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站在雨中。他的眼神很空茫,像天地在被雨帘掩盖下的那种空茫。

  白愁飞依然沉默。他的白衣已尽湿,贴在身上,头发也湿淋淋地卷曲在耳边,颈旁。他就负手站在那里,很洒脱也很自如,仿佛根本不在意衣襟尽湿的狼狈。

  这一刻,戚少商终于肯承认了自己以前一直埋于心底不肯承认的一件事:眼前这个人,虽然跟顾惜朝一模一样,然而,却终究有那么一些不同。戚少商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或许只是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却是从未像如今这般强烈过。

  换了顾惜朝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更沉不住气些。面前这人,太超脱,太冷淡,完全是事不关己的超脱和淡漠了。这只可能会有两种情况:第一,面前之人,确实是白愁飞而不是顾惜朝,他根本不在乎这一切。第二......戚少商咬咬牙,强迫自己面对这个现实,那就是,如果真是顾惜朝,他就是真真正正地心死了,成灰了。

  所以他根本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不管是赵佚或是自己。爱过恨过伤害过折磨过,都已是过眼云烟。人在生死间徘徊一次,是否,真的已越过了阴阳之界。

  三个人就在雨中,默然而立。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戚少商,他无法忍受这种寂静。他抓住白愁飞衣襟,摇着他,狂叫:"告诉我,告诉我,你是顾惜朝!告诉我,你是!你不准说你不是!"

  白愁飞转了头,道:"你快疯了。"

  戚少商怒喝道:"我是快疯了,被你逼疯的!"

  白愁飞被他闹烦了,怒道:"我说了一万次我不是顾惜朝,你不信,我有什么法子?你已经钻进牛角尖了,你要我怎么解释?"

  戚少商为之气结,松了手,说不出话来。

  赵佚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这一幕,眼光一直在白愁飞面上游走,此时笑道:"戚少商,其实要知道他是不是顾惜朝有很简单的办法,我奇怪你怎么就想不到呢?难道真是关心则乱?"

  戚少商脑中一清,道:"什么?"

  赵佚笑而不语,半日方道:"就算你知道了,你也不会忍心用的。"

  白愁飞忍不住道:"什么法子?"

  赵佚微笑,还是不回答。戚少商更是气郁,赵佚笑道:"进来坐吧。"

  戚少商怔了一怔,皇上亲自出言,这难道还能拒绝?迟疑半日,赵佚笑道:"现在是宫外,没必要讲究那么多。我也对这个人很是好奇,进来吧。"

  白愁飞一挑眉,笑道:"皇上也以为我是那顾惜朝?"

  赵佚道:"是不是也不重要了。"

  戚少商奇道:"为何?"

  赵佚已回转身向堂内走,淡淡道:"从未得到过,何必自行困扰。"

  茶放在戚少商与白愁飞面前。清香四溢。两人却都不动。

  赵佚端茶呷了一口,悠然道:"怎么?还怕我下毒不成?戚少商,一年前我未曾取你性命,如今也不会。"

  戚少商这个疑团已经忍了很久了,此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敢问皇上,你为何不杀我?你没有任何理由不杀我!"

  赵佚扬了眉看他,道:"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你?你倒说说看。"

  戚少商道:"当年便是你让顾惜朝去灭我连云寨的。"

  赵佚放了茶杯,道:"那时你有连云寨,对朝廷有威助。如今你金风细雨楼反而是替我平衡六分半堂势力的,有何不好,我为何要杀你。要找人才不容易。"

  戚少商感觉无法跟赵佚说下去,这人说的句句无法辨驳。"然而......顾惜朝......"

  赵佚嗤地一声笑道:"你也未免把我看得太小家子气了。杀了你?杀了你又怎么样?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顾惜朝大概反而更会念你一生记你一生。"瞟了戚少商一眼,道,"有时我也真不明白,这顾惜朝怎么就会对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这一年来,我时时回想,大概是,你便是他遇上的第一个真心赏识他对他好的人罢。就像出壳的雏鸟,遇上的第一个人,就直觉地认为是它的亲人了。"

  戚少商的怒意涌上,想反驳,却又生生咽了回去。端起茶杯想喝,白愁飞道:"有毒,不要喝。"

  戚少商一惊,盯了茶细看。茶叶碧绿,看不出有甚特异,只是香气浓烈。赵佚眼中却似有笑意,道:"戚少商,你记性真是不好。你细闻闻,这是什么香?"

  戚少商猛然省起,叫道:"疗愁!"怒视赵佚,道,"帝皇之尊,竟然作出这等宵小之事!"

