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成平旧事>第8章

  正如那次成平对公差胖王所言,在班房这个按理说人员应该十分固定,但实际上变动非常频繁的地方,无论是来一个人还是走一个人,都不会对班房的公务进行造成什么影响。

  年节下,不到短短五日时间,楼正兴被调走,张劲勉辞职——真真正正踏实干活的,都是最先被逼走的,楼正兴的离开让成平心里难过了好久,而张劲勉离开前却对成平说过一句话:“平呐,以后干活,不要那么老实。”

  随张劲勉之后,胖王和刘姓公差也相继辞职。

  越近年,陆陆续续又有宝应、郑毅、张敦及老张头老李头等几人休假回家,第三班过年留司的当差人统共只剩下七个,结果聚餐时连一张桌子都坐不满!

  现下代第三班总都头的陈司本定也是要回家过年的,因班房里人手极度缺乏,他被缉安司暂代司正文首钊勒令留司过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陈司乃堂堂珑川公府司正级别的人物,如今被打发到缉安司来,被一个级别资历远低于自己的人勒令办事而不敢怒不敢言,不会玩弄权力的陈司也是有苦说不出。

  经过这个把月不要命的死干活干,冬血热疫病大体上控制下来,城南秩序渐渐恢复,转眼腊月廿七,成平手上的公务也进行到最后阶段。

  她要在腊月廿八辰时一刻之前,统计整理完辖下所有家户过年采购的烟花及所扎爆竹数量,并请家户签署承诺书,以策安全。

  烟花爆竹这种东西,到底是牵扯到火药。

  廿七夜,大家都回差舍歇息去了,第三班都捕厅还孤单单亮着盏大红蜡烛,是成平还在干活。

  文书工作不像上街巡查维护那样劳形,确然费神,寻常男女公务时,女性十之八九都会被安排做文书。

  成平刚来第三班时,第三班也是才刚刚成立三个月,各种人手都缺少,成平每日需要一边要出公当差,下职回来再兼职文书之事,后来,细心又负责的成平,把第三班的文书工作做得闻名缉安司本部,副司正汪公寿提及都赞口不绝。

  时间久了,成平却厌倦。

  日日大家一起出去上职,谁也不比谁干活少,都是累得两腿两脚肿胀,回到班房,别人休息的休息玩耍的玩耍,吃酒的吃酒,听曲儿的听曲儿,只有成平一个人每日下职后还要趴到书桌后头埋头处理文书整理公文等等一大堆文书活儿。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一次两次加班干活倒是还可以接受,天天只有自己加班就让人难过了,渐渐的,成平心有不平。

  尤其是,有一次,文书事宜实在太多,成平一人难以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楼正兴点来本就该做这些文书活的一名副都头接手,那位副都头不过才干一项内容,便扔下笔抱头痛呼:“这他娘是人干的活儿吗?!这是要我死啊!我下职了为何还要在这里加班?我卖身给这缉安司了吗?!”

  成平心中挤压日久的难过,终于如洪水漫堤。

  她找楼正兴,申请不要再负责第三班文书事宜,楼正兴先以无人接手为由驳回成平申请,后成平休沐,文书工作交给位姓任的男公差做。

  却然短短几日时间,楼正兴因第三班文书工作出差错而被书吏房罚钱,共计三百钱。成平休沐回班,楼正兴宛如看见救命恩人,文书工作重回成平手,楼正兴的说法如下:

  “男公差都太粗心大意,干不好文书工作,还是交给你好,你办事,我放心。”

  听话听音,成平深知,不是自己的工作能力突出深得上官信赖,而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区区文书工作,不值当抽出一个男公差来干。公府的公务事宜中,男人要比女人顶用。

  成平从来不否认这些,毕竟公务里那些冲在危险最前的,都是男公差。

  可她也不想被人小看,她不是那种娇滴滴软乎乎的小姑娘,不认为女人的人生目标就是嫁个好婆家,她一直觉得女性能被人讨论的,不该只有婚姻和长相,她胸中有自己的沟壑。

  她更想拼一拼,想爬出那个父母亲挣扎了一辈子的,泥潭。

  为此,成平出公当差时拼命表现。

  既没机会冲前线与穷凶极恶之徒交手,拿不得贼匪寇乱,那么别的她可以干的事,就拼命去干,去干好!

