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月见节, 白天阳光明媚,温度正好,照耀着浮世绘町, 舒适得仿佛连真正存在于黑暗的魑魅魍魉都忍不住出来享受一次清晨的鸟鸣。

  这是朝日川一时成为妖怪的第一天。

  皮肤苍白,手指的骨节很修长, 皮肤下青色的静脉微微显出轮廓, 一看就是极为漂亮的一只手。

  朝日川一时看着自己的手背,很难形容现在的感觉。

  他在昨天深夜提前醒来过一次, 重塑的身体切切实实地让他感受到了自己像是嗑了药一样。看见声音, 听见颜色, 五感全部都是错乱的,两个世界的气息无比混杂,一股脑地冲进他的认知里。

  好在奴良陆生死死地压着他, 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慢慢摸索到了接收这些信息的方法。

  鬼舞辻无惨和金发晴明接连被他们成功消灭,朝日川一时也没想到自己运气那么好, 异世界的安倍晴明能力真的逆天到可以为他重新塑造躯体的地步。

  结合薰的经历,以及产屋敷耀哉的所作所为, 还有他自身多次饮下妖怪的血液, 继承老师留下的最后的礼物即“妖绘师”之名。

  安倍晴明说这四者缺一不可,才让他成功地从一只鬼变成了一个妖怪。

  奴良陆生走到房门的时候, 就看见朝日川一时坐在阴影的地方,盯着斜打进屋子里的阳光, 就差一条猫尾巴拖在后面犹豫不决地拍着地板。

  奴良陆生忍不住笑了出来, 惹得屋子里的朝日川一时抬头:“喂喂……”

  身为鬼的时候倒是经常作死出现在太阳底下,现在反而畏畏缩缩起来,朝日川一时依旧看着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改变的手掌, 踌躇着。

  奴良陆生笑完,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了庭院里,朝日川一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奇怪地看着他。

  结果他看到滑头鬼只是沐浴在阳光下,锋利俊朗的五官变得柔和起来,然后向他伸出双手。

  “阿时,欢迎来到妖怪的世界。”

  朝日川一时坐在阴影里,愣怔住了。

  他的记忆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远野,看着水面上倒映着滑头鬼的脸庞,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一声又一声的搏动。

  鬼的心脏同样会跳动,剧烈的运动后血液也会变得炽热,除了喉咙里无时不刻渴望着血肉的味道,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和鬼的自己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他胆怯了,觉得迈出去这一步之后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中那汪凝固了数十年的湖水忽然泛起了涟漪。

  他突然想明白了。

  大抵是因为他独自行走的岁月里找到了可以一起结伴的妖怪,所以满意地让人类的一面露出了面目。但奴良陆生知道那还不够,对于变成妖怪的朝日川一时来说,他的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他终于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像是当初那个在舢板上吹着叶子的少年,第一次看到漫天妖火的异象。

  他心生敬慕与畏惧,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所以他站在朝日川一时面前,一直一直等待着他。就如同恶鬼曾在暗无天日的海水中等待着自己。

  他们都在相信,对方在走向自己。

  在这一刻的对视里,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朝日川一时用尽力气忍着发红的眼眶扑向奴良陆生。

  “真是,败给你了,你这个死缠烂打的滑头鬼。”

  奴良陆生心满意足地抱着他,提醒道:“阿时是不是还应该说点什么。”

  【我喜欢你画的画,也很喜欢你画画的样子,作为妖怪,每次看到你看向我的眼睛,我都在庆幸,我们得以相遇。】

  【那么回答呢。】

  朝日川一时笑了出来,现在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

  这一段时间足够任何收尾工作的进行。

  京都妖怪们四散奔逃,奴良陆生也没有兴趣去追赶。失去了首领,围绕着京都的各方妖怪势力自然会再推举一个出来,只是新的首领不会再像安倍晴明那样妄想着创造一个黑暗的世界。

