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轻响,老旧的门扉被从内拉开,青衣秀逸的女子自门内走出来,脚下跟着一只懒洋洋的幼狼。她微眯着眼望了一眼和煦的天光,在身后人尽都出来后,便如来时一般,伸出手轻轻将门合上。

  虚掩的木门不曾紧锁,今日的鹤烟谷也未再升起炊烟。

  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她们未带一物来,未带一物走,谷中仿佛仍如初时那般幽静宁谧,而她们的心境却已不似初到之时那样彷徨无措。

  岑朝夕立于门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居住了半载的茅屋,便当先朝外走去。

  驻留的身影并未当即跟上。林箊留意到身旁人眸中些许眷恋神色,眉目柔和几分,微微笑着牵过她的手,温声道:“畹娘若是不舍此处,待我寻到另外半篇烈幽心法,将师父的寒毒祛除,我们便回鹤烟谷来,继续过这枕山栖谷的日子,可好?”

  楚月灵看着她明澈的双眼,唇畔漾起一抹笑意,手指反扣进她手中。

  “走罢。”

  站在脚旁的幼狼悠悠忽忽地伏身伸了个懒腰,便甩着尾巴跟了上去。

  溪涧潺湲,远山如黛。并肩而行的身影愈渐走远,清寂的茅草屋仍独立于这片山光水色间。

  入了山林后,周遭的光影便一下暗了下来。

  林箊跟上岑朝夕的步伐,听她边行边道:“你身负太皓血脉之事如今已经暴露,我虽不知世家为何对此十分在意,但此番既然要出谷去,你便该小心一些,莫要再唤以往的名姓,这张脸也尽量不要露于人前。”

  如此熟稔于心的嘱咐,叫林箊愣了一愣,脑海中不禁晃过一抹清冷孤高的素白身影,些许停顿后,便哑然失笑地垂下了头。

  依言将准备好的面纱戴上,她思及昨夜对话,侧首问道:“畹娘昨日说世间有一物能暂缓师父体内寒毒之苦,且并不难寻,不知究竟是何物?”

  楚月灵回想着自己所见所闻,缓缓道:“昔日太皓在征战四方时,于南方一小国中见得一株犀角,此犀色黄如金,温温然有暖气袭人,长久不散,被该国之人称作辟寒犀,并将此珍宝献于了太皓。”

  “太皓故去后,此物便于世间消失了一段时日,直到世家分踞各地,时势渐稳,辟寒犀却在乾东一鬼市中再次现世,最终为一世家公子买下。”

  林箊眉梢微扬:“是哪一家?”

  “洛下褚家。”

  目中闪过一道冷光,林箊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若是别家,或许她还要顾忌一二,但既然是褚家,她便可以不必负疚,放手施为了。

  二人跟随于岑朝夕身后在林中行了许久,她们并不知晓出谷的道路在何处,但楚月灵望着四下的一草一木,却颇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再行了一刻后,她见到那株拔地参天的苍松时,不觉怔然一顿。

  此树便是她寻获木威喜芝的那株松木。

  一旁的断崖仍旧陡峭险峻,从中升腾起望不见边际的雾霭寒气,崖边立有嶙峋山石,其中一处似是被山风侵蚀已久,风化碎裂,不时有碎落的细砾滑入深不见底的渊壑中。

  楚月灵心中一动,微微侧首,却恰好撞入身旁人看向她的眸光。

  岑朝夕在侧,有些话语不便说出口,林箊便只轻轻笑着,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两分。

  就如同她当初所说,幸好她不曾来迟。

  即便经历两世,走过无数生死,她终究不曾来迟,也没有错过她。

  这便很好。

  沿着崖边行了一段时辰后,山间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豁口,豁口极窄,堪堪能容一人通过,其中流淌着涓涓细流。

  未免山涧流水将皎皎的毛发打湿,楚月灵抱起幼狼,三人徐徐穿过狭窄潮湿的壑谷。眼见身侧绿意渐稀,脚下地面愈发干爽,待天光明朗时,她们已出现在一处人烟稀少的荒郊当中。

  寒来暑往,冬日的雪早已化了,夏蝉噪鸣不止,隐隐可以听见远处官道上来往的车马发出的嘈嘈之声。

  林箊回头望了一眼狭长幽暗的壑谷,讶然惊叹:“师父是如何寻到这处出口的?”

  出谷的出口本就逼狭,四周又有草木掩映,一眼望去,几乎与附近山林融为一片,看不出任何端倪。

  岑朝夕头也未抬,不咸不淡道:“十余年前,仇家对我穷追不舍,我行至此时无意间发现此处的地面比之其他地方更为湿润,且有阵风从中吹出,细看之下,发现了这处入口。为了躲开追兵烦扰,便从此进入了那谷中。”

  林箊一怔:“原来师父在谷中生活了这样久?”

  的确,传闻当中岑朝夕在做下了几桩灭门惨案后,便销声匿迹了十数年,令江湖中人一直未能寻到她踪迹,直到去岁登临传出烈幽心法的风声时,她才再次于世间露面。

  只是师父这样不擅烹调,这十数年又是如何独自一人在这山谷中生活的?