  调解邻里邻居吵架,抓捕普通偷盗窃贼,赤手空拳缉拿大街上持刀砍人的发疯男人,仲夏午后毫不犹豫跳进肮脏恶臭的地下水道营救失足掉入的孩子……

  第三班里,成平拼命学本事,得了个“十三平”的绰号。

  脏活累活抢着干,各种处理事情的门道勤学且深究,经过半年不要命一样的努力,皇天不负,成平终于把自己变成一块能够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哪个岗都能顶上,谁的活儿她都会干。

  这个家伙把自己一百零八斤的体重硬生生累得掉到九十斤,楼正兴在全力培养和成平同期入第三班的任公差,结果发现这人烂泥扶不上墙后,终于把目光放在了成平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身上。

  成平花去半年时间学习努力,把自己从一个可有可无的新人,成长为第三班第三队的砥柱中流,再不是可有可无。

  那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男人做浪费人手所以都扔给女人做的文书事宜,被成平硬着腰杆儿扔回给楼正兴。

  从此,楼正兴对自己这个文书事宜做得一流的女徒弟,刮目相看。

  只是而今无可奈何,楼正兴走了,新来的陈司和绝大多数上官一样,言行中皆认为女子就该做些写写算算的轻巧活计,遂在都头副都头们都离开后,将大多数文书事宜扔给成平。

  二十个人在班其中十八人在职才能维持正常运转的第三班,此时只剩下八个人,成平无法眼睁睁看着不管,只能再接手文书事宜。

  不知司部哪个脑子里缺根弦的家伙给定下的要求,要各班房在腊月廿八辰时一刻前将家户火药拥有量及家户承诺书整理统计好上交。

  呵,脑子进水又被门夹的辰时一刻。

  文书事宜耗脑子,夜里点灯费眼睛,夜渐深,人沉睡,忽不知谁家起爆竹,遥遥传来,便有了年的味道。

  眼睛猛疼得厉害,面前这份核对书又有几处数量对不上,成平搁笔,用力按住眉心鼻梁处,有些烦躁。

  “……嘿!”屋门口传进来一道声音,谈不上非常活泼,比起此刻的成平来说却然很是轻快:“还要多久能忙完?”

  是裴夏。

  “快了,”成平用掌根用力按眼眶,眼睛疼,头也隐隐疼:“怎么这个时候跑来这里,你们医工房的事忙完了?”

  今日下午时候,医工房派人来第三班将裴夏喊了回去,说是有事,从头到尾神神秘秘的,似生怕别人知道去。

  “我才从医工房回来,那边能有什么事?他就是有事那也轮不到我头上来,哈哈。”裴夏闪身进来,再将屋门关严实,没了呼啸的寒风,她顿时觉得身上暖和不少:“我陪你坐会儿,忙完一起回去。”

  说着,来到成平身边,拉把椅子坐下。

  “唔……行呀。”成平忙重新拾笔,逼自己耐下心抓紧时间干活。

  她知道,裴夏有些怕黑,也怕独自走夜路,年下的缉安司留守只剩廖廖四五十人,处处空荡荡一片寂静,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成平继续埋头公务,裴夏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个鲁班锁,独自歪在椅子里玩着,每次成平抬眼瞧过来时,都可见裴夏满脸认真在玩那怎么都解不开的鲁班锁……

  刻钟轨迹悄无声息下行,似重复着昨日路径,又分明在走向未知的下一刻,不知火去多久,成平终于做完活计搁下笔时。

  屋里静得呼吸可闻,那拧转鲁班锁的咯咯哒哒声也消失了,扭头来看,管椅里,此前还兴致勃勃耍鲁班锁耍得认真的人,不知何时已歪在管椅里入了黑沉乡,又因着睡姿别扭,靠近细听时……成平无声笑起来,是有有轻微鼾声绵柔且平缓传入耳朵。

  “裴夏?醒醒。”成平拿手背碰碰那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肘,声音放低,似有无尽耐心:“醒醒呐,回去睡了。”

  “唔……”裴夏被唤醒,下意识抬手去摸嘴角,睁眼看见成平正看着自己,那摸嘴角的手顺势改为遮住口,恹恹打了个哈欠:“你要回哪里?”

  瞧这样子,人是醒了,灵台却尚未清明,成平再度失笑:“当然是回差舍,回差舍再睡,”起身,将搭在那边的外罩御寒披风拿过来:“喏,穿上再出去,仔细给你凉着。”

  “唔……”裴夏应声,却没接那披风,揉着眼睛起身,罢,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成平,满是无辜。

  成平没忍住,披风搭在臂弯,双手捧住裴夏的脸不轻不重揉了两下:“瞧给你困的,”然后把披风给裴夏穿上,转身往外走,边忍着笑促狭道:“回去还看话本子不看?”

