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身】

  绯色光华透过槛窗洒落在幽暗的和室中,地板上排开的人偶们都笼上了一层莫测的辉泽。

  这里陈列的是叶亲手制作的几个雏人偶,特意从本家搬运到此。因为是为暗祭制作的,所以特别精致传神,每个都有一米多高,穿着华丽的和服,乍看上去就像真正的小孩子一般。但它们并没有体温,肌肤也并非是柔和温软,那是由白瓷烧制而成的身躯,再加上特制的关节,让他们可以摆出各种姿势。

  叶坐在一边,静静地望着我将它们上下反复打量了几次,并不急于问我。最后,我的目光停在靠右边的一个人偶身上,他有一半处在泛紫的阴影之中,室内微弱的烛光和窗外的绯月光芒都无法将它完全照亮,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息。

  那是一个银色短发的人偶,细碎的刘海覆在苍白的面上,几乎将那双幽深却又透澈的玫红色眼眸完全遮住,散发出阴郁的美感。虽然是毫无生命的存在,但在注视到那双琉璃制成的眼眸后,我几乎是立刻被他吸引了。

  我伸手指向他。叶似乎显得有点吃惊。

  “诶?这个么?看起来很阴沉吧,”他笑了起来:“我原以为你会选左边那个,看起来会活泼一点。原来我给你这种感觉么…”

  “哼,你再多用点时间发呆和睡觉的话,谁都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了。“我轻笑着走过去,俯身把那个人偶抱了起来,拿到叶的近旁。

  在靠近烛光的地方,原本阴森的感觉褪去,但这个色素过浅的人偶依旧给人一种强烈的虚无感,绯红色的眼睛更是透出妖异的光泽。

  “外表确实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是第一眼看到我就觉得是他了。”我凝视着那双眼睛说道,叶也是淡淡地笑。

  “其实我也觉得这个比较好。哥哥也这么认为的话,应该就没错了。”

  雏人偶在制作时由术师亲手注入灵力,所以慢慢形成灵格,那是犹如人类灵魂般的东西,让他们和其他人偶区别开来,不再只是一具空壳,拥有自己的特质,进而成为能够被仪式承认的存在。只可惜这种灵格和人类的灵魂依然差异甚远,更加无法与人类灵魂相媲美,所以要完全替代祭人依旧是不可能的。叶能够找到用它们替代暗祭祭人的方法已是不易。

  而我们现在在挑选的,乃是和叶最为相容的躯壳。这并不是指人偶的外形,而是指他们的内在,找到一个最能与叶的灵魂相容的容器,就是我们的目的。

  “爻鹘,他的名字。”叶接过人偶,仔细凝视那双空洞的眼睛,“爻是交、变之意,鹘为隼鸟。根据占卜得来的名字也和他本身极不相符呢,实在看不出,他的心中竟潜藏着鹰隼般的犀利…”

  “就和你一样,不是么?”我不以为然地跟上一句,他不置可否地耸肩。

  叶在大多时候都是挂着一脸柔和悠然的傻笑,但并不代表他的内心里也如表面一般的平静而无起伏。事实上,他是个坚定得顽固的家伙,对于自己认定的事,就算是我也无法说服他改变主意。

  自从打定主意要反抗命运那天起,我就一直暗中寻找封印黄泉之门的方法。日本较大的灵道有十余处,只要遍查资料总会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我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然而苦苦努力十数天后,就有些绝望了。

  如果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可靠的解决方法,爷爷他们或许也早就注意到了吧。

  也罢,横竖都是凶多吉少,就让我不再顾虑地用自己的方式赌一次,只是,对不住母亲还有爷爷他们……

  我没有退路。

  主祭神官的首要要求就是“立下将身心都奉献给神明,主动献祭的决意”。如果做不到这点,仪式一定会失败。

  如果将我的想法告诉叶,他必定会全力阻止我,很可能直接去报告给爷爷。那样的话我们的神子资格会马上被撤销,而且受到失职的处罚,最坏的情况就是被作为暗祭中的祭人处刑。

  我和叶之间曾经没有任何间隙,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方,也比任何人都更珍视对方,所以我知道,他一定会那样做。他不会允许我做出令月见陷入灾厄的行为,即使我是他最爱的哥哥。

  那次谈话的最后,他似乎将我的沉默当成了接受。我再也没有对他提起过有关仪式的异议,他也终于放心下来。

  这样就好。

  这次的行动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完成。以我的一已之力,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没有对结果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妄想奇迹出现。如果神明肯宽恕月见,这样的命运又何必延续近千年?

