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

  天半亮,透着微薄星光。

  深蓝的夜空在远处与山相接的地方泛着灰白。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漫无目的地落在瓦片上。

  红烛一夜未曾熄灭,火焰跳跃,半明半灭。

  “少夫人,该起床梳洗了。”

  丫鬟敲门,步入房间,垂手站在拔步床前,透过层层叠叠的红色帷帐,看向那一道清瘦骄傲的人影。

  卞相爷唯一的女儿,酆都第一美人,萧府新妇。

  新婚第一夜,独守空房。

  卞雪意笔挺地坐着,喜服还整齐地穿在身上,红盖头还没被掀起,书卷气浸润到她的骨子里,即便受到如此轻慢,她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礼仪和风范。

  听完丫鬟的话,卞雪意轻轻一抬眼。

  原来,已经要到天明了吗?

  她藏在袖中的白皙手指不禁握紧了帕子。

  “少夫人……”丫鬟又轻声提醒一句,越过朦胧的床帏,看着美人的侧影,心里隐隐有几分怜惜的意思。

  十年前那场大战过后,国内男子人数骤减。女君登基,广纳男妾充实后宫,民间效法,尊女为主。

  有些权势的名门贵女,或纳男妾,或结交女知己作伴。

  卞雪意出身大家,本该为卞家下一任家主,却因家道中落,沦落为别人的妻子,刚进门就被冷落,实在可惜。

  卞雪意站起身来,拨开床帏,自己将盖头掀起。

  丫鬟看到卞雪意那张面庞,呼吸不由得为止一滞,好一张绝色容颜,直叫她呆愣了片刻。

  卞雪意走到梳妆台前,回头瞥了一眼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回少夫人的话,奴婢名叫莫听。”丫鬟忙躬身回应。

  “莫听?”卞雪意道,“好名字。”

  “不敢当。”莫听惶恐,“是少主赐的名。”

  这少主说的自然是萧慕青。

  卞雪意从前不曾听过萧慕青的事情,如今算是第一次对这个妻主有了听闻。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从词里面给婢女起名,萧慕青有此兴致,应该是个爱书的人。

  “府上可还有叫何妨的婢女?”

  “不曾有过。”莫听回道。

  “罢了。”卞雪意说,“先伺候我梳妆吧。”

  在丫鬟的服侍下,她换上常服,梳起妇人发髻,由丫鬟领路,独自去给婆婆敬茶了。

  望着卞雪意的背影,两个看门丫头终于松懈下来,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大大地打了几个哈欠,聊起闲来。

  “早听说卞相爷的女儿是酆都第一美人,从前我还不信,昨日见了她,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竟有这般长相的人。”

  “从前我看金家小姐,以为世上无人能比她更美。谁知见了这少夫人才知是我眼界太浅。”

  “可惜,卞雪意那样的大美人,还不是因为家道中落,嫁给了咱们少主。”

  “少主也真是的,新婚夜抛下这样美的新娘,不知跑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

  “毕竟少主喜欢的是金家小姐,对方却因为卞家的关系落了个下落不明。我若是少主,我也定要叫这卞小姐吃点苦头才是。”

  丫头们自以为声音隐蔽,却不知那细碎的议论声还是落入了卞雪意的耳朵里。

  卞雪意不动声色轻轻扶了扶发髻上冰凉的珠翠,跟着引路的丫鬟,朝萧家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引路丫鬟提着大红的灯笼,在晨光中隐隐像恶兽的眼睛,要把卞雪意吞噬殆尽。

  可是,这就是她的命。

  她有什么办法?

  父母以死相逼,要她嫁入萧家,为族中姊妹们在朝中铺就一条青云之路。

  她再不肯,也毫无办法,身不由己,由着他们把她推到了这条路上。

  卞雪意认了,所有的心高气傲踩到了脚底下。

  既然已经做了萧家的少夫人,那便要对得起萧家给卞家的荫庇不是吗?

  来到老夫人的院子,卞雪意却发现前厅只有她一个人。

  院子里一片寂静。

  卞雪意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丫鬟的脚步和虫鸣鸟叫。

  “老夫人呢?”卞雪意看向丫鬟。

  丫鬟只是微微摇头,脸上的神情同样懵懂无知:“老夫人只吩咐过叫您寅时来请安,至于其他的,奴婢便不知了。”

  卞雪意心知,这是萧家人故意要把自己晾在这里,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无妨,我在这里静候老夫人。”

  这一候,就是一个时辰。

  连丫鬟都有些站不住了,她瞥了一眼卞雪意的背影,纤弱却笔挺,脖颈修长而雪白,叫人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意,可惜,这样的一块美玉,这样的一个美人,嫁入一个粗鄙的武夫之家。