  裴夏反应片刻,又被深冬里的夜风一吹,终于听明白成平话中揶揄,小碎步跟上成平,她嘀嘀咕咕为自己辩驳:“我下午是被喊回医工房干活了,搬药材,整器材,很累的好不好,手都被磨破了,不信你看嘛!”

  “我看看?”说着,成平接住裴夏递过来的手,就向路边石灯:“哎呀,真的磨破了,磨破一层油皮呢,这要是再晚会儿给我看,它是不是就要长好了呢?哈哈哈哈……”

  无情的开怀笑声响在信长的青砖路上,裴夏气得抬手就要捶这讨人厌的家伙,奈何被姓成的撒腿就跑,叫裴夏生生追了一路都没能追上。

  裴夏不服输,憋着劲直追成平追到她们住的差舍门口,眼看差一步就能一把抓住这家伙,迈上屋门一级台阶的成平却毫无征兆停下步子。

  不出意外,裴夏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一头撞上成平后背,撞了鼻子,眼里顿时起水雾。她捂住鼻子,终于如愿捶了成平后背一拳,只是声音闷闷的:“你做什么突然停下!疼死我了……”

  “裴,裴夏。”掀开棉门帘的成平没回头,唤了声身后人。

  裴夏捂着鼻子,那股酸楚还没过去:“干嘛!”

  “有人找你。”成平一手掀着棉门帘,侧过身子给裴夏让出道路。

  裴夏被撞得泪眼汪汪,捂着鼻子一副要跟成平拼命的表情,在成平让出路后,她顺着成平让开的路往屋里看,玩闹的神色顿时不见。

  脸沉下来,声音一同,是成平从没听过的冷硬:“你来这里干什么?!”

  此刻,她二人的差舍里,唯一的那张小桌前,正坐着位气度不俗的妇人,徐娘半老,迟暮难掩曾经顾盼生辉容,小臂微抬,如削葱根指遥遥一点成平,音容和善:“这位,便是小成公差了罢?”

  “我说,你来干什么?!”裴夏的语气带上火药味,上前一步将成平挡在身后。

  “……”成平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大通人事的脑子竟然转得飞快:“我去打些热水来,你们聊。”手掌在裴夏后背轻轻拍了拍,转身离开。

  屋子留给裴夏,成平打热水回来,在差舍这边找了个空屋子,和衣躺在光秃秃的炕上,本是想暂时休息休息,因着太过疲惫,不留神竟然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裴夏一脚踢醒。

  睁开眼看见熟悉的身影,成平把搭在炕边没脱靴子的脚缩回炕上。

  两腿伸直,右脚腕搭在左脚腕,头底下还枕着不知道从哪里寻摸来的枕头,成平两胳膊抱在胸前,声音微哑:“忙完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个屋里。”裴夏爬上炕来,把成平往里一挤,在旁边躺下来,冷不丁问:“你喜欢张劲勉?”

  厚云已被风吹远,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华如水,成平彻底睁开眼,却怎么都瞧不清楚屋顶,声音带了笑,似是在掩盖心虚:“怎的突然这样问。”

  “我不会看错的,”裴夏道:“差舍目下有那么多空屋子,你为何偏偏来张劲勉曾经住过的屋?”

  成平失笑:“就凭这个说法?”

  裴夏学着成平的样子,抱起胳膊道:“第三班里能让你留心的人不多,张劲勉是一个,你给他留饭,留煮鸡蛋——虽然他根本没吃过,甚至对那煮鸡蛋毫不在意,你会替他干活,会担心他累着。”

  “劲勉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成平低低笑出声,笑罢,拇指和食指用力按了两下眼角:“……我也不是个什么有格局有胸怀的人,却也不想看到好人受欺负,你知道他为何离开么?”

  “为何?”裴夏将靠外的胳膊枕到头下面,扭过脸来看成平,月光从窗入,她却看不清楚这人的侧脸。

  “他是被逼走的,”成平轻轻叹息:“因为他干活不会偷奸耍滑,公务不会欺上瞒下,做人不会左右逢源,做事不会损人利己,所以,他被逼走了,被这恶心人的地方逼走了,你知道他离开前给我说什么么?”

  “什么?”

  “‘成平呐,干活不要太老实,在这世道上活着,你的善良好心多是旁人欺负你的依凭,还有,小楼那人心思太深,你太好骗,日后当差,多长俩心眼。’”

  平心而论,张劲勉交代成平的话,还是比较符合成平的,裴夏微蹙的眉心小有一松,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却难掩疑惑和好奇:“他为何要给你说这些,楼总不是你的师父么,他骗你了?”

