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河一战,至少奠定北境十年和平。

  兀良哈三卫指挥佥事脱鲁火绰、俺失塔木儿、脱火赤等人派使者入京谢罪,进贡马匹,恳求朝廷封赠。

  此战扬我国威,琉球国、东兰州土司、施州卫盘顺宣抚司、荣美宣抚司等也都开始主动向大明进奉贡品。

  “皇爷爷英雄一世,好歹这一战,我没有辱没他老人家的言传身教。若微,我挂黄龙旗,鞑子们见了就跑,不是因为我,是因为皇爷爷。”

  黑蛋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他是想说,皇爷爷余威尚在,人却已驾鹤仙去。

  “你想皇爷爷了,明年清明节,咱们就再去昌平看看他。皇爷爷知道你打了胜仗,一定高兴得很。给他添了重孙女,另外祁镇祁钰还有小金桔长大了的模样,都给他看看。也给爹看看。”我说。

  “嗯。”他又问我:“我不在,娘没有给你气受吧?”

  “我去请安时都带着孩子们,当着孩子的面,娘不会给我难堪。你出宫在外,娘牵挂你,倒问了好几次你的事。”

  “哦。”黑蛋低头喝了口茶,说道:“我昨天觐见,娘看着比从前和气了些,但只问了问我可曾受伤、军队伤亡几何,就推说要歇息,撵我走了。”

  他没说胡氏当时也在太后宫里,我也就假装不知道。

  自从废后,太后越发待胡氏亲近了。

  刚打完仗第二天,黑蛋不用上朝,陪我在坤宁宫喝茶说话。午后小五请旨进宫,汇报监国时的事。

  小五看着不正经,做事却十分老成稳当,博得满朝文武交口称赞。黑蛋褒奖了他。

  “见你一年比一年稳重,将来放去藩地,我也放心。”

  小五笑道:“不知皇兄给臣弟挑了什么好地方?可有圣裁?”

  黑蛋笑着反问道:“你想要什么地方?”

  小五笑道:“皇兄这是开恩让我挑?皇兄疼我。我倒是想挑,就怕皇兄为我开了这个口子,二哥三哥六弟七弟八弟九弟他们跟我攀比,人人都要自己挑,让皇兄多难做?”

  黑蛋冲我笑道:“果然这人成了亲之后,就像个大人了。”又对小五道:“你且说说看,我也权且听一听。”

  小五道:“长沙的鱼好吃,长沙如何?”

  我皱眉道:“长沙那地方,低洼潮湿,你从小在南京长大,又来北京住了这些年,忽然去那里,身子骨可吃得消?你那靖氏自幼是在北京长起来的,女儿家娇嫩,怕到时候水土不服……”

  黑蛋笑道:“有钱难买他乐意,你拦着做什么?”然而又道:“待会儿觐见母后,你还是问问她老人家的意思罢,我倒是同意放你去,怕她不放心你的身子。招她成日惦记不安,就不好了。”

  “好。”小五笑道:“若长沙不好,随便哪里都行,臣弟不去费那个脑子。皇兄能者多劳,替臣弟挑个好地方就是了。”

  我原以为太后心疼小儿子,不舍得他到长沙那么远的地方去,没想到太后竟然准了。

  太后不反对,黑蛋也就答应将襄王府定在长沙,下旨着人修葺谷王当年的旧府邸。

  我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到这才慢慢回过味儿来:长沙过去是谷王藩地,小五提出就藩长沙,大概也有暗示黑蛋自己会以前车为鉴的意思。

  毕竟他的皇兄,一年比一年更像皇帝了。

  永乐年间,朱棣曾以谋反罪名废黜齐王朱榑,从藩地召回京城幽禁,连同子孙废为庶人。但朱棣并未杀他们。

  去年,宣德三年,有福建男子楼濂,冒名“七府小齐王”,意图谋反。失败后押往京师,与其党羽数百人一起斩首弃市。巧的是,没过多久,正牌的齐王与三个儿子都相继暴毙。

  这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宣德四年,皇帝下旨,郑王瞻埈就藩陕西凤翔,襄王瞻墡就藩长沙,梁王瞻垍就藩湖广安陆州,淮王瞻墺就藩广东韶关,荆王瞻堈就藩江西建昌。

  越王瞻墉和卫王瞻埏因体弱多病,暂时不前往藩地。

  藩王一旦就藩,非奉诏不得入京,从此相见便难了。

  虽然小五的行李家当自有王妃打理,太后和我还是种种不放心,今天赏这个,明天赐那个,东西流水似地往襄王在京的府邸里送。

  小五离京前一晚来辞行时,在太后宫里,老三也在,他冲着老三嬉皮笑脸道:“三哥,你看看,不就藩亏不亏?少赚多少赏赐?”