  仪式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届时只能依靠在场的大神官们结起结界,设下暂时封印。

  历史上曾有过数次正祭失败的记载,多亏有结界的存在才让月见得以幸存下来,不至于遭受到毁灭之灾。在下一次的正祭到来之前,都要依靠频繁地举行暗祭来安抚鸣动的门。但临时封印不可能维持很久,如果正祭连续失败两次以上,恐怕就再没有人能封印此处的灵道,届时,令万物俱灭的“蚀”将会降临于世。

  我不能让那种情况出现,也不能让叶卷入我这胡来的计划中。

  注定会失败的双子祭没有必要举行,叶必须在仪式之前离开月读神社……离开月见。唯有这样,才能让他避开之后的一切灾难。

  然而,虽然身为主祭的我们可以轻易地摆脱属下的目光走出月读神社,但到底要如何离开月见?月见的子民皆无法在月见之外的土地上平安滞留超过一年以上,这是我们永远都无法挣脱的枷锁。只要一息尚存,这诅咒就永远跟随我们。即使撇开叶的主观意愿不谈,我也无法让他安全离开这片土地。

  就在我苦苦思索而不得其法的时候,叶忽然叫我和他一起去看雏人偶。原来他正打算完成超.占事略决中关于人偶术禁术之一的修行。

  “傀儡术”,是操演术的一支,在这类法术之中是最为艰深的一种,也因为它的危险性而被列为禁术。一般灵能者本没有机会修炼,但身为主祭神官的我和叶却得到了阅读五家所保存的所有禁书的许可,所以才有机会接触到它。

  月见已经不再安全。叶希望在仪式之前能完善傀儡术,找到令月见子民摆脱诅咒的方法。事实上,他确实发现了一个有可能让人脱离束缚的方法,那个答案就在这种生僻而禁忌的术之中。

  这种术能够将人类的生灵(注)注入另一个容器中而形成新的个体。视容器的不同,甚至能够依附于尸体之上,那简直就好像是“返魂术”一般。但与“返魂”不同的是,这种依附并不是短暂性的,而且尸体也不会继续腐坏,而是会极接近生体,成为“另一个活着的人类”。将月见子民们世代困于隐岐岛后的诅咒极似“血契”(注),当生命终结就自动无效化。基于此,叶做出大胆推测:以傀儡术转移灵魂,原本的躯体会自动陷入假死状态;换过灵魂的容器之后,依附于原本身体的诅咒也就随之失效,这样一来或许就可以摆脱束缚。

  我在第一时间的惊喜之余立刻又冷却下来。叶的推测是很有道理的,然而要实际操作起来有相当难度。首先法术本身并没有人完成过,即使叶拥有惊人天分能够完成它,术的实施所需要的法器又成了另一大难题。

  需要有相性相容的容器才能容纳生魂,否则灵魂只会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无法持续存在于那个身体内而产生排斥反应,最后很可能会脱离身体变成死魂。仅是一个容器,寻找起来就要耗费相当的精力,更不用说将这方法用在整个月见近四千住民身上。

  叶点点头,承认我所说的困难他也想过了,但他还是希望能以此为契机,寻到更可行的截断血契诅咒的方法。涉及返魂领域的傀儡术一直被列为禁术,即使是身为人偶师的叶也不能太过深入,但月见所面临的危机却让他决定继续钻研。

  即使触犯禁忌也要找出解除诅咒的方法,从这一点来看,我和他真的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只不过,我将要做的事会带来比使用傀儡术的后果严重得多,这罪孽深重到即使将我打落进最深的炼狱也无法偿还。

  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去做,因为那就是我的宿命。

  那之后不久,偷偷进行傀儡术修行的叶告诉我,术已经基本完成了,只欠最后实践而已。我欣喜不已,但这其中却有我的另一番打算。

  他不能直接用人类来实践,危险性自不必说,道德伦理更不允许术师随意施展返魂术,所以叶要试验的只是术的前半部分“移魂”而已。他会用自己来作为施术的对象,而容器就用他制作的雏人偶;术成功之后再将法术撤销,让魂回归本体就好,那样一来就不必将旁人牵扯其中,这就是叶的考虑。

  灵魂转移到人偶之上后,叶的行动力势必受到容器的限制而大打折扣,能否继续施法撤回法术存在很大疑问,所以术的前半部分完成后他会将人偶师的神职在短时间内“移交”给我,由我来完成术的后半部分。我也阅读过禁术的文献,且身为他的双胞胎哥哥,我们的灵力同调本来就是非常容易之事。只要叶稍微指导,代他完成这最后一步绝对不成问题。

  对,就是这个机会!