  “没有,”成平摇一下头,须臾,又低低喃道:“我不知道……”

  裴夏察觉不对,手肘撞了下成平:“你今夜,怎么会突然感叹起这个?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不是个爱伤感的人。”

  “白日里,楼总来信了,”成平重新闭上眼,疲惫萦绕周身:“信上说,他又新找了个缉安司,出年后会离开歆阳缉安司,他先去那边干几个月试试,如果待遇什么都可以,会让我也转过去。”

  “转过去”,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说明楼正兴新找的缉安司还是在珑川,还是归珑川府管辖,是以发生人事变动时,只是将关系转过去即可。

  “新找的地方可能离家近点,至少比这里离家近。”成平屈起一条腿,左右晃晃活动了活动,又伸直放下。

  去年秋,她参加一场坍塌救援,不慎被砸伤膝盖,留下点后遗,伸直久了会疼,弯曲久了会疼,站久了会疼,坐久了也会疼。

  “你也要离开了?”裴夏翻身坐起来,手掌撑在炕上,低头看成平。

  成平“嗯”出声:“过完年我二十六岁,年纪已很是不小,况父母也春秋渐高,我该回家去了,”

  说着,她长长叹了口气,还似乎笑了一下,几分自嘲,几分无奈,藏在心宇深处,万不敢叫人知去丝毫:“以后不想不这么下力气了,太累,回家去找个能糊口的活计干,再就近寻个婆家,以后的日子,便以赡养父母、生育子女为主了,老这样离家百里,终究不是个事儿。”

  “可是……”裴夏拽住成平腰带附近的衣物,一些话分明呼之欲出,到嘴边又被生生咽回去,拽着公服的手有些颤抖:“是啊,年纪到了,就该成家的,男婚女嫁,自古的道理。”

  冥冥之中,裴夏觉得成平知道点什么,不然这人为何无缘无故跟她说这些?她本来不是想和成平说这些的,她被成平带跑了话题!

  别看成平平时沉默少言,而且说话大多时候非常委婉,实际上,裴夏清楚,除了寻常与同僚开玩笑,成平说出的几乎每一句话听起来都那样简单,同时又那样别有深意。

  成平确实不撒谎有一说一,班里人都说成平年轻,没经历过世道,心思单纯,可只有裴夏知道,不是成平心思单纯,而是那些人脑子不够用,根本听不懂成平真正在说什么。

  成平的心思之深,是楼正兴都愿意护着七分的。

  还记得此前文首钊巡查疫区,翟道石痛骂成平吃屎么?

  楼正兴此人年纪轻轻便做到总都头之位,其特点之一就是做事认真甚至较真,眼看着新上官文首钊要下来巡查,他当真会把成平没多余精力收拾好的一号屋舍扔着不管?

  他早就和郑毅安排好了的,那日,他一边让文首钊从十号屋舍倒着开始检查,一边派人抓紧时间把一号屋舍收拾好,时间来得及。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才来第三班当差不到一个月的原公差,因为干活拖沓而曾经被成平说过两句的原公差,竟会趁此机会给成平使绊子!

  第三班班众公务当差向来光明磊落,公私分明,从没出过公报私仇的事情,楼正兴措手不及。

  可即便没钉窗户的事足够气头上的文首钊当场把成平辞退,楼正兴还是把徒弟成平给保了下来,不惜动用和巡检少司温离楼的兄弟情份,也把成平完好无损给护了下来。

  最后,离开第三班离开歆阳缉安司的人,不是成平,反而是那姓原的公差,大家都以为原公差是不想干了自己主动辞职的,其实不然,是拿有原公差错处的书吏房找到原公差,让他自己主动辞职的。

  缉安司人事之事归歆阳公府书吏房管,公府书吏房这样做,可保两方都体面。

  这件事里,成平不曾用过丝毫心思诡计,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险些被文首钊当场辞退,但从后来有关这件事的只言片语中,成平知道了是楼正兴保下的自己,。

  只言片语便能推测出事情一二原貌,这样的人何其聪明,而这样聪明的人,又怎屑于用什么阴谋诡计,这样坦荡的人,此刻又怎会无缘无故和裴夏聊家长里短?

  成平必定是……知道了什么!

  这一刻,沮丧,迷惘,忐忑,紧张,以及期待等每一项都能让人顿时大起大浮的情绪瞬间搅成一处,在裴夏胸腔里横冲直撞。

  “我娘已经走了,”裴夏压低声音,松开了拽着成平衣袍的手:“回去睡吧。”

  成平起身下炕,随便拍拍衣袍,道:“不了,忘记告诉你,我还要去铺子顶老朱的后半夜,时候不早,先走了。”

  有些东西,不说开时,兴许总还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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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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