  反而是御门院家的历代家主死的死伤的伤,利用阴阳术藏匿起来妖怪们就束手无策,花开院家就算可以识破那些术式,但活了几百年的御门院们各个都像是鬼一样东躲西藏,实在难找,让奴良陆生头疼了好一阵。

  最后竟然是鬼杀队找到了他们。

  鬼杀队在人类社会里的关系网在鬼舞辻无惨后也在逐渐解散,但只是寻人的工作还难不倒隐部队。

  做完这件事之后,产屋敷耀哉最后一次集结了柱,正式解散了鬼杀队。

  “我们产屋敷一族,对各位在这漫长岁月中,赌上自身性命为世人力战恶鬼鞠躬尽瘁一事,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产屋敷耀哉带着妻子与儿女郑重地向猎鬼人们行礼,语气真挚,也伤感万分。

  柱们纷纷上前扶起他们:“请您速速抬起头来,您没必要向我们道谢!”

  朝日川一时说道:“鬼杀队能延存至今,对亏了产屋敷一族的付出,你这是在折煞我们啊。”

  产屋敷耀哉抬起头,望向妖怪漆黑的双眼。

  千百年来的诅咒与夙愿,终于在他这一代画下了句点。

  得到了什么,拯救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没有人会忘记这段艰难的旅程,因此才能坦然地抬起头,继续大步地向未来走去。

  这个世间不再有鬼了。

  所有人都在融融日光中相视而笑,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不过大家都已经想好之后要去做什么了吗?”朝日川一时好奇地问。

  “那当然了!”宇髓天元看也不看他,转头正在手机上挑着戒指,他要挑三款,比较费力气,甚至连朝日川一时用“你这是犯重婚罪啊”的目光看向他都没在意。

  现代社会的繁荣让每个人都有着抱负,解决了鬼舞辻无惨之后他们终于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高兴都来不及,早就安排好了。结婚的结婚,工作的工作,旅游的旅游,就连富冈义勇都打算会鳞泷那边一起务农。

  这其实还挺让朝日川一时意外的。

  在产屋敷耀哉曝光了他的身份为他引动了言灵的力量的时候,他在漫画界的形象基本是毁誉参半,违约金之类的产屋敷虽然都包圆了,不会有什么法务麻烦,但短时间内也不好出现在人眼前了。

  他就有点无聊。

  安倍晴明在帮助他转变为躯体之后回去了原本的世界,他想要再次打开通道就必须作为妖怪修炼出强大的妖力,不过有画技和剑技傍身,朝日川一时暂时的,有点犯懒。

  他就……有点无聊。

  产屋敷耀哉听着柱们讨论今后的去向,大家的意见和选择都很多,他微笑着提出一两个意见,转头看向朝日川一时默默地沉思着,忽然开口:

  “说起来我收到了一份请柬,奴良组三代目的继承式定在大晦日。”

  朝日川一时:???

  他皱起眉,有点摸不着头脑:“妖怪的聚会妖气浓重,不适合人类参与,为什么会给你请柬……”

  产屋敷耀哉:“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正式的请求吧。”

  “……啊?”

  这位文弱的当主露出了笑容,说道:“虽然你们之间已经度过了足够多的岁月,不需要任何人承认与质疑,但在人类社会里,又有谁能充当你的家人呢?”

  朝日川一时接下递过来的请柬,有些恍然。

  家人这个词对他来说太久远了,不如说在成为妖怪的时候,以新的情感和视角去看待世界,属于鬼的记忆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他过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清楚。

  他张了张嘴,犹豫不决地问:“我,可以吗?”

