糟了……不会是方才吆喝得太大声叫这尊杀神听见了吧?

  传闻先前的天榜第十便是被她所杀才落下了榜去,如此狠辣手段自己可开罪不起,若是得罪了她恐怕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祖宗保佑,可千万别让她留意上自己……

  见着女子谄笑胁肩的讨好神色,林箊颇觉好笑地扬了扬眉。

  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昔日故人,不过以知无涯喜凑热闹的习性,会来止戈大会倒也不算太出人意料,想来她定是没有认出自己,否则只怕早便冲上来攀缘叙旧了。

  笑着摇了摇头,林箊敛了多余神思继续往比武台上行去。

  近两年未见,总是该好好叙叙旧的,待止戈大会结束,便同畹娘一起寻她再共饮一回罢。

  比试的两人于比武台上站定,各朝对方拱手一礼。

  “登临楚郁离。”

  “汶绥李游。”

  林箊徐徐放下手,握着无鞘剑目视向对侧之人,并未急于动手。

  她先前看过两场此人的比试,知晓这名瞽者所用兵器便是他手中的手杖,那手杖为精铁制成,沉而刚硬,轻易便能碎石断骨,于棍类兵器中亦算得上厚重刚猛。

  可若只是材质特殊,清祀应当不会特意提醒她小心此人,或许这手杖之中还藏有其他玄机,而此人也定然留有后手。

  论所用武器,林箊自信手中无鞘剑不会输于任何刀兵,因此她只需要思考,眼前这名藏锋敛锷的瞽者,究竟还藏了怎样的后手。

  清明的双目如明镜一般照映出对侧男子的身影,当中落下一道沉思神色。

  若我是他,我会如何应对这场比试?

  ……

  李瞎子手握盲杖站于原地未动,只静静地聆听着周遭响动。

  比武台位于烟岚云岫的山崖边,崖下不时有山风呼啸着刮过,落叶被风卷起擦过地面发出轻不可闻的摩挲声,又被从旁走过的人无意踩碎。

  一切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声响都清楚明晰地传入他耳中,再于脑海内勾勒成一副巨细无遗的画面。

  因着自幼无法视物,他的其余感官比之常人要敏锐许多,正是这份敏锐使他更加容易察觉到那些隐于暗处的细枝末节,让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不受周遭环境干扰。

  可台下人群中却忽然响起了惊疑的低呼,叫方才沉着冷静的目盲男子一怔,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茫然神色。

  李瞎子看不到,所以也无从知晓,就在此时,他身前的青衣女子也同他一般闭上了双目,且毫无睁开的意思。

  见到女子如此举动,旁观众人议论纷纷。

  在一个自幼目盲的高手面前闭上眼,难不成只是为了彰显公平?

  就算身为彼苍榜之人,此举也未免太过托大了一些。年少成名的顺境果真还是使此人缺了些沉稳谦逊。

  听得那些质疑的低语声,李游总算知晓眼前发生了什么,心中亦有些惊讶。

  这小姑娘莫非想效仿自己摒弃视线干扰以耳力纵观细节变化?可他所用武功并非荡雪剑法那类虚实难分的招式,如此行事岂非舍本逐末?

  人群之中议论不止,而场中的青衣女子却好似丝毫未受影响,仍旧闭目未动。

  倘若她是李游,她会如何应对这场比试?

  以声名来说,她已是彼苍榜第十,远胜于对方这位无名之辈。论身手来说,李游藏有后手,她却也从未在人前显露过她的真正实力。

  声名的威赫与身手的莫测都会给他带来无形的威压,因此,如若想要在这样一名高深莫测的对手手中占得先机,只有上来便使出绝招全力一搏。

  一阵微弱的铮鸣声响起,沉浑的气息骤然破风而来,精铁制成的手杖在日光下泛起冰冷的光泽,双目失明的瞽者如星流霆击般持棍剃向身前女子,棍身扫过带起的厚重威势宛如掀天巨浪呼啸而至。

