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点我一下,马上暴富[快穿]【完结】>第33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9)(三合一)

  脑海中的声音沉寂下来, 显是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不想自讨没趣,祝锦宸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文字上。

  “张-先生,先生是什么?——早年, 白手起家, 与妻子一起,做五金零件——五金零件?生意——这个我总算知道——”

  磕磕巴巴地读着时,那几个他弄不明白的词语上方,突然刷出了一行附注说明。后文中的生僻词上, 也挨个加上了批注。

  就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似的,他读到哪里,注释加到哪里, 一点也不落下。

  不知为什么, 祝锦宸忽然就怔了一怔。

  那批注一路加,他的火气也跟着一路下行,最后几乎都不觉着生气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学堂中,老师执着戒尺, 凶着脸挨个敲学生手心的画面。做错了事,念错了书,就得挨尺子、罚站墙角、跪地板……

  那些个糟心事, 他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 不懂怎么会在这时突然想起来。

  略过这份不明所以的情绪,他继续阅读那个围绕遗产争夺战展开的豪门怨情故事。

  第一个案例,讲一个富豪家庭,几个子女为了遗产斗得你死我活, 最终闹出命案的事情。

  在这个案例中, 祝锦宸发现, 原来在未来, 出现了叫做汽车的交通工具,使用内燃机和石油驱动,时速比最快的骏马还要胜出一筹。还有一种叫做保险的财务关系产品,通过群体集资的方式,帮助个别的弱势个体,大大降低了个人的生存风险。

  药房依然存在,但已经在医院面前退居二线。病理可以被研究,人体可以被手术,也可以被解剖。生命并非由三魂七魄融炼,而是由一个一个具体又不可见的原子构筑而成。

  生老病死仍在,爱恨情仇仍在,但法律作为道德最后的底线,成为了所有人心里共同的公俗良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已不再是白日呓语,痴人说梦。

  第二个案例,讲的则是一位家庭失怙、流落街头,最终被押送铁窗深处的少年的故事。

  祝锦宸终于明白了为何“少年犯”会被单独分类出来——因为在未来,所有孩子在十六岁以前,都会被法律妥善地保护,即使他们犯下了重大的过错,也仍然会被给予新生的机会。

  未来的人们不急着拔苗助长,不急着将孩子们赶去结婚或是做劳工赚钱。他们为所有的孩子安排了至少九年的基础教育,他们将孩子送上前人的肩膀,期望他们能看到比自己更远的未来。

  第三个案例,祝锦宸知道了在大夏版图以外,在东南外海以外,还存在着更为广大的世界。

  云与海的彼方,生活着许多与他们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的民族。珍贵的宝物不止是黄金、象牙与沉香,还有浓茂密林中的古老神像、亦或是沙漠深处绿洲中失落的鼓点乐声。至于拉斯维加斯,它曾是热砂大漠边缘的一座平凡小镇,但在百年以后,它成为了世界上最知名的不夜之都。

  一个故事读完消失,下一个故事随即出现。每每出现一个新鲜的词语,都能引出一连串的新概念和新故事。这些朴实无华的字句,从一组组孤零零散落在书页间的墨迹,幻化为具体的意像,彼此关联,融会贯通,交织成一张星罗棋布的文明之网。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在祝锦宸的眼前抽丝成型。

  那个世界,不以人治,而以法治。没有神仙皇帝,没有生来既定的三六九等,没有肆意要价的三界佛魔。那里的人们相信自己的双手与脚下的大地,坚信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到银河之上,点燃漫天星穹。

  读完最后一个故事时,所有字符从他面前一起消失,只余天凉如水,群星闪耀。

  祝锦宸将双臂枕在颈下,换了个姿势,沉默远眺夜空。

  今晚的星空,真的很美。

  ……

  神思飞扬间,白褚爱不释手摩挲着书本封皮的样子,不识相地打破了他的梦中狂想。

  《道德与法制》,这样好的一本书,他怎么就亲手交给了白褚呢?