  我等待已久的,一旦错过就绝对不会再回来的机会!唯一一次能够让叶离开月见的机会。

  

  那天晚饭后不多时,叶就离开了寝殿,对下仆们的说法是“散步”。事实上他打算从禁林中绕一圈以后再悄悄去较远处的一个偏殿,术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在那里布置妥当。

  傀儡术是禁术,绝对不能被旁人察觉我们正打算做的事,即使叶的目的完全出于好意也是同样。虽然这次的实践还无法达到最终期望,但是叶希望至少能留下关于移魂之术的资料,供继任者继续研究,或许有一天能找到让月见子民摆脱束缚的方法。

  我在寝殿的会客室中接见访客,这当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对叶指出,正祭在即,若是我们两人都总是同时消失,势必会引人注意,所以稍微将时间错开会比较好,他欣然接受,全然不知我的深意。

  这次行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我已经全部预料到了,为了能够保有继续自由行动的权限,我一定要令自己排除嫌疑。

  与来客对谈大约十分钟以后, 乘着他们查看文案时不备我成功地对他们施与昏睡之术。他们会保持那个姿势进入恍惚状态,等我半小时之后回来时什么都不会记得,那时他们将是我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我悠然起身,推开和室里侧的拉门,中庭的景致立刻展露在视野中,再熟悉不过的被绚丽绯色光芒笼罩的月下世界。这个中庭走廊连接着我和叶的寝室,会客结束之前都不会有仆佣进来打扰。

  几片飞旋的残樱飘落在走廊上,月光毫无阻碍地投入廊下,室内已经只剩那两名入寐的来客。

  轻踏在沾满夜露的枝叶间疾行,不时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但眼前的这个方向人迹罕至,除了那个陈列祭具的偏殿外就没有其他建筑,照理说是不会被人发现我此刻的行踪。

  刚推开虚掩的木门,立刻听到叶压低声音的询问:

  “你来了么?哥。”

  我轻声回应他,一边进入没有掌灯的室内,关好大门。

  叶在偏殿周围设下了不易察觉的结界,只要有外人进入他就可以立刻察觉,所以他自然明白我已经到来。

  这个作为仓库使用的偏殿空间并不大,绕过屏风之后就看得到堆积在地板上的各种祭具,因为多年未曾使用,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其间凌乱地挂缀着蛛网。叶已经把当中的一小块地方整理出来,露出一片空地,作为施术的场地。背后的拉门开着一道手掌宽的缝,让月光能够稍微透入室内,成为此刻唯一的光源。

  我们在各自的位置正襟跪坐。叶开始念动真言,周围的地面的结界逐渐透出隐隐灵光,将他和他面前的人偶包围。

  我神色定然地注视着叶施术,心绪却无法平静。

  如果继续下去,就是覆水难收。改变主意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恍然中,一道温暖的灵力从眼前划过,瞬时进入我的体内。叶望着我,微笑着轻点了一下头,我也机械地回应他。那是“法术委托”,叶已经将后半部分的傀儡术施行权交给我。

  随着术的持续,灵光逐渐笼罩在叶的身上,我能看到从他体内缓缓析出的无形无温度的苍蓝色灵力逐渐凝聚,从他的胸中渐渐溢出。已经闭上双眼的叶随之朝后软倒,我急忙纵身扼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揽入怀中。

  凝聚在幽黯虚空中的灵火兀自跳动一秒,随即向下沉落,一直没入躺在结界中见的人偶胸中,几乎就在同时,整个结界中涌动起高涨的灵力流,鸣动着将人偶包绕其中,然后就像被吸收一般渐渐黯淡下去。

  将内里已经空无一物的叶轻轻放在外围地面上,我紧盯着躺在结界中的人偶。他看上去依然是由冰冷无机物制成的人形,但一种熟悉的波动却从那小小的身躯中透出。

  躁动的灵力充满了那个白瓷制成的身躯,从中翻涌而出的风将他层层华服扬起,那一头细碎的银发也随着狂乱的气流舞动,就在那时,我看到了——

  爻鹘绯红色的琉璃眼眸募地转动了一下,在停滞了几秒后,终于又缓缓地下移,目光和我交汇在一起。

  成功了!叶的灵魂已经顺利地进入这个“器”之中,融合程度比想象中的更好。

  我握住他那小小的手掌,急切问道:“你怎么样?觉得还好么?叶?”

