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愁飞不语,赵佚又举了杯笑道:"同样是喝酒,以前曾同顾惜朝一起,如今却是同你一起。物是人非,斗转星移,世事实无常。"

  白愁飞酒杯还握在手中,他不便拒绝,想来以赵佚身份地位,也不屑作下毒那等宵小之事,便一饮而尽。

  赵佚端了杯,却转了头,看那莲叶亭亭如盖。烟雾凄迷中,依稀仿佛,有青影在月下舞动。我知道,那是我的心魔吧。

  "皇上在想什么?"

  赵佚声音幽远如风,低低道:"惜朝。"

  白愁飞唇角微微泛起一丝浅笑,继而又消失了。"皇上惜了吗?如今已是将近黎明的光景,莫说是朝,夜都要尽了。"

  赵佚淡淡而笑,道:"不错,是我的错。"望了那满池绿水,还依稀记得当剑气如练,雷动回云。如今青影已杳,彩云散尽,唯见香残叶凋,也只能唏嘘问天。

  那抹青影,真是我永恒的伤,永恒的痛。湛卢寒光与月交映,那抹影子映在池水中,被冲淡了,洗清了,搅碎了。

  是被我毁了的。

  很静,静得只有风拂过莲叶的声音,白愁飞见赵佚有些失了神,别转了头不再看他,忽然间眉头一皱,只觉丹田内一阵绞痛,脸色陡变,叫道:"皇上!"

  赵佚脸上也已变色,喝道:"出来!怜云!"

  那黑漆描金的山水屏风之后,袅袅婷婷地走了一个女子出来。一身蓝衣,巧笑倩兮,美目流波,果然是楚怜云。

  赵佚脸色铁青,道:"云儿,你究竟想怎么样?"

  楚怜云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金质酒杯,盛了半杯酒液,却是银色的,如同月光映照下的水波。

  "皇上,您该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好不容易等到了疗愁花开,您不肯也就罢了,您却依然放不下他。您把怜云置于何地?"

  赵佚笑道:"怜云怜云,你好。世间若真有人能算计得了我,那也只有你了。"

  楚怜云娇笑着施了一礼,道:"云儿怎敢对皇上无礼?皇上,只要您答应云儿忘了他,我今日就放过他。否则......"楚怜云明眸一闪,再不掩饰眼中的怨毒,"我要他零零碎碎地死在我手里,死在你面前!"

  赵佚这一刻只气得五内如火,他还从未输得如此一败涂地。算计自己的是竟是自己最亲近信任之人,叫他怎么不怒?

  楚怜云又取了一只金杯,斟满酒,取下头上金钗在杯中浸了一浸。一缕绛红的颜色,迅速渗入。赵佚脸色微变,却见楚怜云端了那金杯,凑到白愁飞唇边,娇笑道:"皇上,如果您不肯,我就把这酒让他喝了。皇上您自己想,是要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在眼前痛苦辗转而死呢,还是宁可忘了他,从此您也好,他也好?"

  "好?"赵佚慢慢重复着这个字,似乎在咀嚼个中滋味。"好?那你告诉我,这个好,是什么意思?"

  楚怜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赵佚道:"在我选择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云儿,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楚怜云格格而笑,一瞬间她的表情似乎让赵佚想起了谁,自脑海中一掠而过。

  "是你把我逼疯的。"

  赵佚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终于发现面前女子的表情和语气像谁了。

  像他的母亲,颜妃。像她在凝视那支凤血凝时那怨毒得让人打从心底发寒的眼神。

  楚怜云格格而笑,道:"皇上,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你对别人,都是一时动心,却未动情。我当然可以视而不见,因为我知你心中最在意的人还是我。我是江湖女子,根本不稀罕那贵妃、皇后的名头,这皇宫早已闷得我发慌,一言一行都要守着宫中礼节,我出身唐门,自在惯了,你看今日怜云,可还有当年初见时的灵气韵致?"

  赵佚心一颤,本来的满腔怒火,却被她这一席话冲淡了不少。是罢,我爱你,想让你幸福,最终却竟让你走到了跟我母亲相同的路。

  是我的错。我也错在,还是爱你一如十年前江南初见你那一刻。试问一个人怎能把心分为两半?那还是一颗完整的心吗?

