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没能见上皇帝最后一面。

  抵达军中时,金幼孜假传圣谕,宣皇太孙觐见,黑蛋满心以为陛下尚在,谁知进了虎帐,只看见皇帝被锡箔裹住的遗体。

  皇帝生前有再多让人怨、让人气愤不平的地方,死后,也只是他的皇爷爷。

  打小儿就钟爱他,放在膝前亲自教导,事无巨细。

  宫里最好的都毫不吝惜地赏他。

  在外人面前像是民间最普通最常见的那种老头儿一样显摆孙儿,夸他能耐。

  他犯的错儿,他的小心思,皇帝看在眼里,都骄纵着。

  黑蛋一件一件数着皇帝生前的事,我也想起皇帝当年如何撮合我和黑蛋,给黑蛋银子让他带我出去约会时“买点好的”,北征时让我们睡在一间房“创造机会”,我和黑蛋闹别扭时要黑蛋拉着我手回房去,对我屡屡动了杀心却为了黑蛋留我在他身边……不由得也心酸落泪。

  若他没做皇帝,该是世上最慈爱的老爷爷了吧。

  这些年黑蛋已长成一个英武的大人,处处都能独当一面,也只有此刻,哭得喘不过气,像个孩子一样。

  他的皇爷爷走了,没人再那样拿他当小孩子了。

  我见不得他哭,我心疼。可我此刻唯有轻轻地抱住他,陪着他一起流泪。

  “皇爷爷在天有灵,知道你好好地送他回来,知道你将来好好地守住了他的江山,开创了盛世,一定是欣慰的。”我说:“他一定是为你骄傲自豪的。”

  黑蛋埋头在我肩窝,用力点了点。

  等他渐渐平复心情,我叫小莲拧了手巾来,细细地给他擦了脸。

  “好像瘦了。”我说:“在军中,辛苦了吧。英国公他们,想想就难缠。”我抬手摸了摸他脸颊。

  “是啊。有好几次,连我都快顶不住,险些被他们喧哗着冲进帐去。”黑蛋道:“好在皇爷爷从前宠我,他们终究不敢对我太造次。”

  又握着我手捏了捏:“若不是你当时豁出自己,逼着我赶去,否则留金幼孜一个人应付他们,现在还真说不定结局如何。”说完自己一拍脑门:“孩子呢!我还没看过咱们的孩儿呢!抱来我看看。”

  当时赶他赶得急,产婆奶婆还没把孩子洗干净,自然没抱给他看。

  我看他那副滑稽样子,不由得破涕为笑,让人抱了孩子来。

  黑蛋一看,喜欢得不得了:“若微,这就是咱们的孩子。你看,多漂亮。”他低头,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孩儿的额头,那孩子冲他笑了。

  黑蛋爱得,又在他腮上印一个肥吻,抱着他就不肯撒手。后来孩子慢慢在他臂膀间睡着,他才很舍不得地把他交给奶婆。

  “还没名字呢。”我说:“自从杨荣回来报信,东宫就人仰马翻,咱爹也没顾上给他起名。”

  黑蛋叹道:“叫‘祁钰’罢。咱们先前说好的。原以为仍旧是皇爷爷赐名,结果皇爷爷却没见上他就走了。”说着眼圈又泛了红:“若微,咱们的孩子这么好,我真想让皇爷爷看一眼。”

  我忙安慰道:“皇爷爷在天上看着呢,看着你,也看着孩儿呢。”

  又抱着他絮絮地说了许多柔软的话。

  黑蛋是从小被当做未来君王培养的人,他有他冷硬的一面。我爱他雄才大略纵横捭阖,爱他对敌人雷厉风行干净利落,但更爱他内心柔软的角落。留给我、留给骨肉至亲、也留给百姓万民的柔软角落。

  现在随着他的皇爷爷驾鹤西去,他心中关于皇爷爷的那一处亲情的柔软将永久封闭。

  而皇帝驾崩后带来的权力轮替,恐怕会将他内心的更多柔软被迫铲除。

  他的身份逼迫他坚硬,我却想守护他的柔软。

  又问起他回来路上的事。

  “爹问我路上可曾遇见杨荣,问得我心里一阵凉。”黑蛋说。

  何止是他心寒,我听了也觉得心寒。

  太子这一问,听上去古怪突兀,好像没有由头,实则背后是浓重的猜疑。

  先前我打发黑蛋赶往军中的理由,说是姚广孝向我托梦。这个理由太子妃或许还愿意相信,但坐在太子的位置,太子再憨厚老实,却也不免会想,到底是真有“托梦”,还是军中有人,在皇帝七月十八日驾崩后,按住消息不发,先行送了信到太孙宫。

  在这皇位更替的时间点,太子和太子妃看似夫妻一体,实则处境大不相同。毕竟如果皇太孙“提前接班”,太子妃无非跳级直接做太后,太子却没有好地方可去。

  问黑蛋是否可曾遇见杨荣,是含蓄委婉,旁敲侧击。

  若问得直白些,便是“杨荣来东宫见我之前,可曾提前先去拜会过你或给你送信?”

  若问得诛心些,便是“你提前赶往军中,到底有何图谋?”

  皇太孙向来孝顺,太子是他的亲爹,不会不知道。可皇位的诱惑太大了,谁又敢担保皇太孙不想“提前接班”呢?

  况且黑蛋从小风头就压过父亲,朱棣毫不掩饰“传位给太子就是为了传位给太孙”,全天下都知道。

  皇帝在时,皇太孙是为太子稳住东宫宝座的定海神针,如今皇帝驾崩,太子做了新皇帝,这根定海神针反而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成了新皇帝无法忽视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