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前的朝日川一时已经被卷轴吸入了怪谈里, 画卷哗地一声合拢消失。

  狂画师执刀慢慢起身,风中有妖怪带来了奴良陆生也被带入画中的消息。

  送来消息的小妖看到从未露脸现在摘下了布的狂画师提唇一笑,神色格外冰冷淡漠, 身上散发的黑暗气息比起大妖都过犹不及,立刻打着冷颤跪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这个妖气低微肩不能扛的画画儿的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可怕!?

  鬼和妖怪辨认方式其实不大一样, 鬼是通过气味, 妖怪是通过气息。这也是奴良陆生站在狂画师面前感受到低微的妖气没有认出葛布下的人和朝日川一时一模一样的原因。

  现在狂画师身上露出来的气息十分可怖,但又没带有同等级别的妖力, 所以会让妖怪觉得很怪异。

  小妖怪一边不明所以, 一边打着抖说:“怪谈的画卷都已经张开了, 奴良组没有预料到我们这次奇袭,所以重点都放在了正面战斗和防备上,没有注意猎鬼人那边的动向, 您指定的人都会陆续被扔进怪谈里的!”

  鬼的红瞳在黑夜中散发着可怖的光,狂画师嗯了一声,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之所以京都妖怪倾巢而出,就是为了方便他的怪谈展开。且没有任何人预料到, 这次的怪谈捕捉的对象, 基本涵盖了所有被鸣女调查到的猎鬼人。

  十分大的手笔。

  最后小妖怪捧出一个卷轴:“这是唯一多余的卷轴,现在交换给您, 圆潮大人让您回去复命。”

  “复命?”

  小妖怪听到狂画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战战兢兢地抬头, 却看到对方忽而一笑, 妖异荧光的红瞳像是夜晚中最邪恶的梦魇。

  他了然地说:“看来是发现了我把奇袭的消息率先泄漏了出去啊。”

  小妖怪一愣。

  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然而下一秒,狂画师挥刀。

  他虽然妖力低微,但是剑术和反应力极其厉害, 小妖怪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他斩落了头颅,接着他手一伸,抓住了掉落的卷轴。

  “这可不是唯一多余的卷轴啊,如果和同一个卷轴进去就会掉在同一个地方,我可不想被自己也砍一刀。”

  狂画师看着手里的卷轴意味深长道:“除了圆潮,应该没人知道我会剑术,而他知道我没什么妖力肯定打不过现在的我,所以我被现在的我捅了一刀直接捅进了怪谈也不奇怪吧,现在的我还顺手砍了通风报信的小妖怪,嗯,这样应该没问题……”

  没人知道他是趁我病要我命,毕竟一个力量菜鸡的妖怪画师没可能打过一个鬼。

  他说完这一串绕口令一般的推测,临空拉开卷轴,淡定地走了进去。

  像是呼啸的狂风过阵迷了人眼,等奴良陆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到了马车碌碌,汽车鸣笛,人群喧闹的闹市声。

  五彩斑斓的灯火点亮了夜色,新建的洋房和传统的和式建筑并列街边,无数电线错综复杂,穿过洋制制服的警察与袴裙绯丽的少女的头顶。

  这正是介于新潮和传统之间的大正时代。

  奴良陆生惊讶地着这个怪谈中的环境。

  这就是……阿时作为人类的时代。

  他低头,发动了滑头鬼的隐蔽能力,走入了人群里。

  短暂、稳定、清新而浪漫是大正时代特性。

  缓过了最初的惊讶之后,奴良陆生已经在这个怪谈中呆了三四天了。

  因为狂画师特意提到过,他知道现实的时间肯定没有过那么快。在结缘大社之后,这一个怪谈的时间流速恐怕只会更奇怪。

  带着一点私心,他尽可能地去充分了解和观察这个时代。

  他像一抹幽魂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大正时期穿和服和穿洋服的一样多,两种风格结合在一起的穿搭也不少,可见鬼最经常的装扮习惯就是来源于这个时候,滑头鬼看了好几天,才又慢慢心猿意马起来。

  不知道阿时是不是也进来了。奴良陆生想。

  怪谈中很平静,滑头鬼在这几天里没有怎么休息,四处游走探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动,他就像是穿越回大正度假一样,有足够的时间走街串巷、蹭吃蹭喝,然后发现唯有一个地方他无法越过。

  是闹市旁边的一条河。

  浅草,其实并不是一个城市或者规范性极强的区域地名。

  在现代,它只是以浅草寺为中心的闹市街发展起来的乡村旅游景点。不少人都会把这一带及周边叫做浅草,范围也早不仅限于一条街。

  而在怪谈之中,滑头鬼有意测量了一下怪谈的边境,发现闹市区的延伸足以成为一个城镇,沿着怪谈的边缘再行走出去,就回莫名其妙地返回道边缘的另一条街道里,情况宛如鬼打墙。

