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明月努力压抑下心里升腾起的那些恼怒与酸涩,一步一步走到二人桌前,单手撑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响。

  “你伤处重新包扎过了?”

  话是问身旁女子的,视线却斜睨着另一人。

  乍然被这么突如其来地问上一句,林箊微怔片刻,将口中混着汤汁与小块羊肉的馎饦一并咽下,用帕子拭了拭唇,才不明所以地答道:“清祀说屋内闷热,勤换伤药才不易致伤处感染,便为我重新上药包扎了一回。”

  “——关山小姐是如何知晓的?”

  来势汹汹的大小姐面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她自小便没受过几次伤,但凡练功时不慎蹭破些皮都有家中侍女包扎处理,因此对于外伤处理一事并不算熟练。可这要她怎么说?难不成要说是因为自己包扎得歪歪斜斜的像个粽子,与裴清祀规整妥帖的处理手法一看便不同?

  这样长他人志气的话她才说不出口。

  “你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她神情不快地嘟囔了一句,又道,“你若要换药,来找我不就行了。”

  林箊扬起眉,对她忽然转变的态度感到惊讶,“我还以为经过昨日之事,关山小姐或许暂时不太想见到我。”

  关山明月望她一眼,话语声有些憋闷,“昨日是昨日,我今日心情好不行么?”

  林箊失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那……”

  话没来得及说完,便听一道嗓音自楼上响起。

  “你们今日起得竟这样早?连向来喜爱睡懒觉的明月都已经醒了,可真是稀奇。”

  白芷打着哈欠从楼上走下,懒洋洋地与众人打了个招呼,身后跟着同样疲乏困顿的少女。

  第四人的出现好似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静,白衣女子终于有了动作。她沉静自若地放下手中茶盏,神情依旧寡淡平静,“既然医仙就在客栈,疗伤换药之事还是交予她做最好。”

  关山明月面色不豫地盯着她,冷嗤道:“换药包扎这种小事,哪里用得上白姨动手?”

  裴清祀不置可否,“伤处尚不知轻重,总该让她检查过再下定论。”

  察觉到了些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白芷心下困顿之意顿时消散于九天之外,她边观察着众人神色,边若无其事地走近几人身旁,“是谁受伤了?”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桌旁女子,叫白芷神情一顿。

  怎么老是你?

  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的人将受伤的手抬了抬,眉目乖顺地低垂着,看起来有些无辜模样。

  “是晚辈受了些外伤,又要麻烦医仙了。”

  白芷无言以对地走过去,解开她手上细布看了两眼,随意道:“只是些皮肉伤,看起来吓人了些,不过敷几日药便会愈合,的确用不上我出手。”

  闻言,关山明月睇了一眼淡然端坐的女子,眸光中隐含着些掩盖不住的自得之色,而她略微神气的表情还没维持太久,却听白芷又道:“正好,我近日新收了一名弟子。”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少女,“遥夕,去将药箱拿来,你来替白姑娘换药。”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不尽相同地露出了些许诧异神色。

  林箊皱起眉,想到前几日陆遥夕所说话语,心里已有了大概猜测,不禁微叹了一口气。

  这小姑娘心思细腻、七窍玲珑,却实在有些执拗……

  陆遥夕默然地将药箱取来,望着眼前那只手掌心处两道狰狞开裂的血口,稍稍顿了顿,随后沉着气用沾湿的棉花把伤处周边干涸凝固的血渍清理干净,再换上新药,小心谨慎地把掌心覆盖包扎起来,动作称得上干净利落。

  白芷抱着臂站在一旁观看了她换药包扎的全过程,搭在臂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叩。

  “我知道你是不想她受痛,因而捆绑时不敢太过施力。但倘若是她刚刚受伤时,你这般包扎却只会让她血流不止,令伤处往后更难愈合。”

  陆遥夕一怔,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垂首认错:“是,遥夕明白了。”

  白芷神情松懈下来,又打了个哈欠,另寻了一处坐下,懒懒地一挥手:“包扎手法尚算熟练,那往后就由你来为她换药吧。”

  陆遥夕抬起头,澄净的双眼中划过一丝明亮喜色,当即拱手应下:“是,医仙前辈。”

  关山明月凝眉望了一会儿那只被重新包扎过的手,垂眸不动声色地凑到正在喝茶醒神的女子面前,压着嗓音软声唤了一句,“白姨……”

  白芷瞥她一眼,“做什么?”

  “不如你也收我做弟子吧?”

  白芷被刚刚咽下的茶水一噎,咳了两声,才嗔道:“胡闹。你不好好学你的武,做什么要跑来同我学医?”

  关山明月目光闪烁,“我既要行走江湖,总该学些基本的救治之术,否则若是为人所伤,你又不在我身边,那该如何是好?”

