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佚手中的笔,滑落到了画纸上,一片水墨的污迹,如同苍茫的天。

  落霓在他怀中侧过半边俏脸来,奇道:"皇上?"

  赵佚勉强笑笑,道:"没事,换张纸吧。"

  落霓答应,自他怀中钻出来,拂纸磨墨。一转头却见赵佚怔怔立在那里,眼中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失落迷茫。

  "皇上。"

  杜眠风进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和一管玉箫。

  赵佚才握在手中的笔,又滑下。这次跌到了地上。缓缓伸出手,

  又回到我手中了。水龙吟。

  落霓跳下来,道:"杜大哥,是顾大哥的信吧?"伸手去抓,杜眠风却缩了手。落霓又去抓,杜眠风又退后了一步。

  落霓急了,跺脚道:"皇上,你看杜大哥欺负我!"

  赵佚淡淡道:"霓儿,你不是要学下棋吗,去吧。眠风,把信给我。"

  落霓满脸不忿,又不敢不听。见她走开,杜眠风方把那封信呈了上来。

  殿中很静,静得只听见落霓落子的声音。清脆得让杜眠风猝然打了个寒噤。忽然眼前一花,只见那页信纸从赵佚手中,飘落在地。

  "这封信......是谁交到你手中的?"

  杜眠风迟疑,答道:"金风细雨楼。"

  赵佚沉默,沉默了很久。久得让杜眠风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凡是有可能接触到这封信的人,一个也不能留。必要时......金风细雨楼也不必留了。"盯着杜眠风,眼神凌厉如刀。"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杜眠风嗫嚅道:"皇上......您难道没看出来么,她像您......顾惜朝大概初见她便如此想了,所以才会在最后送了这封信来......唐离跟怜云感情疏远,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所以,所以,落霓恐怕确实是......怜云走时没能带出女儿,想来觉得对不住皇上,才会待她成人再接她出来......"

  赵佚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落霓本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玩那棋子,见状大惊,扔了棋子奔来,黑黑白白的棋子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奔到赵佚身边,见赵佚唇角有血迹,取了丝帕去替他拭。赵佚挥袖一拂,她顿时跌出老远,摔到地上,直瞪了一双惊疑不定的大眼睛。

  杜眠风心惊,忙伸了手去扶落霓,落霓颤声道:"皇上,我做错什么了?"

  杜眠风见赵佚慢慢抬起头,眼中光芒闪耀,伸手把落霓拉到身后,跪下道:"皇上!这不是落霓的错!"

  赵佚的右掌慢慢垂落下去,眼中光芒渐渐黯淡,杜眠风方才松了一口气,却见落霓伸手掩住口,忍不住在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这下不仅赵佚脸色死白,杜眠风也只觉脑中空空。

  赵佚却平静了下来,挥挥手道:"扶她去休息,宣太医。"停了停又道,"把陈铭叫来。"

  "奴才在这里。"

  陈铭跪下,磕了三个头,道:"皇上,天蛊的解药,是我没有拿给他。奴才自知罪该万死,当一死谢罪。"

  赵佚的眼神,灰灰沉沉。"为什么?为了听雨?他并不一定是你想要报仇的人。"

  陈铭磕头道:"奴才不像皇上想得那般多,皇上有令,奴才自然不敢动他,如今这也是天意。所谓天蛊,便是天意。"

  赵佚长叹一声,仰头闭了目不语。再睁开眼来时,见到陈铭已脸色青灰地倒在地上,杜眠风脸色苍白,却无一言。

  "朕不杀你,只要你替朕做好一件事。"

  杜眠风疑惑地道:"皇上?......"

  赵佚掀开帷帘,向内殿走去。层层纱帷,在他身后如云雾般地散垂下来。

  "照顾好落霓,但是,从此不要再让我再见到她。"

  好狠,好绝,好毒的一招。我佩服你,即使是死,还要给我这致命的一击。你毁戚少商,顺便把曾杨无邪也一起杀了,借我的刀。最后,你连我一起报复了。

  你知道我的心已是空空荡荡,你的死也激不起多少涟漪,于是你选择了一个最有效最残酷的方法。

  你赢了。黄泉路上,你也该带着笑地看我了。是你赢了,我输了。

  我无法忍受,却必须得忍受。那个女子,那个孩子。

  赵佚一手抓住帷帘,一口血又喷在上面。红得艳丽,如花绽放。

  一点孤灯。案上的清茶,早凉了。

  杨无邪实在看不下去了。戚少商已不眠不休地坐了三日。就那样坐在房中,双眼一直看着窗外的天,可是天又怎么看得清。

  "他是骗你的,他存心要你后悔终生。"