  唯独穿过闹市旁边的一条河,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玻璃竖在河中,直接禁止了奴良陆生渡过。

  他可以看到对岸的景色和这边河岸的景色如出一辙,河流中也可行船,但船永远都会停靠在一边,而除却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要渡河。

  走在河边的街铺前,滑头鬼直接放出了大妖怪的威压确认自己的猜测,暂时放弃了尝试强行突破的想法。

  这个怪谈是由两个浅草构成的。

  且在他的感觉中,朝日川一时的存在非常模糊,但不在对岸。

  奴良陆生不知道狂画师构造两个浅草有什么目的,但他肯定要优先把阿时给找出来。

  呆了几天,心猿意马的滑头鬼感到有些无聊,狂画师像是没什么目的地把他扔到这里,没有准备什么刺激的手段。

  滑头鬼边走边想,道路两旁没有人注意到妖怪的经过,妖怪也不甚在意。

  直到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

  “哇啊。”稚嫩的惊叫声从身下传来。

  滑头鬼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撞到了一个小孩子,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脑袋。

  奴良陆生背脊下意识一紧,袖中的手按住刀柄进入临战状态。他是滑头鬼,按理来说寻常人都会自动自发地忽略他避开他,可这个小孩……

  地上的小孩揉完了脑袋,有些发懵地抬起头想看看撞倒自己的是谁,又黑又亮的眼睛在稚嫩圆润的眼眶里显得很大还有点可怜的水汽。

  奴良陆生按刀的手僵住了。

  小孩抿着嘴,好像有点生气,但细软乌黑的头发给他一种很好欺负的意味,姣好的五官让脸庞有乖巧感,全然看不出长大后会变得那么瘦削锋利。

  未张开的眉眼无比熟悉,心中那个模糊的感知瞬间清晰,滑头鬼第一眼就确定,这是小时候的朝日川一时。

  地上的小孩摔得腿疼站不起来,见撞到他的男人半天没反应,忍不住朝他抱怨了一句:“很疼的啊!”

  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一样。

  奴良陆生:……

  这可真是太刺激了。

  比较起狂画师的淡定和奴良陆生的刺激,被捅了一刀又被扔进怪谈的朝日川一时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他即使是在昏迷之中,大脑也仍在接收源源不断地信息。

  之前他两眼一闭获得的回忆就像是在翻一本书,他可以慢慢吞吞地读,有头有尾,醒来后虽然容易忘记细节,但大体的情绪和事情的因果都很清楚,犹如切身体会——这本来就是曾发生过的事。

  现在他正在得到的回忆,就像是一场暴烈的风浪,重重拍打到他饱受摧残的精神上。

  他看见了一座岛。

  进入第三怪谈的刹那,他记起了最后一段记忆。

  七年前,广岛湾西岸,严岛。

  蝴蝶香奈惠、锖兔和朝日川一时坐在一间小小的旅舍房间内,屋外廊道狭窄,下栽有浓绿的灌木丛和笔直的高树,再不远处就是蔚蓝的大海。

  朝日川一时随手一抛,一颗眼珠就浮在矮桌上,往旁边的墙壁投放出影像。

  自从消灭了羽衣狐之后,奴良陆生想当然地拒绝继位和朝日川一时到处浪,带画师领略他仍然陌生的妖怪世界。

  产屋敷看到朝日川能和妖怪世界开出联系又有阻止安倍晴明的功绩,对他和奴良陆生的出行没什么意见——本来朝日川一时就不是专门负责猎鬼的,他当了那么多年漫画家正在取材的路上,去哪里也都会和当地柱汇报,所以产屋敷一直对他很放心。

  一鬼一妖怪浪的一路自然也会遇到不少恶妖和鬼,许多妖怪势力对奴良陆生的关注也不小,久而久之,朝日川一时也在妖怪世界闹出了“画师之鬼”的名号。

  结果浪了一阵子之后,奴良陆生因为被通知浮世绘町有怪谈形成的妖怪出没而中断了和朝日川一时的旅行,朝日川一时与他回到浮世绘町恰好也收到了一个新的任务,要前往宫岛,即严岛,与水柱、花柱汇合。

  二者都有要事在身的情况实属难得,分开时奴良陆生就将百目鬼的一颗眼球交给了朝日川一时,那是组织里名为百目鬼的妖怪的眼球,可以作为短时间的联系。

  猎鬼任务需要朝日川一时参与肯定就是和妖怪有关,滑头鬼脱不开身,通过眼球提供一下咨询也是可以的。

  眼球投出的画面闪了闪,奴良陆生就出现在画面中,妖怪像是刚战斗后洗掉了身上的血气,水珠滴落,一只红瞳懒散地闭着,先对鬼打了个招呼:

  “哟,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