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视角)

  看守拖着长腔通报,说万岁爷驾到。

  我那少年老成的侄儿一身明黄色盘领窄袖衮龙袍,大步进来,眉宇间英气盎然。

  恍然让我想起年轻时的父皇。他的轮廓和神气都像父皇,一年比一年像。也难怪父皇疼他。这孩子打生下来就黑得像个地瓜,出了满月之后,靖难之前,父皇抱着他,整天到处跟人卖弄他那又白又胖的大孙子。

  他不那么像大哥。

  大哥样貌随娘,肤色干净,眉眼清秀,整天手里爱端着本书,像个儒生。

  小时候大哥并不胖,腿也不瘸。能骑马,力气也不小,能拉开大弓。他儒家六艺都通。皇爷爷喜欢他,曾对娘说:“你给燕王教出来的几个孩子都很好,大哥儿尤其好。”赏了我们好多东西,大哥得的赏赐多一些,被我和老三哄抢,大哥也不计较。

  爹对他更是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约束他很严格,对我和老三则宽松得多。

  藩王子弟要去皇爷爷设立的大本堂念书。散学回王府,我和老三去玩蹴鞠,大哥多半不去,只往书房走。有时爹得闲还来考他功课。每到这时,娘心疼他勤学,就专门做些点心给他。

  娘的手艺好,不但我和老三掐算着时间来偷娘给大哥做的点心,连爹来考他,都一边吃着一边考,吃得比我们还多。我有回眼看着碟子里点心大半进了爹的肚子,毛着胆子问爹:“爹,您是专为偷点心来的罢?”老三那个鸡贼在旁道:“爹吃点心,能叫偷么?爹是为‘顺’点心来的。”和我一人挨了一个爹的脑瓜镚儿。

  大哥的点心被我们一扫而空,吃了亏还在旁嘿嘿笑,也不多话。

  大哥后来生病,或许怪我。

  太久不去想,已经忘了具体的年岁,总之都还是毛头小子。

  起因是听说王府有仆役,偷了主子的茶来喝。

  大哥可怜他们出身穷苦,说无非是些茶叶,情愿包庇。

  我也并非想要穷究,只是因此听说有穷人家一辈子只能喝苦菜叶子泡水,没喝过茶,就好奇现在王府下人们喝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拉上老三,借口要依次尝一尝看是谁偷了我们的茶叶,去后厨偷了几把下人喝水用的壶来。

  浅褐色的水倒进杯里,我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老三也吸溜着啜了一口,苦得俩人半天合不拢嘴。大哥在旁笑,我和老三上前抱住他无论如何也给他灌了一大杯。

  当晚我们三个就都开始发热。

  那时爹偏偏不在,娘一个人,打理着一座燕王府,照顾我们兄弟姊妹共七人,本就费心劳力,三个儿子同时发病,娘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日夜在我们之间奔波照料,累得瘦了一圈,面颊都凹下去。

  过几天,我和老三好了,大哥则病了更久。等他烧退了,他的腿却没了力气,不听使唤了。

  太医说,我们发病,或许是因为饮食不干净。

  爹回来得知长子瘸了,大发雷霆,要将掌管膳食的仆役们下狱问罪。大哥却说,是他去后厨查看时口渴,擅自用了下人们自用的壶,不怪下人。将我和三弟犯的错瞒下,甚至将罪过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爹仍旧怒火难消,被娘和大哥劝下,最后是皇爷爷下旨将燕王府掌管膳食的人全都处置了。

  我没有向大哥道过歉。老三大概也没有。

  太沉重了。我担不起。

  大哥也再未提起这件事。

  之后几年间,爹娘找遍天下名医灵药,都不见效。大哥走路还是一跛一跛。

  眼见着娘为此憔悴,大哥说,不治了。

  娘流着眼泪不肯依,大哥说了一通虽然身子不好但“不坠青云之志”的话。

  娘答应了他。不过我猜娘大概直到去世,都没放弃寻医问药。

  他嘴上这么说着志气,行动上却显然不爱出去见人。自从腿脚不好,越发终日闷在书房里,骑马,弓箭,都不碰了。

  去大本堂念书时,有堂兄弟拿他的腿笑话他,他只默默不语而已。我和老三几次挥舞着拳头跳起来要去揍他们,大哥反来劝我们“不可生事”。

  堂兄弟里,晋王家的济熺说话最不中听,终于被我和老三逮到一次机会推倒在地踢了几脚,他母亲晋王妃谢氏跑去皇爷爷的郭宁妃跟前假哭,害得娘被迫又去给人赔礼。

  还记得当时娘回来并没有骂我们,反而摸着我们的头柔声道:“好孩子,你们俩长成小男子汉了,知道护着哥哥。”她只是不许我们再轻易跟人动武。

  这些小辈敢嚣张如此,大致可以推测他们的父王母妃,平日是如何议论我们家事了。大概爹娘那些日子,心里也极苦。

  但无论怎样,大哥始终待我和老三很好,我们兄弟三个很和睦。

  娘偏宠大哥一些,我也觉得是应该的。

  瞻基被一众宫人和随官簇拥着进房,冷眼看着我。

  我心思仍在往事之中,忘了行礼,他身后一个我没见过的小宦官尖声呵斥道:“汉庶人,见了万岁爷还不跪下!”

  这等狗奴才都敢骑到我头上来了。我冷笑道:“我们叔侄相见,轮得到你奴才说话!”

  身后忽然被人猛地踹了一脚,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听得瞻基说道:“朕倒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