  医仙哼笑一声,眼皮都未抬一下,“你这套说辞也就哄骗一下你几位兄长,我看你自幼长大,还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关山明月被道破心思,还要撒娇央求一番,却被白芷摆着手打断,“我近日事情繁多,没有功夫与你玩闹,你若实在无聊,便去找些别的事做。总之此事休要再提。”

  说完,她似是不想再被纠缠,起身端着茶盏上楼去了。

  在白芷身上碰了个软钉子,关山明月皱了皱鼻子,正准备拂袖而去,却见客栈半掩的门忽然被推开,两名侍女裹着风雪自门外走进来。

  “小姐,我们回来了。”

  林箊听出她们声音,奇道:“这样冷的天,两位姑娘一大早出去做什么了?”

  乾雨在门外跺了跺脚,将鞋上沾的雪水抖落,拎着捆扎好的菜蔬走进客栈,笑道:“今晚是除夜,我见后厨备的菜蔬不多了,便与银粟姐姐去市集买了些菜和肉回来,想着今夜包偃月馄饨吃。”

  偃月馄饨?林箊慨叹道:“的确许久不曾吃过了。”

  “那姑娘可是有口福了。今日买了羊肉与豕肉,可以包一些菘菜豕肉的,水芹羊肉的,剩下的几样菜再包一份素馅的三鲜馄饨,姑娘到时候想吃什么自取便是。”

  听她如数家珍地报出一串馄饨馅儿,林箊笑起来:“那却着实劳烦两位姑娘了,不知可需要我帮些什么忙?”

  不待乾雨应答,便听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大小姐抢先道:“你如今视物暂且不便,又能帮上什么忙?我去就好。”

  目盲女子满面诧异:“关山小姐竟然擅长庖厨之事?”

  关山明月面色微红,恼道:“你管我擅不擅长,反正少不了你吃的就是了!”

  林箊眨了眨眼,笑道:“那便一切交给关山小姐与两位姑娘了。”

  大小姐不领情地轻哼一声,迈着步子当先往后厨走去。

  乾雨与银粟互望了一眼,便也忍着笑跟在她身后提着菜进了后厨。

  直到将近入夜,后厨中忙碌的几人才总算停歇下来。

  关山明月掀起门帘从厨房中走出,径直到最近的一张桌旁,拎起水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早已放凉,滋味涩苦难言,她皱了皱眉,却仍将杯中剩余冷茶饮了个干净。

  烹调庖馔之事可当真比练武还叫人疲惫,她不过躬身站了两个时辰,现在只觉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乾雨将最后一盘馄饨下了水,出来同小二一起摆放碗筷,她抬首瞥见红衣女子花了的侧脸,忍俊不禁地提醒道:“关山小姐,你脸侧沾上面粉了。”

  关山明月伸手擦了擦脸,却发觉衣袖上不知何时也沾了一片白,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四处落了白色污痕的红裳,皱着眉有些嫌弃模样:“我去洗漱一番,换身衣裳。”

  说着,她便匆匆往楼上走去。

  待她换洗一新,客栈四下已经燃起了灯火,大堂中隐约传来笑闹的话语声。

  白芷在门外叩响了门,“明月,快出来吃饭了。”

  关山明月随口应了一声,再对镜理了理妆容,便抓过早前准备好的一枚荷包,推开门往楼下走去。

  大堂中的圆桌旁已经围了一圈人,念着今日是除夜,一众人也不再有什么尊卑之分,都一并在桌旁落了座。人影攒动,笑声喧嚷,映着亮堂的灯光,看起来便格外热闹些。

  关山明月走到那个清瘦的身影旁,从荷包中摸出一块精巧的小物件,道:“伸手。”

  林箊虽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还是顺从地张开手,片刻后,便感受到手心多了一样形状繁复的硬物,摸起来上面好似还雕刻着文字。

  红衣的女子边将手中之物放在她掌心,边低声念道:“去殃除凶,长安常欢。”

  林箊愣了愣,恍然道:“压岁钱?”

  “嗯。”

  为她心意所感动,林箊握着那块鱼形的金锞子,面上笑意便温软几分:“多谢明月。”

  许久未再听到她唤自己名字,关山明月心口微微灼热,却只作浑不在意地轻应了一声。

  她略抬起下颌看向众人,眸光清亮,神采飞扬:“本小姐今日心情好,压岁钱人人都有!”

  这般说着,她便将剩下的金锞子逐个分发给了大堂中的所有人,连帮着上菜的小二也得了一块,登时欢天喜地地向她奉承了一连串吉祥话。

  在走过清冷寡言的女子身边时,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一番后,才将一枚刻了星斗图案的金锞子放在桌上,别扭地撇开头:“这东西也不值几个钱,你若看不上,送与别人便是。”

  裴清祀看着那块精致小巧的金子,伸手将它拿起,再抬眸望向眼前女子。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