  祝锦宸如梦初醒,一个挺身跳起来,再躺不住了。

  几个时辰以前的回忆,一瞬间全数涌将上来——

  怎么的,那个拿书换了八百两银子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很难想象,就在不久以前,他还觉得《道德与法制》是一本普通的书,认为这本书最主要的价值,就来自于它那超凡脱俗的制作工艺。

  既然他自己对印刷行业一窍不通,那么把最具竞争力的产品,高价送到有需求的人手里不就好了?用这笔交易换到他东山再起的生意本金,再聪明也不过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聪明反被聪明误,哪有一点真聪明?

  好好一本书送到他手上,他偏不读。

  非要把实体书交给白褚那小子,自己坐在荒野里头,忍着被闪闪的字亮瞎眼的苦,大声朗诵全本内容……

  真正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除此以外,他还很有几分忿忿不平。

  白褚是一个满脑子只有翻印、盗版和调戏大姑娘的臭崽子,从祝锦宸的角度来看,他压根不配看这本书。

  假若白褚研究透了《道德与法制》,琢磨出来什么新型印刷术,一夜暴富的话,可不是得气死人?

  书里写的故事,他也不想让白褚看到。白褚本人虽是不学无术,究竟是做印刷行当的,府中文人骚客不少。若他家中有精明人物,能分析明白书中的内容,很可能就能利用这些知识大做文章或是牟取暴利。

  要是时间可以倒流,他现在恨不能回到过去,把自己从望仙楼上一脚踹下去。

  左思右想,祝锦宸都觉得《道德与法制》留在白褚手里,始终是个祸患,三天不算长,却始终难以令人安心。

  他将自己的担忧与仙家说了,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显是出自真心。

  只是末了话锋一转,又忍不住要提一些馊主意:“要不,小神仙你干脆施个隔空取物的法子,收了神通,将那书取回来得了?……”

  “交易做完了,八百两也到手,其实不算亏。书若是凭空消失,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找不到我们头上。”

  沈玦无奈摇头,不由得有些发哂。

  首先,他不能隔空取物。系统的道具,交给宿主,就是木已成舟,不可能收得回来。

  其次么……交易已成,哪有将售出的货品偷偷取回来的道理?从没有这样做生意的,实是无赖已极。

  这可能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接受了一场来自未来的知识冲击,但祝锦宸身上积习成癖,并不是纸上清谈就可以轻易扭转的。在第一世界的旅途中,沈玦已知道,人类的天性习惯,难以改变。若不是发自本愿,又历经千重磨难,多半都只能在原地打转,蹉跎一生。

  所以今日此时,祝锦宸能打开心胸,正视天地之大,在他眼中,已是难得。

  遗憾的是,一百万的任务已经完成四分之三,不知他还能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

  这样想着,沈玦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有责任,为那些未竟的议题画上一个完整的句点。

  若他能力不济,无法帮助到宿主更多,那么至少,他还可以为宿主留下一些有用的知识。只要未来某天,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能帮上一点小忙,那么来过这个世界,就算是不虚此行。

  声音响起,毫无犹疑地驳回了祝锦宸。

  ——钱货两讫,不得多生事端。

  ——书的事,不许再提。

  祝锦宸好心一片,被他冰冷打回,很是有几分不甘心。

  但这一回,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

  在他心中,小神仙已是一位通晓古今,能知过去未来的高人。他既有把握,那或许真不会有事。

  片刻须臾,那个声音重又响起。

  ——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也许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不必担心《道德与法制》……

  ——以及,关于你的那些发明创造……

  听闻这一说,祝锦宸立即坐正了身体,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不懂为何仙家转了性,但若有天工指教,他很愿意洗耳恭听。

  *

  追随着意识深处的声音,祝锦宸开启了一场穿越时间的暴风之旅。

  旅程的起点,开始于一个与大夏一样繁华而躁动的国度。随着城市的发展与物质生活的富足,越来越多的手工作坊应运而生,遍布城市每个角落。不过多久,手工劳作单调的产出,无法再满足人们对物质的渴求。由黄铜、铁皮与铆钉搭起来的机械怪物应运而生,它们不需要吃饭喝水,能一直工作,生产出更多更好的商品,受到了作坊主的热烈欢迎。

  这一阶段的机械,或是采用了更为巧妙精致的机械结构,提高了每个人力的工作效率;或是利用郊野中随处可见的水势或者风力来推动机械,减少了人力的消耗。

  ——我瞧过你的图纸,几乎没有这一类型的设计。有原因吗?