  他可以重新再拥有这样的情感吗?朝日川一时又迷茫了。

  产屋敷耀哉笑着说:“应该是由我们来说:你愿意吗?”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带着善意与微笑,在等他的答案。

  朝日川一时无意识地捏紧手里的请柬,心里淌过无比温暖的感情,点了点头。

  ……

  日子一天天接近大晦日,奴良陆生越发烦恼。

  到不是因为继承式的问题,自从七年前打败羽衣狐之后,老头子早就把奴良组的话语权扔到他手里了,各地的妖怪们也都清楚这件事。所以表面上说是继承式,无非是给妖怪们热闹一回的由头。

  滑头鬼生性无拘无束其实很少会有认为麻烦的事,而且他一向擅长比起解决麻烦不如直接解决麻烦的根源,所以唯一能让他烦恼的自然是比他更无拘无束还不能解决的朝日川一时。

  按组里妖怪们的安排,那封送给产屋敷的请柬应该已经到了朝日川一时的手上,可这位新晋的妖绘师依旧一切如常对此半句话都没提,就让他有点摸不准了。

  朝日川一时到底记起了多少过去的记忆。

  这让滑头鬼难得有些惴惴不安。

  蝴蝶忍知道这件事后,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微笑:“……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吗?”

  产屋敷耀哉知道滑头鬼要举办继承式,虽然人类无法参与妖怪的聚会,但是也以朝日川一时家人的名义送去了许多东西,这一送,就让奴良组的妖怪们发现这个前猎鬼人组织的家业真是大得不行,他们陆陆续续搬了好几天,仿佛世界各地的精美礼品特产一应俱全,还有各种地契可以随便挑选,就连妖怪世界里都难搞到手的宝物,产屋敷天音身后的神官一族也能拿得出手。

  奴良组:危机感up!

  于是高层的妖怪们特地把他们的少主轰了出去,让他亲自登门道谢。

  今天-朝日川一时跑去找他漫画界的朋友开茶会了,奴良陆生就乖乖一个人上门,他不是第一次来产屋敷的地盘,出入自如得很。在产屋敷耀哉那里喝了茶之后,妖怪头子看了看时间,打算去中-央区接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遇上了蝴蝶忍。

  得知朝日川一时经常跑出门,蝴蝶忍笑着说:“看来阿时成为妖怪之后反而很喜欢晒太阳。”

  奴良陆生倒是在想她刚刚的建议:“……直接去问吗?”

  他不希望在朝日川一时的脸上看到那段无望的等待所带来的愤怒与恨,就像他不曾问过作为鬼的朝日川一时是否也对他抱有感情,愿意与他在一起。

  他其实也是一个胆小鬼啊。

  “要听听我的提议吗。”

  一个带着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了出来,蝴蝶忍没有听见这句话,却像是若有所察,望向忽然从抽屉里飞出来蝴蝶发饰。

  在奴良陆生的眼里,阔别已久的女性出现在蝴蝶挥洒的磷粉下,剔透的粉色眼睛与花一般落下的身形让他微微一愣。

  经过京都一役,有灵之物沾染了异世界安倍晴明所带来的浓重的灵气,蝴蝶香奈惠居然可以短时间的现身了。

  奴良陆生看了一眼蝴蝶忍,只不过想让人类看到,可能还需要很久的时间。

  蝴蝶香奈惠弯起眉眼:“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能迎来好的结局,这不是遗憾,而是让人会对未来更有期望,不用因此担心。”

  奴良陆生作出虚心请教的表情。

  “我的提议也是直接去问问吧,因为阿时从来不是在意过去的人,不然他当初又为什么会愿意斩断结缘呢?

  “在我看来,那不是想要舍弃什么,而是再用‘过去’换取‘未来’。”

  当时的流言霏霏,万马齐喑,针对滑头鬼和妖怪世界的恶意与诅咒即将破土而出,地狱之门也要提前打开。

  朝日川一时深陷那黑暗而幽闭的牢笼带来的折磨,直到那一天站在愿望商店的门前。

  我想用这个糟糕透的过去,换取一个仍有可能的新的未来。

  花朵般的少女轻声说道:“这个未来,不也一样是属于你们的吗?”