  赵佚笑道:"放心好了,若你真要喝,我也赶得及在你们喝下之前打落茶杯。我说过我无意杀你,你该信得过我的保证。"

  戚少商一怔,继而回头盯着白愁飞道:"你怎么知道是疗愁?"

  白愁飞盯着手中茶杯,却不看他,道:"是戚楼主太大意了,刚才在外,便闻到那香气了。大概戚楼主今儿个是伤风了,鼻子不怎么通的罢?"

  戚少商被噎得无话可说,赵佚看得好笑,道:"口不饶人,不管你是不是,这一点倒真挺像的。"

  戚少商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道:"皇上!......"实在无法摸透赵佚的心思,这人若光看外表,实是高雅清华,贵气皆隐于其中,不怒自威,然而那份心思,戚少商知道万万不是他的对手。这时戚少商倒宁可身边之人是白愁飞而非顾惜朝,否则很难想像赵佚此次会用何等手段。

  赵佚笑道:"戚少商,雷纯死了,你也不去替她烧柱香?总归是有数面之缘啊。"

  戚少商剧震,雷纯死了?回想那夜月下,女子巧笑嫣然的面庞如在眼前,妙语如珠如在耳畔,她死了?那么......那日清晨自己离开六分半堂时,那里的混乱便是因为雷纯之死?脑中一片混乱,竟然无法理出头绪来。

  赵佚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道:"戚少商,你可知是谁杀了雷纯?"

  戚少商心中一凛,道:"难道皇上怀疑是我?"

  赵佚冷冷道:"可能是你,也可能是白愁飞,或者是杨无邪,甚至狄飞惊,都有可能!六分半堂高手如云,有此身手又有此动机之人,并不多。"

  戚少商道:"戚少商决不会杀害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赵佚笑道:"不止是杀害啊,是先奸后杀。挺毒的。"

  戚少商心中一寒,此时六分半堂必然已视己为可能的杀人凶手之一,说不定就窥伺在庄园之外。

  沉声道:"戚某不是此等人!"

  赵佚笑望白愁飞,道:"若说你是杀了雷纯,倒是合情合理。不过......我本来以为是你杀的,见了你之后,却有点怀疑了。"

  白愁飞沉默,最后问道:"为什么?"

  赵佚笑道:"你自己心中该知道,何必问我。"望了望厅外,道,"雨也停了,自便吧,想来你们在我这疗愁山庄中,也是如坐针毡。"

  戚少商失笑,疗愁山庄?望向花圃内的遍地残枝枯叶,道:"皇上好心情。"

  白愁飞也不搭话,站起身便走。戚少商拱了拱手,道:"皇上,告辞。"

  赵佚目送二人背影消失,道:"云儿,出来吧。"

  楚怜云自屏风后转了出来,笑道:"皇上,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赵佚淡淡道:"云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偷听了?"

  楚怜云低了头,道:"好奇之心,人皆有知。"

  赵佚冷然道:"是么?这就是你瞒着我去打听这个人的来龙去脉,还不肯告诉我的原因?"

  楚怜云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迟早会被皇上你知道的。唉!"

  赵佚却笑了,道:"你何苦瞒我,这事瞒得过人么?"

  楚怜云娇笑道:"是,云儿以后再不敢了。"

  赵佚突然敛了笑容,道:"云儿,雷纯是你杀的么?"

  楚怜云一愣,随即笑道:"皇上不是亲口说雷纯是被先奸后杀么?"

  赵佚点头,道:"是啊,不过你真想如此做总归是有办法的。"

  楚怜云一笑,移步到几前,端起那茶杯,道:"他果真看出来了里面有疗愁的毒。戚少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疗愁其实是没有香气的。我只是在茶杯里放了些揉碎的叶片而已。"

  赵佚道:"但还是不能确定。疗愁在江湖绝迹之前,也曾流传日久,不排除他以前见过的可能。"

  楚怜云笑道:"皇上心底已经有谱了是不是?"

  赵佚笑了笑,道:"云儿,你也把我的心思摸得太准了。"

  楚怜云转了身,却不说话。赵佚伸手去揽她肩头,道:"怎么?你在不高兴什么?"

  楚怜云微嗔地道:"皇上,你是明知故问!"

  赵佚道:"云儿,你是聪明人。而且很聪明。"

  楚怜云长叹一声,道:"有时我宁可我笨一点,傻一点。"望向那一大片枯死的疗愁,道,"为什么疗愁还不开花,我都等了这许多年了,却还是等不到。难道真的要我等一生一世?"

  赵佚默然,最后道:"本来就是一生只开一次的花,你何必强求。你这些年来花了多少心血在这上面,值么?"

  楚怜云盯着他,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