  故事以外,沈玦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祝锦宸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那些不都是……小打小闹吗?把梭子从四个加到八个,换一换飞轮的形状,这都是工匠的活计,小零件罢了,能算得上发明创造吗?”

  沈玦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讲述后面的故事。

  在那个古典机械的时代,与黄铜怪物们一同涌现出来的,还有许多其他领域的新发明——

  比如说,机械式的计算器。利用算盘原理和齿轮之间的耦合关系,只要拉动摇杆,就能完成最基础的加减计算。

  比如说,显微镜与望远镜。将打磨成不同形状的透镜进行组合,通过光的折射,人类第一次看到自身以外的宏大世界。

  又比如说,燧发式火|枪。火药与枪膛交错更新换代,揭开热|武时代的序幕。

  他说一件时,祝锦宸就能在过往的记忆里找到一些类似的小玩意儿。自动算珠、水晶镜、火绳枪……但这些东西在他的认知里彼此孤立,从未想过它们也能够被联系到一起。

  这些新奇巧怪的“小玩具”们,竟也是文明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故事平静地叙说下去,徐徐解答他的疑惑。

  ——计算器大大提高了计算精密度,作用于天文和航海领域,使得人们得以去往更遥远的世界。

  ——显微镜看到微观世界,望远镜眺望月球,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不再只是一句空话。

  ——枪与火药的发展,彻底淘汰了古老的板甲和大刀长矛,枪炮射程之内,商船往来如烟稠。

  采矿、冶金、航海、织造、火药……这些看似彼此孤立的发明投往各个领域,将手工作坊推上了机械化的道路。

  ……然而这些形形色色的发明,不过是科学的王冠上,能为人所见的璀璨明珠。

  在那明珠之下,则是无数的算学家、物理学家、逻辑学家、天文学家、工程学家,以毕生心血,构筑而成的理论高塔——

  祝锦宸听得非常入神,但他原本热烈的神色不觉已冷落了许多。

  仙家的意思,他有些听明白了,却也因听明白了,才觉得浑身发冷。

  大夏自古以来,倚重的都是仁义礼信,孔孟之道。科学算术,不被视为真正的学科,而更多被当做一种工程应用学来看待。工匠之间,讲究经验代代相承,却无人愿意投入心血,去考究万物背后运行的规律。

  他家境阔绰时砸过许多项目,个中辛苦,冷暖自知。他自己才疏学浅,这就不必说了。但重金悬赏之下,亦是难觅勇夫。江湖郎中,招摇撞骗;手工匠人,固守家学渊源;算学馆凋敝,能拿把算盘将账目计清楚的,都算是个中行家好手。组起来一套班子,看着都似那走江湖卖艺的,没半点正经模样。

  根基不曾打下,就妄想着平地起高楼,根本就是沙上建塔,风一来,自然什么都不剩了。

  回望自身,他想起来设计落地过程中,无端出现的各种疑难杂症——

  那些问题曾困扰他整夜却寻不到任何出路,不断调整参数反复实验,也全都是白费力气。

  图纸上完美契合的金属件,现实中却根本吃不住力,运转上一阵子,连接部就会开裂。

  提出了严格的尺寸要求,浇铸成型时却总有偏差。每个组件有几分出入,拼装时机械就可能会散架。

  炸上天的热气球,沉到水底的鱼嘴阀,无法保温的制冰机……

  那个未来的新世界,不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相对地,那个世界,也绝非凭一己之力就能创造。

  就像一个新生词需要许多解释来阐述那样,一桩亮眼的新发明,本身也站在他人筑基的大厦上。在这个瑰丽奇诡的故事里,没有一力扛鼎的英雄,有的只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他们最初怀抱的,可能只是一个微小的愿望——想要找到某个小问题的答案,想要让家人工作得更轻松,或只是单纯地想赚更多的钱,亦或是纯粹的好奇心……

  他突然觉得可笑。

  笑天地,也笑众生。

  笑世间夫子满口仁义礼信自欺欺人,也笑白褚掏八百银钱和他租书是个大傻子。

  更笑他自己不识天高地厚,傲慢透顶,是个病入膏肓的蠢货。

  从未睁开眼睛用心看世界,不曾花力气思考世间万物运转之理,尽想着开出一片新天地,蚍蜉撼大树,至愚至钝。

  不将旁人放在眼中,处处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是为刚愎自用,逞尽匹夫之勇,至莽至浑。

  我见世人多庸碌,料世人见我应如是。

  在这瀚海星空、上下求索面前,他所有的张狂举止,无不微鄙如蝼蚁,可不叫人笑掉大牙?