  奴良陆生想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才一路无言地回到奴良组。

  朝日川一时早就已经回到奴良宅了,看到他走过来,招了招手,“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买了中央区那边限定发售的蛋糕,一起来尝尝吧。”

  变成妖怪后,朝日川一时不仅乐于天天外出进行光合作用,还特别喜欢吃东西。

  只有能吃东西的世界才是幸福的世界啊!朝日川一时对此泪流满面,他可怀念当年人类时晚上偷跑出家门去夜市吃小吃的时候了。

  “阿时。”

  走到朝日川一时跟前的时候,奴良陆生已经从人类的模样变成了妖怪的模样,他语气认真,朝日川一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气氛变得有些正式。

  朝日川一时感受到了这一点,默默直起腰背,眨了一下眼睛:“怎么了?耀哉那边和你说什么了吗……还是暂住在那边的蝴蝶和不死川?”

  奴良陆生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开口道:“你恨我吗,阿时。”

  就像是奴良陆生十分能察觉到朝日川一时所思所想一般,出于性格的契合和非同寻常的默契,朝日川一时瞬间就明白奴良陆生突然以这样的态度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什么。

  滑头鬼看到他身体停滞了一下,有些苦涩,他不确定自己会等来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虽然他自己坚持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但如果两人之间带着裂缝前行,又能走得多远多久呢,他只是不敢去设想而已。

  奴良陆生做了完全的准备,结果只看到朝日川一时楞了一下后,整个人又放松了下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他甚至拿回了放在旁边插蛋糕的叉子,“不要突然那么严肃啊。”

  变成妖怪之后,他的养老心态越发浓重,但他觉得着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也不需要赶稿子了,咸着就咸呗,做条咸鱼有什么不好吗。

  在奴良陆生露出错愕的表情之后,朝日川一时朝他露出一个平和缱绻的笑容。

  那是怀抱怨恨的人绝对无法拥有的表情。

  “关于记忆的事情,我其实没有记起来多少,变成妖怪之后,世界在我眼前的样子像是撕开了一层薄膜,像是踏入了这个世界之后,从前的记忆就像是更久远的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黑发的妖怪放下手中的叉子,挪到了滑头鬼的面前,微微抬头看着他。

  “我向‘他’索要过,并且非常胆怯地,只支撑到了你向我告白的那部分。”

  朝日川一时感叹着:“这就足够了啊,奴良陆生。”

  再往后就是他独自一人的绝望,没有滑头鬼的陪伴,也看不到任何未来的时光。

  那么痛苦的记忆,朝日川一时为什么要记起来。

  与作为鬼的过去诀别时,狂画师在一片黑暗里看到朝日川一时果断地放弃最后那个黑暗的部分,也笑了起来。

  有时候“遗忘”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奸诈狡猾精于谋算的鬼怎么可能让自己吃亏。

  奴良陆生的眸光微微闪动了起来,他再度用力地抱紧朝日川一时,说了一声“对不起”。

  为了那些过去与伤害,他终于能向面前的人说出道歉。

  朝日川一时坦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回答道:“我接受了。”

  ……

  新年的前一天被称之为大晦日,一百零八响除夜钟响起,家家户户都出门祭拜,祈求神灵托福,送走烦恼的旧年,迎来美好的新年。

  当然妖怪们是不会在意这些人间的习俗,就和奴良陆生说的那样,远比月见节的聚会更加热闹的宴会可以说是从早上直接办到夜晚,又从夜晚跨到新的一年。

  各地妖怪纷纷都派出了使者和主事人来参与关东之主的继任式,到了夜晚,奴良宅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有闹上几天的意思。

  朝日川一时身份特殊,即便产屋敷耀哉送的礼物足够了,他也需要自己拿出一份礼物,以及在一堆好奇他真面目的妖怪的围观下,拿出一点不会让人在背后议论的实力。

  大晦日向来是阴天,夜晚云霭沉沉,妖怪们看见妖绘师站在廊外的庭院下,为水池滴下了幽蓝而璀璨的墨水。

  庭院,水池,垂枝樱。

  月光倒流,直升天际,拨开了云与雾,让独属于妖怪世界最皎洁的光辉大盛。

  他们的相遇就是从这里开始,从今往后也会一直走下去。

  滑头鬼看着这熟悉的光流与微笑的妖绘师。

  【那么……你的回答呢。】

  他已经知道了。

  与你相遇,我由衷感到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