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宴会不比宫中私宴,直接坐御座当然是不行的,我连忙福身辞让。

  黑蛋便命人在他身边另设一个座位,紧挨着他。

  一通操作下来,底下文武百官和夫人儿女们一个个忘记掩饰表情,看得目瞪口呆。

  太后气得七窍生烟,当着众人,却不好进一步发作,只得由我们坐了。

  “你也真是……”我心里又甜,又辛酸。

  他在御案下握着我的手,轻声道:“别担心,我知道分寸呢。胡氏那把椅子照旧放在了娘要的位子,我又没有直接拂逆她的意思。你看三位杨师傅,还有夏师傅蹇师傅,平时劝谏我的话那么多,这会儿不也一声都没吭?再说了,咱们隐忍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今天么,若捱到了今天我还让你受委屈,当初就不配娶你。往后,你也别再委屈自己了。”

  “嗯。”我答应着。

  终归亲生母子之间僵着不好。我虽然感动于黑蛋爱我,但终究无法释怀。好在眼下有事要忙,能暂时占据我的大脑,让我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

  内官奏乐,歌舞升平,君臣把酒相欢。

  我一面与贵妇们应酬,接受她们祝酒,一面使劲儿打量坐在台下的少年公子们,看得眼都快花了。

  俊俏的,流于轻浮;稳重的,少点才情;有才情的,家里有个蛮横无理的母亲……一圈儿看下来,确实没有十全十美、好过沐俨的。

  嘉兴是旁人一个都看不见,专看英国公家。英国公家的大女儿,模样倒是一等一的标致,只是身段瞧着瘦弱些。

  特意挑黔国公世子远赴南京祭告祖先未归的时候开办宴会,免得他在场,芝兰玉树,将一众子弟都比下去,结果嘉兴的心事还是全都绕在他身上。

  我看在眼里,是又心疼,又犯愁,便没心思吃东西。

  黑蛋频频往我碗里夹菜,我都没怎么动。

  黑蛋招手叫了范弘来,附在他耳边吩咐一通。

  范弘领命下去,不多时抬了些桌案、箭靶、宝剑之类来,传旨令各家才俊献艺助兴。

  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千载难逢,各家子弟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彼此谦让一番便按家主尊卑一一上场。

  有吟诗作对的,有挥毫泼墨的,有抚琴的,有演武射箭的。各有优劣,各有千秋,但都不够惊艳。

  这时一名男子上前行礼,自报家门是大理寺卿井田之子井源。

  只见他恭恭敬敬接过内侍手里的剑,翻手一个“燕子剪尾”起势,旋即将一把宝剑舞得飞快,如一团白光般。高跃时如白鹤穿云,疾行时如青龙出海,敏捷如豹,威猛似虎,最后“唰”地一声宝剑入鞘,整个人立得如一竿翠竹。一套行云流水下来,众人看了意犹未尽,一时忘了他已收势,待回过味来,黑蛋赞了声“好”,满殿掌声雷鸣。

  更可贵,他适才舞的这套,是改编自太后年轻时所作《燕王破阵舞》,看得太后泪目,夸赞他有心,专门赏了他。这是旁人都没有的恩宠。

  我和黑蛋对视一眼,都觉得他很好。样貌不算多英俊,却还算端正。气度不算特别出挑,但很精神,毫无萎靡之态。能练就这身好武艺,说明是个聪明勤奋的人。又能花这通心思,依我看,或许他本就有心求娶公主,才特意练了这舞,也未可知。但想到这里,又怕他存心攀附皇家富贵,反而令我心生踌躇。

  去看嘉兴,似乎她也觉得适才剑舞甚好,但舞罢也就算了,并未在井源身上多留意。

  最终的决定权,我还是希望留给嘉兴。如果她不喜欢,那宁愿多留她几年,我也不愿她嫁给不爱的人。

  待要与黑蛋说话,扭头却不见人,再一看,原来正立在台下的桌案前作画。定是刚刚看几位小公子画,看得技痒了。

  他从小爱画,现已练得炉火纯青,三下两下就画好一幅。

  一丛雪竹下,卧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狗,正是先前养在我宫里、后来送给嘉兴的那只。

  黑蛋吹干了墨,命两个御前牌子太监举着画儿上台来给我瞧。“万岁爷说,画儿还请娘娘金口赐题。”

  “‘竹雪卧犬图’?也太俗气了……一时竟想不出好的。”我转念一想,不如趁机再考考各家公子的才学,便笑道:“本宫才尽,拟不出好名字,将这画与众卿看了,令各家子弟拟名字上来罢。”

  黑蛋但笑不语,放手任我去做。众人一边看画拍皇帝马屁,一边苦苦思索。

  这时忽然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启奏圣上/皇兄……”

  竟刚好是嘉兴和井源。

  井源见自己和公主撞了,脸羞得通红,忙低头道:“臣鲁莽,请长公主先。”

  黑蛋有心撮合,便笑道:“不如这样,你们二人各自写在纸上,呈上来朕御览。”

  于是两人各自写了,由宦官转递上来。黑蛋两下看过,笑道:“好题,正合朕的心意。”将两张字条展给众人看,竟写得相同,一字不差:“一笑图。”

  上竹,下犬,一笑。

  正是我当年教嘉兴识字时用的字谜作法。我都忘了,他还想着。

  黑蛋立在书案边回头瞧我,我被他这一甜,忍不住笑了。

  黑蛋回我身边坐着,小声笑道:“你今儿自从开宴就不开心,总算笑了。为了你这一笑,累得我手腕子疼。”

  我知他是撒娇,但还是在御案下拉过他的手轻轻给他揉着,笑道:“人说‘千金难买一笑’,陛下一幅画就换来一笑,我还觉得陛下赚了呢。”

  黑蛋笑道:“天子御笔,千金不换呢,明明是我亏了。”

  两个人说笑一番,黑蛋笑道:“依我看,他两人是有点缘分的。”

  嘉兴和井源撞了声又撞了题,撞出三分暧昧的气息。这会子井源直往嘉兴那儿看,嘉兴也不总望向英国公那边了,低头扯起手帕来。

  我说:“让人仔细打听打听井源这个人,若好,咱们再给撮合撮合。若能促成这段姻缘,你这幅画呀,可就功德无量啦。”

  刚说完,胃里一阵拉扯,我连忙抓起一块帕子掩住口,才没在百官面前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