  而在手杖即将打至女子身上时,握在杖头的那只手却忽然朝外一扭,随即倏然抽出。

  一道冷光闪过,一柄细长的剑凭空出现于众人眼前,剑身泛起的凛然剑光令台下观战的众人下意识眯了眯眼,这出乎意料的一剑就如此朝眼前之人颈项割去,快得令人毫无反应之机。

  可这诡秘莫测的一剑却未能如李游预想中那般一击得手。

  剑光所至之处,闭目未睁的青衣女子竟好似早有预料般微微朝后一晃,恰巧避开了袭来的剑锋,一柄以布缠裹的无鞘黑剑蓦然扬起,随即如泰山压顶般毫无迟疑地重重倒下。

  台下有识得这记招式的人当即惊呼出声。

  “问岳棍!”

  须臾之间,两剑相交,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细长的剑刃应声断裂,未露锋芒的黑剑未曾停息地顺势而下,猛然砸在男子横于身前的手杖上,巨大的劲力震得李游虎口一麻,手中精铁杖再也无法拿稳,顿时脱手掉落于地。

  胜负已分。

  整场比试,青衣女子亦只用了一剑,而她的剑甚至未曾出鞘。

  一个使棍之人所隐藏的杀招是一柄无人知晓的剑,而一名用剑之人以当世最为闻名的一记棍法结束了这场比试。

  如此出人意料的结局叫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台下一时鸦雀无声。

  一声佛号打破了场中沉寂。

  “阿弥陀佛。”

  四周众人恍然回过神来,当即齐齐看向出声之人,陆景明惊讶地问道:“心虔大师,莫非您何时收了楚姑娘为徒?”

  创出问岳棍法的老僧合掌垂首道:“贫僧与楚姑娘素未谋面。”

  “呃……”众人茫然之间,坐于其中衣衫不整的散漫男子搔了搔首,摸着鼻子笑道,“我曾与这小姑娘交过手,交手时便用了这记问岳棍。”

  此言一出,其余人心中震诧之情更深了些。

  言下之意,这女子竟是仅凭一次过招便能将对方招式完全复现?

  这是何等惊人的天资!

  高处的博戏摊前,见到玉面青衣终究夺得了胜利,知无涯总算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好悬,方才看那李瞎子从杖中抽出一柄剑时连她都惊了一跳,她只知这李瞎子师承汶绥曲家一名退隐的高人,前几场比试时出手一直有所保留,却不晓他的武器中竟然内有乾坤。所幸这楚郁离身手的确了得,比试有惊无险,否则今次她可就赔惨了。

  围在博戏摊旁的众人反应过来,见她一把一把地往怀里装银钱,后知后觉地怒问道:“你不是说李游能胜吗?!”

  “欸——”知无涯一摆手,边将最后一点银钱收入囊中,边不慌不忙道,“我可从未说过李游能胜楚郁离,我只是说他藏有余力,并不简单。诸位也看到了,李游的确身手了得,所藏杀招也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怎奈这楚郁离虽年纪轻轻,却实在是本领高强,输给了她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还请诸位莫要灰心,下一回再博回来便是。”

  她虽巧舌如簧,但此番话语也的确说得滴水不漏,叫人无可指摘,再加之此地是青冥楼的地盘,无人敢惹是生非,于是输了赌注的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恨恨地瞪她一眼便纷纷拂袖而去。

  仿佛对周遭投来的怒视毫无所觉,知无涯笑眯眯地收好银钱,将摊开的桑皮纸卷好,收了博戏摊子站起身,预备从今天赚的银钱中分一些出来回客舍吃顿好的,临走前还不忘对着比武台的方向拜了拜,心中念念有词。

  楚大侠,先前是我错怪你了,你哪是什么杀神,你简直是我知无涯的财神。往后能否衣食无忧也全看你了,你这般武艺超群,想来也不会怪我借你威名赚些银钱吧?

  毫无诚意地一通忏悔后,她哼起小曲正准备回客舍,而目光朝下无意一扫间却忽然凝了住。

  视线所及之处,玉面青衣的女子走下比武台后却并未坐回交椅上,而是行至了一名风姿绰约的女子身前,与她颇为亲昵地交谈起来。

  知无涯看着那女子面容,双眼猛地睁大了些。

  “……楚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