  戚少商摇头,"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或许他真的是顾惜朝,当年连云寨上,我一剑刺碎了他的心。于是他设了局,一个精心的局,然而,爱与不爱,是否能停止爱,却不是能由他

  自己说了算的。所以最后,我坏了他的事,也好,一了百了。这实在是最残忍的报复。

  是,不是。不是,是。我就在他的手心里被耍得团团转,然而那个扯了傀儡的绳子的人,心里究竟怎么想,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死了心吗?成了灰吗?不会爱吗?只有恨吗?顾惜朝,这真的是最残忍的报复,足以困我终生,终生无解。你的网,织住了我,困住了我。我

  也是飞蛾,扑了火。

  或者他确实是白愁飞,白愁飞冷面冷心,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诚如他自己所言,也动了心,动了情。那么,这也是最残忍的报

  复。

  杨无邪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戚少商木然道:"什么事?"

  杨无邪道:"王小石救回来的人,昏迷了数月醒来之后,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从前发生的一切。究竟王小石告诉了他些什么,或者之

  后他是否有想起来,那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了。"

  戚少商睁大眼睛。王小石当然了解白愁飞,恐怕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而自己在初到金风细雨楼时,与王小石夜夜纵酒高歌,从与顾惜朝相

  识之日起的一切,都多多少少地告诉了他。

  包括那三生石,那日日夜夜铭刻在自己心间那句诗。

  所以......自己还是不知道。

  究竟他是顾惜朝,还是白愁飞。自己爱的,又究竟是谁?如果是白愁飞,那么,自己爱过么?不,不曾爱过。只是当作顾惜朝的一个影子来看。

  然而......一剑刺穿他心时,为什么,痛的反而是自己?

  戚少商摇头,摇得头更痛。抓起面前的酒壶,一口气灌了下去。让我醉,让我醉。一醉解千愁,醉死也好。

  让我追到黄泉去问他,问他,你究竟是白愁飞,还是顾惜朝?!

  永竺寺。

  戚少商痴痴而立,痴痴凝视那面光滑如镜的白石。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字迹还历历在目。

  古树的浓阴下,有个老僧,拿着扫帚,在一下一下地扫地。却扫不尽,满地的落叶。扫了,又落下来。再扫,又落下来。

  扫来扫去,还是一地落叶。

  戚少商一拳捶在那三生石上,立即鲜血涌出,又染红了那字迹。

  老僧停了扫地,注视他。"施主,你若打碎了这三生石,又哪来的来生?"

  戚少商摇头,摇得自己的头都在发昏。"我不信前世。我不要来生。我只要今生今世!"又一拳打了下去,打得又是鲜血四溅。狂叫道:"告诉我

  !他究竟是白愁飞,还是顾惜朝?"

  "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人,总归是具皮囊罢了,百年之后,也只是一堆黄土。施主,你该悟了。"

  戚少商摇头,依然摇头。"不,我是俗人,我没有慧根,我悟不了。我只想知道,我所爱的人,究竟是谁?他究竟是白愁飞,还是顾惜朝?"

  老僧又低下头去,慢慢地扫着那落叶。

  这本来便是个无解的答案罢。

  答案已经随了那人的逝去,如落叶一般委在泥土里。

  一花一菩提。

  一叶一世界。

  闻道说,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告诉我,我要到哪里去找这婆娑树。

  不,婆娑树曾就在我眼前,枝繁叶茂。满树的长生果,有一枚就落在了我手中。我却生生地把它弄碎了。像那把沉香木屑,散在雪地里,被深

  埋入雪中。

  所以,再也找不回来了。

  十八年后。

  戚少商坐在酒楼里喝酒。大红的灯笼血色一般地红。

  忽然他冲出酒楼。像是着了魔一般。

  月色朦胧,烟雾凄迷。一个青衣人靠在朱红栏杆上,手执一支玉箫,就唇吹奏。夜风掠起他的发丝,卷曲地垂落在他的耳际,额前,颈侧。柔

  软如同初春的柳丝。

  箫身碧绿如春水。手指白如玉。

  那双眸子似笼了一层淡淡雨雾。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

  "你究竟是谁?!"

  对方放下箫,月华之下,看得清箫身上的天然花纹,如同飞龙御天。

  "我是顾惜朝,可是,我不认识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