  忆及初次进入那茅草屋中时,屋内各处积灰遍布,仿佛经年未再有人居住,唯有就寝之处一丝尘灰也无。是怎样的心境,让她在谷中生活了十余年,却连清扫所居之处浮尘的暇逸都没有?

  苟延残喘。

  阴晦悲怆的字眼在脑中一闪而过,叫林箊心中一滞,喉头突然有些发涩。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完整的烈幽心法,让师父不再受寒毒发作之苦,往后能与她再一同回到这鹤烟谷中。

  几人循着声响走到官道边,拦下了一辆运送货物前往洛下的马车,林箊付了些银钱给车夫,坐在堆积的货物旁,略微探出身子,笑着与车夫攀谈起来。

  “我们几人才从山中出来,要去洛下寻亲访友,还想请问老翁,不知近来洛下可还太平?”

  车夫见她出手阔绰,虽戴着面纱,身旁还跟了一只恶犬,看起来却不似恶人模样,心中不免亲近了几分,殷切道:“我见几位娘子身娇体弱,身旁又没有郎君陪伴,容老朽多嘴一句,几位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最近还是莫要去洛下了。”

  林箊眸光微动,佯装讶异道:“哦?不知老翁为何出此一言?”

  车夫叹了口气,道:“娘子可知去岁岁中灏水边那场涝灾?”

  “略知一二。”

  “如今洛下城外都是受灾的流民,日日有人因挨饿受冻而死,尸体便堆在城墙下腐烂发臭,数日才有世家兵丁将腐尸运走。几位娘子恐怕见不得这场面。”

  林箊的神色在车夫的话语中逐渐凝重,她攒眉思忖少顷,又道:“可灏水离洛下相距并不算近,受灾的流民自当有秦湾与涿川两地安置,如何会逃难到洛下来?”

  老叟摇了摇头,“娘子有所不知,那场涝灾之后又是疫病,死伤者不计其数,秦湾与涿川早已顾不过来了,关山家主见情势不对,便传信于东方其他世家,让流民分散至其余几城,未免堆聚于一地,引发□□。”

  林箊目光沉冷:“而褚家拒不开城门,流民赶至洛下已花费了所有精力,无力再前往其他城镇,因此只能活活饿死在洛下城外。”

  “正是如此。”

  话语落下,一时沉寂,只听得车轮滚滚碾压过沙砾乱石之声。

  与身旁人对视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愠怒之色,林箊压下心中愤慨,面上浮起一层笑意:“多谢老翁告知。”

  马车大约行了半日便到了洛下城外,林箊随便寻了个理由与其他二人先下了车,她想到方才所知之事,皱起了眉,“如今洛下的守兵只让持有公验之人进出城门,我们并无公验,又不便暴露身份,进城反而成了问题。”

  楚月灵看着远处城门外隐约可见的遍地饥民,抚着怀中幼狼的毛发,忖度片刻,道:“若要进入城内又不引人察觉,不如藏木于林。”

  林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会意过来,若有所思地叩了叩手。

  洛下城外,衣衫褴褛的流民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呜咽的哭泣声与呼救声响成一片,骨瘦如柴的中年妇人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孩童倚在墙边,不断向过往商队求一口粮食。

  有富商从城外打马经过,厌恶地瞥了一眼道旁伸手呼救的人群,入城时与城门守兵说了几句,很快便有守兵持刀上前,以手遮盖口鼻,开始呼喝着驱赶离城门较近的流民。

  一名以布遮面的女子踉跄着走近前去,神色凄惶道:“求求几位大人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我家姐姐已经六七日滴米未进了,我婶娘就住在洛下城中,只要让我们进城投奔婶娘,我姐姐就有救了。”

  守兵见她穿着破烂不堪,面上满是脏污,嫌恶地退开一步,漠然道:“可有公验?没有便滚开!”

  “我们是逃难至此,怎会有公验在身呢?大人便让我们进去吧,我可以让我婶娘替我作保。”

  看她顽固难缠,守兵愈发不耐,伸手一推,想将她推开,谁知眼前女子却不经意地朝旁一晃,恰好避开了他推搡的手。

  “大人,便求您行行好吧。”女子仍在苦苦哀求。

  守兵一愣,怒上心头,拔刀便要朝她砍去。

  “我让你滚开!”

  刀光一闪,却并未传来痛呼声与骇人血色,一只手从容不迫地自一旁伸来,二指夹住刀锋,将那挥砍而下的刀刃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夹住刀刃的手指仿佛有万担千钧之力,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刀抽出半分。

  守兵青筋暴起,面色涨红,使出浑身力气用劲朝后一拔,却见夹刀之人两指忽然一松,巨大的惯性袭来,他身子顿时朝后猛然倒去,摔得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哎哟……”

  守兵躺在地上发出受痛的嚎叫声,一时起不得身,手中的刀也摔了出去,惹得城门外的流民皆痛快地讥笑起来。

  一阵痛嚎后,他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神情悠然的男子,恼羞成怒道:“此人袭击城守,居心叵测,把他给我抓起来!”

  其余城守应声而动,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刀兵兜头便朝男子砍去。

  “够了!”

  威赫冷厉的嗓音传来,喝止了众人拔刀相向的动作,一阵脚步声响起,面如寒霜的女子从城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