  如果说《道德与法制》,在他的心中勾勒出了一座宏伟瑰丽的梦之蓝图,那么现在,在这个娓娓道来的新故事中,这个梦境已被彻底挑破,只留下了惨然的真实。

  然而时间并不停步,奇迹一路向前。沈玦的故事已讲到百年以后,蒸汽机出现,将整个世界送进崭新纪元。路网交错,火车轰鸣,遥远的城市和村镇彼此连接。再接下来,人们学会了利用“电”,照亮了万古长夜。

  到那时候,天空中翱翔着精钢打制的巨鸟,水底潜过能伏七天七夜的鱼龙。但也是那时候……

  距离第一台黄铜怪物的出现,已足足过去了三百年。

  故事收尾,话题回转到最初的那一本小书。

  平静的声音,轻轻拆破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所以,我不担心。

  ——《道德与法制》所用到的印刷技术,领先你们这个时代三百年。它不可能被仿造,无法被模仿,甚至连它其中写到的内容,都很难被理解。

  它的确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小书,但它也是那三百年的文明结晶之上,随心绽放的一朵智慧之花。

  它的背后,是庞大的工业社会与万千座能够稳定训练、输送学者与研究员的高等学校,也是全世界的科学家、发明家、冒险家以生命与热血写就的百年传奇。

  ——我的故事,说完了。

  ——注意到了吗?你曾做过的那些梦,它们终有一天会实现。

  祝锦宸翕动着嘴唇,过了半晌,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是,实现它们的人,不会是我了。”

  白日发梦,有什么难的?似这般上天下海的梦,谁要是游手好闲,多睡几觉,没准比他梦得更多更好。

  重要的是,谁能将梦想化作现实,谁能以己手使河山改颜,谁能将自己的姓名刻入时光骨血,在世界丰碑上铭刻下自己曾来过的痕迹。

  沈玦却没想得那样悲观。他轻轻摇头,手指微动,划出一个闪光的大字。

  被那光芒吸引,祝锦宸抬起头来,却瞧见那个曾目睹过一次的字,再次出现在眼前。

  ——变。

  咀嚼着这个字,祝锦宸只觉浑身血液逆流,一会儿烫得冒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冰窖。

  破而后立,他终于读懂了这个字的意思。

  第一次读到这个字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仙家指示,教他求新求变,换个行当东山再起。

  如今这个字再次出现在面前,他方才悟到,自己从前,全然会错了意。

  那个时间跨度足有三百年的故事,起始于一座遍布着手工作坊、繁华而又富有野心的城市,正与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模一样。——那难道不就是大夏么?

  故事尚未开始,他还站在传奇的起点,没有错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一页。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可能,都还在等待着被发现。

  改变自己,改变旁人,改变前程,变不可能为可能。

  祝锦宸坐在草地上,头一回郑重地,审慎地,检视了自己。

  他不缺乏想法,也充满热情,迫切地想要探索、了解更多未知的世界。

  他有很多朋友,祝家过去也累积下不少人脉,其中不乏草包,但也有许多可以说上话的聪明人。

  最重要的是,他有钱。

  ……当然了,现在穷成这样,还标榜有钱,是有点不要脸。

  但他会赚钱,敢赚钱,能赚别人赚不到的钱。

  那么,为什么不用那些钱,去选择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他与梦想,距离足有三百年。他不可能触碰星空,但他可以脚踩实地,为后来的人们铺下通往天际的第一块基石。

  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到的事。

  “谢谢你,小神仙。”祝锦宸释怀道:“我……这回真明白了。”

  “你说得对,不必与他们多纠缠。”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只是那本书就这样给了白褚,我后悔,我真的舍不得。”

  系统道具,只能使用一次吗?