  爻鹘的身体轻微地震动着,但他无法开口回答我的问题,看来依附到器之上后,连直接通过灵体进行的心灵沟通也无法进行了。

  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就在我犹疑时,忽然感觉到手中传来细微触动。他似乎能够稍微控制手指做出少许动作,这样也是足够。我马上接着询问他法术的完成情况,立刻感觉到他在我掌心中轻轻按下。

  “灵魂已经全部顺利转移到这个器之中了么?是的话就轻点一下食指。”

  他马上给予肯定回应。我长舒了一口气。

  完成了,至此为止,“移魂”的部分都进行的非常顺利。接下来只要我继续施法,返还叶的灵魂就完成了傀儡术的实验。“叶”也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结束术。

  我扬起右臂,凝聚灵力于之间,默念真言,然后手势朝着爻鹘挥下,红亮的灵光瞬时间遮蔽了他的视野——

  在那个瞬间,我仿佛看到那双睁大的绯眼中满是惊愕的目光。

  是的,如果他还能出声,必定会撕声大叫出来,因为我使用的根本就不是返还灵魂的术,而是会让他彻底失去意识的攻击咒术。

  原本被灵力托起的人偶跌落回地面上,躁动的灵力已经歇止,爻鹘面上因为灵力而呈现出来的表情也已经再度丧失,琉璃眼珠的表面再度蒙萌上一层薄翳,如今的他已经恢复成人偶的摸样,因为那其中寄宿着的叶的灵魂已经沉沉睡去。

  结界依旧泛着微光,术没有终止。我还有要做的工作。

  转到殿后一处不起眼的偏房前方,解开我亲手施加的封绝之术,打开那道门,昏暗的空间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被白衣包裹的人。

  那是我花费很多心血才找到的“器”,一个才死去不到两天的男孩。他年轻的父母悲痛欲绝,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这样一来,我施予记忆修改之术也会更加容易。虽然年龄小了一点,但各方面都很符合要求,一定能够和叶的灵魂很好的融合。在有爻鹘作为过渡媒介的情况下,成功的可能性更是提高不少。

  我不能让叶使用人偶的身体,那样他根本无法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但如果是利用眼前的这个“器”,就能实现我的愿望了。

  将他移动到术的结界内,与爻鹘并排仰卧。牵引着聚集于此的灵力,我发动了傀儡术的最后一部分。

  眼看着雏人偶逐渐与那具失去生命的血肉之躯融合,白瓷的躯壳犹如融化一般渗入其中,那死去的少年渐渐也有了改变。泛着青白的死亡之色的肌肤逐渐恢复了润泽,黯淡的腐败斑纹也缓缓消失。用不了太久,心跳就会恢复,血液也会重新再那白皙的肌肤下涌动。即使不用触摸,我也知道,这具身体已经不再是失去灵魂的死物,而是拥有了新的生命,哪怕那只是一个虚像,也已经得到了确实存在下去的保证。

  看着那陌生却又带着熟悉感觉的容颜,无法言喻的情绪充溢着我的大脑。我凝望他的面孔许久,想将那光景深深刻进脑海,烙进灵魂深处。

  再次从超越死亡的沉眠中醒来时,他就不再是叶,不再是我的弟弟。

  我以御五家最强咒术师的身份保证,对他施予的封印记忆之术绝不会被打破。他永远都不会记起有关叶、以及好,还有御五家的任何事。

  他原本就是没有月见血统的异乡人。之后,他会随家人一起离开月见,远离这块被诅咒的土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那其中,再也不会有麻仓好存在。

  对不起,叶。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直到最后,我依然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能保护你、也能让月见存在的方法。用傀儡术令所有人都逃出天生也是根本就没可能的事,所以,至少让你……

  对不起。

  这是属于我的宿命,我会去面对它。

  如果能有万一,成功封印门的那天,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叶,请你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注:活着的人类的灵魂称为生灵或生魂,而死后出窍的灵魂属于死魂。生魂如果失去能够归还的躯体长期徘徊于现世也会变成死魂。死魂若不去往常世就会逐渐失去本性变成怨灵。

  注:血契,借由血统传承的术,依附于具有某种血统的特定人选身上,直到本体死亡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