  白愁飞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终于道:"娘娘,我说过,您认错人了。皇上心中想的,不是我。"

  楚怜云轻笑一声,道:"是你,我知道。我听到那夜你所跟雷纯的对话了。"

  白愁飞略微张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淡淡道:"原来杀她的却是娘娘?好啊,娘娘竟然要我背这口黑锅来着?"

  楚怜云吃吃笑道:"我?那个姑娘我压根不放在心上,何况杀个不会武功的小女子,需要我亲自动手?"

  赵佚一震,道:"真不是你?"

  楚怜云眨了眨眼睛,笑道:"难不成皇上也以为是我杀的?要如此算的话,那这十年来我杀人恐怕也早杀得手软了。"

  白愁飞急问:"那是谁?"

  楚怜云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清悦得像一串银铃。"不是你,不是我,当夜在六分半堂,又有这等功夫能无声无息地潜入雷纯闺房,还能有谁?"

  此言一出,赵佚跟白愁飞都同时变了脸色。楚怜云却又把那金杯朝白愁飞唇边更凑近了几分,笑道:"你还关心这个做什么呢?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朝窗外呶了呶嘴,笑道,"看,就像那花。"

  白愁飞放眼望去,心中不由得大为称奇。满池莲花竟已杳然无踪,空余烟波茫茫。

  赵佚淡淡道:"人活一世,不过也就是那花开花落的一瞬,转眼即逝。我不会用我的感情去换他的命,不管他是顾惜朝,还是白愁飞。决不会。"

  楚怜云听了似也并不惊奇,皓腕微动,杯口慢慢倾斜。她柔声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回头触到白愁飞的眼神,赵佚心中一颤,道:"云儿。"

  楚怜云笑着停住了手,道:"皇上,你还是不忍心?"她脸上虽然在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看得白愁飞都有些发寒,苦笑道,"看来女人确实是最不能得罪的。"

  赵佚叹道:"云儿,你今日这般逼我,日后你我还如何能如昔日一般?"

  楚怜云笑道:"皇上,我们之间,难道本来就还像昔日一般吗?你的心,早已不在我身上了。我一直以为......以为可以是天长地久,此生不渝......原来誓言也只是笑话而言。当年......在江南,我不该让你握住我的手......不该收了你那枝花......不该,看你的眼睛,不该,被你的笑淹没......不该盗了疗愁叛出唐门,不该随了你回宫,不该当这个劳什子的贵妃......"

  她声音越来越急促,泪珠本来在眼眶里打转,此刻已经落了下来,滑落到光洁如玉的面颊上。赵佚看了心中也阵阵刺痛,轻声道:"云儿,若你真厌倦了皇宫,你爱怎么样,我都随你。"

  楚怜云流泪道:"你是什么人都好,为什么你要生在帝皇家?那些东西有什么可留恋的?我知你在这个皇位上丝毫也不快乐,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离开,走得远远的?我宁可还是你做王爷那时候,可以爱到哪里便到哪里,我恨死了那皇宫,我都快闷疯了!我看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你知道吗?我看你终日抚弄那支水龙吟,我就恨!"

  赵佚叫了声:"云儿!......"又不知如何说下去,枉他计谋多端,此刻也无言以对。楚怜云所言句句是实,自己在夜夜梦回之时,看来满池莲枯藕败之际,又何尝不恨不怨。即使顾惜朝已死,对他之恨却也无法消除,只恨自己为何对他动了心,动了情,以致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国事不是用武功能解决的,顾惜朝永远无法明了这点。只是个任性想要天上星星的孩子,要了这样却想要那样,用了所爱之人性命去得了想要的功名权势,却硬要戚少商来原谅他。一次又一次去挑战戚少商的底限,怎么可能不输。

  赵佚是看得清楚,看得分明,却无法让自己从这个网中挣脱出来。明知道对一个死人的眷恋是世上最无用的事情,但却也是最无奈的事情。又何尝没想过,如果那疗愁真能开花,这般疗了愁,忘了忧,也无甚不好。明知道是绝望苦涩的思念,永世不停的追忆,无穷无尽的悔恨,一切一切都是无望,那不如忘了的好。

  若非遇了白愁飞,或者真的忘了的好。天下怎会有人长了一模一样的脸,又怎会再有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来看自己。

  见了你青衣飘然,我几疑天上人间。若是梦,也真愿长醉不醒。那一刻,赵佚便知道,百年难遇的疗愁虽然绽放,自己却永远不会再想要了。

  那半杯银色的酒,就像揉碎的月光,在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