  虚空给予的规则中,似乎没有这一条。

  沈玦想象了摆满书架的旧仓库,从意念的深处,尝试着再一次将《道德与法制》取出来。

  纸片飞舞,飘到祝锦宸身前,化作一本实体书,落入他手中。

  ——你想读书,总是有办法的。

  “……你大爷的。”

  祝锦宸捧着手上那本书,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说多错多,自讨苦吃,不由就乐了。

  他就是随口说说,倒也不是现在就要读,真不必马上就塞给他。

  看这情形,只要仙家愿意,这书他想变多少,就能变多少出来。

  掏了八百银子的白褚,若是看到一屋子一模一样的《道德与法制》,会有什么反应呢?

  单只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祝锦宸的心情就变得很好。

  *

  回到山顶土地庙时,时已四更。夏日天亮得早,天边微微露出一抹曙色。

  祝锦宸却不觉得困。他第一件事,是去床下摸那雕花匣子出来,把那一迭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图纸取出来看。

  曾经视若珍宝的设计图纸,如今看来却都颇为滑稽幼稚。随手翻了两下,祝锦宸自己都不忍再看。他去摸火折子,有心一把火给它扬了。但踌躇半晌后,还是有点不忍心。

  虽然显得有些多余矫情,但祝锦宸还是把这些图纸给装了回去。

  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准备再看到它们。

  做完这些,祝锦宸摸到锦帐大床边,正想倒头下去睡,伸手一捞,却觉出不对来。

  那条在爬山时弄碎成条的手帕,被他系成一个花结后,一直都放在床头边上。

  但现在,他触到的是一团硌手的布条团子。

  ……把那花结打开后却扎不回去,只得胡乱一系,打一个死结?

  祝锦宸将那个死结团子拿到手中,借着月光,仔细确认了一番。

  脑海深处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有人来过土地庙?

  祝锦宸握着团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他安静起身,将小庙里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来人想要做出一副悄悄摸摸潜入的样子,有意将物品复位,遮掩了一部分行踪。但雁过留痕,着意观察时,仍然很容易发现蛛丝马迹。

  土地庙那把烂锁的锁眼旁,留下了被撬动的刮痕。

  地面上的脚印被清理过,但仍能看出来一些擦扫的痕迹,从宽度上来判断,大约应有两、三个人。

  不愿让人发现自己来过,是不想打草惊蛇?

  墙角有几只酒坛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似是被人翻动过。

  神像前边废弃的香坛上,带着蛛网的香灰里,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指印。

  来人翻箱倒柜,将这破土地庙的瓶瓶罐罐都折腾了一遍,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再加上把那花结拆开的举动……

  怎么的,误认花结作荷包,找银子来了?

  一个念头闪过,祝锦宸猛一拍大腿。

  他妈的,他早该留意到的。

  “我怀疑白褚。”祝锦宸直接一个空口断案。

  “我方才想起来,今日在望仙楼中,他说明后两天,要差人送银子上土地庙来给我。”

  “明霞坊出事后,他从没过问过我家的情况,也没来看过我一次。城中富绅,后来大多都当我投亲去了,没什么人知道我在这儿。今儿他上来就说以为我去江陵投亲,所以没邀我一道上酒楼,转脸又讲出‘土地庙’这三个字来……我没同他提过,他怎知道的!?”

  两千四百两银子,白褚若是真心想出钱,不至于掏不出来。什么分期付款,恐怕就是拿来稳一稳他的鬼话。

  这就是一招缓兵之计,为的就是把他拖在土地庙里头,伺机叫他钱货两空!