  气得老三直咳嗽,白了他一眼,身后宦官捧出个包袱来:“这时我们王爷平日里珍藏的,说是襄王爷喜欢。”

  小五掀开包袱看了看,是些古玩书画,笑道:“三哥你怎么净做亏本买卖。从小缠着你要,缠了十年你不给,我要走了你才舍得,让人想还礼都难。”

  老三抬手作势要扇他,笑道:“用你还!”

  嘉兴在旁坐着,看着哥哥们打闹,吃吃地笑,笑着笑着眼角就起了泪。

  太后、黑蛋、我、老三、小五、嘉兴,一大家人聚在太后宫里,恍然像小时候在东宫的样子。只是我们都长大了,太后也老了。

  离情别绪满怀,兄弟几人越是尽力嬉笑,越是徒增伤感。

  小五到太后跟前行礼,太后招他近前,搂在怀里大哭了一场。

  嘉兴上前和小五宽慰了许久,太后才止住哭。

  小五跪在她面前不急着起身,笑道:“儿子要走,临走求娘一个恩典,娘肯不肯给?”

  顽劣样子勾得太后破涕为笑,刮一刮他的鼻尖,笑道:“你说。你要什么,娘都舍得。”

  小五道:“这儿没有外人,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话,儿子就直说了。娘和大哥还有若——大嫂,看在儿子的面上,和好罢。”

  太后脸上的笑渐渐没了。

  小五道:“娘不依我,我走去万里之远,日夜记挂,不得心安。”

  太后待要端起厉色说话,被小五柔声打断道:“儿子就藩,不能就近侍奉娘。三哥身子弱,嘉兴又已经嫁作人妇。最能尽孝的就是大哥大嫂,娘将他们拒之千里,让他们尽孝无门,娘的晚年,待要如何呢?儿子走,怎么走得放心?”

  一席话说得太后又别过脸拿帕子擦泪,哽咽道:“你孝顺,他们何曾想孝顺?我就当没有那个儿子,更没有那个媳妇!……”

  “儿子和若微何尝不想承欢膝下?”黑蛋说着,滚下热泪来:“儿子和若微,到底做错了什么?娘就非要这么惩罚我们不可?”

  老三和嘉兴也在旁劝道:“大哥和若微姐姐到底有没有孝心,娘真的不知道么?这些年您折磨他们两个,自己也难受,一家人这又是何苦?”

  小五磕了个头道:“娘……”

  太后又搂着他哭起来。小五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招一招,示意我和黑蛋上前。

  黑蛋连忙拉着我也在太后脚边跪了,说了几句软话。

  合家劝着,太后到最后擦净了泪,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胜感慨地笑道:“我老啦……”徐徐看向我:“你,去做碗汤饼来我吃。”

  当年朱高炽在朱棣跟前不得宠,被朱棣痛骂,眼看着要被废,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太后离席去后厨,亲手做了汤饼奉与朱棣和仁孝皇后,为朱高炽重新博得父亲欢心。

  于是我也亲手做了一碗汤饼奉上。

  热气一蒸,又勾出太后的泪:“你们这几个混账孩子,今日怕不是约好了要让我哭死……”她望着我说道:“闻见这气味,想起先帝在时,你做了吃的去孝敬他,都说是我吩咐你做的。”

  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太后握着我的手,叹道:“我也有我的使命……你别恨我。”

  我摇了摇头。

  小五在旁笑道:“娘,以后您跟大哥大嫂好好处,想我了就跟大哥说,让大哥下旨召我回京来玩。您要是跟大哥处得不好,大哥气头上不下诏,儿子在长沙馋死也不能回京吃香喝辣。大哥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您就当是为了疼我。”

  一句话又把一家人逗得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