  终于,天大亮。

  日光照耀着每一寸土地。

  萧老夫人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姗姗来迟。

  卞雪意跪下奉茶,抬头之际,终于第一次看清这萧老夫人的面貌,她从前是农妇出身,面上尽是风吹日晒的痕迹,乍富之后,恨不能把所有华贵之物堆砌在身,一眼望去,先被她身上的金银首饰晃晕了眼,而后才能看清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萧老夫人上座,萧家众人围上前一口一个老祖宗地叫着,恭维着。

  萧老夫人对众人的恭维一一应下,目光全然没有落在卞雪意身上。

  莫听很是忧心,她看了一眼,卞雪意身子依然挺拔,奉茶的手平举着不曾放下来过,只是也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嘴唇微白,身子也在微微发颤。

  卞雪意手中的茶几乎要变凉了,萧家老夫人才终于斜斜地看向她。

  “你就是卞相爷的女儿?”萧老夫人话语中尽显倨傲,显然是要好好地将架子摆上一摆。

  “回老夫人的话,正是。”

  卞雪意不卑不亢,声音也清脆动人,全无愠色,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相较之下,老夫人刻意为难她的举动倒显得小气了。

  “怎么只你一人来奉茶?慕青那孩子哪儿去了?”萧老夫人接过茶来问道。

  卞雪意咬了咬嘴唇,不知该从何说起。

  在场的有知情者,已经开始掩面窃笑,要看这新妇的笑话。

  大房张氏身子一歪,向老夫人倾斜,一手拢在嘴边:“老祖宗你怕是还不知道。慕青一夜未归,想来又是到青楼楚馆找姐姐妹妹寻欢去了。”

  “新婚夜就抛下新娘子,这像什么样子?”二房陈氏也附和道。

  这二人一唱一和,表面上是在说萧慕青的不是,实际上却是在嘲笑卞雪意,出门高贵又如何,还不是留不住妻主的心?

  萧老夫人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这像什么样子?事情若是传出去,我们萧家的颜面何存?去,叫人把慕青找回来!”

  管家忙不迭应声,训了四五个年轻健壮的仆妇,便要带她们去少主常留宿的地方找人。

  “不过你也真的没用,”萧老夫人看着卞雪意,“连妻主的心也留不住,白长了这样一张脸!”

  老夫人话里话外都是对卞雪意的不满。

  卞雪意咬紧牙关,一言未发。

  原本,这不该是她的人生。

  原本,她该展翅,像云雀一般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可是,身为卞家的女儿,此生由不了自己做主,此身也不属于自己。

  十年前那场大战,卞家曾经跟那个不可说的人走得很近,因此为君王猜忌,一朝没落,jsg急于寻求机遇重返朝堂。

  而萧家出身草芥,虽然靠着战功在酆都成为有名有姓的人家,但到底曾经是杀猪的后代,风流雅士们不屑与之为伍,因此萧家也在寻找一个机遇镀一层金身。

  这个机遇,就是卞雪意和萧慕青的婚事。

  萧老夫人曾经对这门婚事也是满意的,直到定下婚约后,听到了另外一些消息。

  “听说原本当今郡主也是称赞过咱们慕青的人。”大房张氏说。

  二房陈氏接着道:“那位郡主可是女君身边的红人。听说近日南下,不日便可抵达酆都。”

  “原本咱们萧家或有成为皇亲国戚的可能,可惜啊,慕青的婚事已成定局。”

  张氏话里话外都戳着卞雪意的脊梁骨,暗示卞雪意挡了萧家的路,害得萧慕青错过了攀高枝的好机会。

  萧家众人纷纷埋怨起卞雪意的不是。

  卞雪意苦笑一声,这婚事,她也是不愿意的,如今在这些人眼中,倒像是她非要贴上来成全这婚事一般。

  只是如今既然已经嫁了,再无退路可走,便只有好好经营这一桩婚事,努力做她萧慕青的良配。

  不待众人进一步说话,方才出门的管家原路折返,高声道:“少主!少主你可算是回来了!”

  耳听到府门外一阵马儿嘶鸣之声,接着是清亮的马蹄踩在青石板地面上的声音。

  几个健壮仆妇簇拥着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女走进来。

  少女径直走到堂中便拜:“慕青问老祖宗安!”

  声音清亮,中气十足。

  卞雪意忍不住侧过头看去,心却也忍不住颤了颤。

  但见来人身姿挺拔,长发束起,面白唇红,浑身少年气,是个风流俊逸的人物。

  这便是她的妻主了,往后要与她同塌而眠的人。

  只是萧慕青却不看卞雪意,目光直直看向萧老夫人:“孙儿昨夜外出未曾禀告,请老祖宗责罚。”

  萧慕青这般主动认错,萧老夫人又怎舍得罚她,只是佯怒道:“混账东西,昨夜去哪儿厮混了?成婚第一日就这般冷落新婚妻子,若是传出去,要叫别人笑话我们萧家门风!”

  “老祖宗这是错怪我了。我昨夜可不曾到花巷听曲儿。我去救了一个人,还把她带回来了。老祖宗难道不好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