  找银子,还是找书?都有可能。以那小子的癖性,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打算有书顺书,有银摸银,最好全部一道带走,赚个十全大满贯。

  祝锦宸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当时就骂了几句。

  沈玦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祝锦宸,就在不多久前,他自己也打过与白褚一样的主意。

  ——你想将书拿回来,他想把银子拿回去。

  ——难怪你俩会成为朋友。

  祝锦宸一听他这样讲,十万分的不乐意:“你怎能把我与那个坏胚子比?你们做神仙的,不都说‘论迹不论心’吗?我就是随口说说,他可是直接上手了。要不是那时我人不在庙中,指不定怎么样呢……”

  话至此处,他想起来一件事,自惊了一跳,“啊哟”了一声。

  记得那门口地上清扫过的行走痕迹,约有两尺多宽,想来应有两、三人之数才对。

  做梁上君子,讲的是不动声色,身轻如燕。两三条大汉,空门直闯,这哪是来偷东西的样子!

  分明是白抢的阵仗!

  不吝将人想得更坏一些的话,这说不定还是要将他弄死在土地庙里的阵仗。

  想到此处,祝锦宸的后背终于发出一身白毛汗来。

  明霞坊祝三公子名声在外,自然是没人敢动、没人惹得起的。但现在他已是个谁都能骂上两句、踢上一脚的泼皮无赖,就算使尽暴力手段,将他银子掠走、人弄死在此处,那又如何呢?

  没人会在乎一个小泼皮的死,也不会有官家来替他寻找公道。就他往日操行,真被人认出来了身份,可能还要交口称赞,道一声死得好,死得妙。

  他天性乐观,很有几分没心没肺,即便餐风露宿,心里头也总还是将自己当做一呼百应、前簇后拥的大少爷来看待。即使被城头的菜贩戏弄,遭陈府的帮闲挤兑,跌得满头包时,他也没将自己看低过,只觉卷土重来,不过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但今日站在这四面漏风的土地庙中,他终于发现到,自己早就不是那“祝三公子”了。

  是白褚如何,不是白褚又如何?

  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谁现在起意要对付他,都易如反掌,无异于捏死一粒蚂蚁。

  而他除了骂,除了跳,除了大发脾气,根本就没有能回击的法子。

  ……

  沈玦在这一刻,想起的却是望仙楼中,祝锦宸从白褚手中救下的那个小歌女。

  本来他认为,白褚作案的嫌疑最大,但证据不足,不能就将这个帽子就扣死在他头上。昨日望仙酒楼中,人多嘴杂,祝锦宸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与白褚做的又是千百把两银子的大生意。隔墙有耳,或是家仆起心,听到了土地庙中有好书有银子,想要动手分一杯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想起那个小歌女时,沈玦突然记起了一本书,就又重新怀疑到了白褚头上。

  宝物、少女、蒙冤的绅士、复仇的旅程……这个元素配置,实在是非常眼熟。

  ——这不就是,《基督山恩仇录》吗?

  男主角唐泰斯获得了升任船长的机会,与心爱的姑娘订婚,惹来小人眼红嫉恨,栽赃嫁祸于他,将他投入死牢。

  落魄公子祝锦宸得到了价值重金的宝物,从登徒子手中救下少女,同样地惹来小人嫉恨,要对他下手,夺他宝物。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逻辑链可算是对应得七七八八了。

  那么,那些人的目的很可能不止于书和银子,而是要对祝锦宸下杀手!

  财不露白,贵不独行,就是这样的道理。

  祝锦宸行事太过招摇,实在是很容易惹祸上身。

  ……

  各有巧妙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想通个中关节以后,祝锦宸已冷静下来,比往常还更沉着几分。

  “这些人一击不中,又着意遮掩痕迹,就是希望我莫要发现,好让他们下回再来。”

  他呵呵冷笑一声,手脚利索地收拾包裹:“不会有下回。要给他们下回,我就不姓祝,就不配做他们爷爷!”

  动作倒是真快,却不知是否真的想清楚了。

  ——有计划吗?

  祝锦宸坦坦荡荡:“当然没有了。”

  “但我晓得,这土地庙是不能再待了。”他顿了一顿,解释道,“……都叫我投奔姐姐妹妹去,我却不大愿意。她们既成家了,就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混成这副鬼样子,去干什么?给她们添堵?咳,不丢人么。”

  “且当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你有什么主意,小神仙?”

  半空中浮现出一个大字,悬浮在锦帐大床之上。

  ——拆。

  祝锦宸唬了一声,惊道:“拆什么拆,你晓得这张床多金贵吗?我认床,不在这张床上我就睡不着,所以当初从家中搬出来的时候,我才叫他们一定要……”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直接爆笑了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讲认不认床的问题。

  都要弃土地庙于不顾了,是能带着床一起走,还是能在这里找店家把床给当了?

  清冽的声音响起,为他指点迷津。

  ——城中大部分人都以为你往江陵投亲去了,那你最好真的叫他们以为你去了江陵。

  ——毕竟土地庙中……怎么能住人呢?

  ——天亮以前,你要抹掉自己所有的生活痕迹,让他们再来时,找不到线索,怀疑自己的眼睛。

  ——布下一个障眼法,能为你自己争取更多逃脱的时间。

  “有点意思。”祝锦宸听完,竟然很是雀跃,“那就让他们扑个空,以为自己做了场清平大梦吧。”

  他走去墙角抄起一把长柄斧头,抡起就对那锦帐大床来了一下。

  防身工具,还能派上这样用场,真是万万没想到。祝锦宸下了狠心,手下毫不容情,不用多久,就将那张锦帐大床拆成了一堆条条块块的木料,用床单帐子捆了一套,丢进了土地庙后山的野林子里。

  床拆完了,下一个轮到酒坛子。土陶沉重,处理起来却也便利,全数拿到庙后山塘边,沉下去也就得了。

  他自己的细软不多,很快都收拾完毕,最后就剩下那一只装着图纸的雕花匣子,不尴不尬,无处可去。

  在沈玦的指点下,祝锦宸在庙后林中铲了个半尺深的土坑,将雕花木匣子埋了进去。

  这种做法,叫做“时间胶囊”。将当下重要之物,留待未来某天再打开,据说能体悟到许多全新感受。

  祝锦宸不明白刨个坑埋个盒子到底有什么意义,能带来什么感悟,但仙家既这么说了,他也不舍得将这些图纸付之一炬,那这样埋入土中,可能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土地庙里不合时宜的杂物已悉数消失,恢复到了最初空落落的模样。

  草草抹去手印脚印,把工具也一并沉到山塘里头,就算大功告成。祝锦宸抹了把面上的汗水,身体疲倦,胸中空落落的,却也从心底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痛快。

  去你的土地庙,去你的桑禾县。

  老子待够了,不陪你们玩儿了,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就是祝锦宸现在最真实的念头。

  他自己都没料到,危难当头,眼看就要背井离乡,他居然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飞鸟过林,声声尖戾长鸣。

  意识中的声音响起,提醒他注意安全。

  ——快走,有人上前山来了。

  祝锦宸假模假式地将土地庙门口那把破锁拴上,钻进了庙后的野林子里。

  本来他可以就地扮做一个樵夫,从后山爬下去,直接离开桑禾县的。但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一看到底是谁费那么大劲儿要整他。

  所以脱身以后,他没有溜走,而是在林中找了个较为隐秘的蔽身处,钻进去默默守株待兔。

  不过多久,山腰处脚步声如雷鸣响,听着足有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奔山顶而来。

  祝锦宸悄悄拨开一条草缝,偷眼望出去时,却见来人都着公家服色,竟是一队县衙府上的衙役!

  他们到了土地庙门口,既不招呼,也不问候,直接将锁敲了,执起刀来,鱼贯而入。

  情况发生在意料之外,还比他以为的更糟糕,祝锦宸一时间竟有些愣神,嘴里一阵阵地发苦。

  准定是陈挚那个抠门老爹出公差回来,知道他给自己揍了,又嫌他坏了陈府名声,找借口来算总账。

  这下可好,这桑禾县,他是真没法再待下去了。

  几个衙役在庙中一无所获,又各自奔出来,在门口打了个商量,准备分头搜山。

  ——没时间了。还不走?

  意识中的声音也似有些着急,语速较平时更快了几分。

  “走。”

  祝锦宸哑着嗓子,迸出这一个字。而后他将沉香木料背起,扎在腰上,又往脸上糊了些泥巴,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抓着凸出来的岩石,一步一步,慢慢向山下爬去。

  山头顶上人头攒动,大呼小叫,火光风声,交叠而响。

  但那些事情,都与他无关了。

  他要去寻一个崭新世界,不会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