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刻】

  月读神社正殿有一半笼罩在浓密的黑暗中,而另一半的屋顶则沐浴在绯月的光泽中。

  按照地方神社的制式营造的高大木结构建筑静卧在此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倍受侵蚀的神社外部轮廓沧桑,早已经看不清最初木作的色泽和雕工,但其雄伟和威严却未曾因为残缺的部分而受到分毫损伤,反而愈发显得不容人亵渎。

  夹层世界的万物其实都是法则所创造的幻像。因此,除了被允许进入者,没有其他生物,也不会有新陈代谢、时间流逝。但这里的山林却繁茂深邃,夜樱不时洒落缤纷花雨,神社也渐渐老去。

  臃肿的灰蛾有些不稳地绕着烛火飞翔,光线因它翅膀带起的气息流动而不安地晃动着,然后大约过了几分钟时间,终于听到微弱的“兹”声,随即就是“啪嗒”一响,应该是被烛火掠过了翅膀吧。几乎捕捉不到的淡薄烟幕散尽,方才不停飞舞还不时笨拙地撞上墙壁的那只昆虫已经落在地面上,抽搐了几下不再动了。

  当我睁开眼睛将目光移向它的所在时,它的形体已经淡了很多,隐约有鳞粉不停地从它的身体中析出,随着夜风飞散,而那小身体也就随之消融了一般,越发变得透明,最后终于不复存在。

  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妄的。它们只是被某人因为某种目的而造了出来,然后做出“活着”的样子而已。构成它们的主要成分是灵素,所以,当灵场变动的时候,月读神社的存在也受到影响而被侵蚀,改变样貌。虽然有先人不断维护封印,休整神社,但这副颓败的样子,尽管外表看着还过得去,实际已经犹如从根基处被蛀空了的老旧木作一样,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表世和里世是相互映衬的, 同样不容乐观。去年新划定的禁地范围比我所知的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月见安全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

  随着那个日子的接近,被封闭的世界朝着黄泉缓缓倾斜,或许这一次,或是下一次, 也可能是不久的将来,就再也没有彻底封印门的方法,这是五家的家主都暗暗感觉到的。“气数已尽”这个词在嘴边徘徊,呼之欲出,但却没有人敢将之说出口。“言灵”自古为术者们敬畏,五家的神官自然也知道这种简单的道理。(注)

  上一次的正祭失败,已经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虽然极力挥开那些不吉的想法,但稍有空隙时黑暗还是会不停地涌入脑海,让人心烦意乱。再加上之前种种不祥征兆,这一次正祭前夕大概算得上是尤胜四年前的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收回沉凝于无边黑暗中的思绪,立时注意到“现实”中的喧嚣。

  长久以来都沉浸在死寂的黑暗中的神社周围四处都亮着烛光,除了石灯笼内的,也有被握在神官们手中的。闪烁不定的光晕们排列成了规律的形状,从正殿门外扩展开去,绕在神社周围的空地中,令惨淡的红色月光也添了少许活力,但与之相反的是被裹在黑色玄衣中的神官们,此刻都是一副被吸去了生气犹如鬼魅般的表情,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过度而呈现出青白色。

  诵经的声音充斥于耳际,不算大却深沉绵长,中间夹杂着敲击法器的声音,远近交织成一片。

  吵死了。

  那个人要听的可不是这些。

  不过呢,一切还是要按照既定程序来完成,这是长久以来五家和他达成的默契,或者说,单方面的遵从。

  静思和祈祷仪式已经完成,我起身走向正殿的大门,侍在两侧的巫女们立即上前,为我披上赤红色的和服。几乎垂落至地面的衣袖下摆在夜风中舞动,交织于纹理中的暗花被月光映衬得泛起青紫的浮光。这是主祭的正装,款式既不同于正统的男性和服也不是神官们平时所穿的狩衣,总之呢,有一些微妙的华丽感。叶原本也有一件同样的,颜色是青黑色。那是母亲为我们准备的,可惜他再没有机会穿上它。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味道,正殿前方空地里里外几层伫立着的人影始终保持着僵直姿势,举着烛灯,口中念念有词。人们围成的圆环在最前方的一处断开,形成一个小小的豁口,光亮形成两条狭长的曲线,从此处继续朝着幽远的黑暗延续下去,被吞没在树海的深处。

  烛火所指引的通道尽头是暗之渊,一个囚禁犯下重罪的神职人员的地下牢狱。它的存在,是月见近千年累积起来的黑暗历史的见证,也是隐匿那些不能为世人窥探的秘密的场所。

  现在是平成2年(注)4月3日,距离周期中月亮阴力最强的日子还有七天。而五家此刻在月读神社中举行的仪式并非正祭,而是作为正祭补充的暗祭。

  黄泉之门的情况非常不稳定,从几年前就开始了。这种情况下迎接门的开启非常危险,会发生何种情况是无法预料的,所以按照常规会在正祭前先行安抚门的鸣动。通常暗祭使用的活祭是与五家没有什么关系的外人(注),将之献给门,躁动的灵波就会被压制。但这一次略有不同,献祭者是作为罪孽深重者而被囚禁在暗之渊的麻仓叶,我的弟弟。

  四家的长老一致认为上一次仪式失败是因他的出逃所致,因此要让愤怒的神明宽恕月见就必须献上他,借此偿还罪孽。因为是惩戒罪人的仪式,所以过程会和普通的暗祭不同,主要的区别在于杀死祭人的方法。

  在这短短的四年之中,经我手上之法镰被献祭者人数是十二人。用咒术阻断其思考的能力,在毫无恐惧、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砍掉头颅,生命会被尽速地结束,祭人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但惩戒式就不同。

  针对重罪者所使用的仪式会持续整整一天或是更长时间,那是将痛苦扩大到极限来达到惩戒目的的仪式,最常使用的是“身削“之刑(注)。但对于曾作为主祭神官接受初仪进入月读神社的叶来说,他身份特殊,所以会采取对家族要人中的罪人专用的方法来处刑。

  仪式名为“月刻”,可说是专为失职的主祭神官而设置。

  正祭的初仪是在祭典之前一年举行,主要是授位和净身。在那时,被选为主祭的神官就被抛却于时光之外,身体的变化会变得异常缓慢。因为一年后即进行仪式,且主祭通常都是由成年人担任,所以这种停滞给人的印象并不会很明晰,但对我和叶这种正值发育期的少年来说,就显得非常突兀了。不光是身体的成长几乎停滞,在受到伤害时肉体的反应和愈合速度也非常缓慢,甚至是致命的创伤也不会即死。据说身首分离之后也可以保留意识长达数小时,那当然是有如地狱般令人痛不欲生的过程。一般人只需要数秒就完结的超出忍耐极限的痛楚被放大到近乎于无限长,在生命消失之前精神就会先行崩溃,作为惩戒自然是最好的方式。

  月刻就是基于这种原理而被创立出来的仪式。

  祭人的身体上被绘上复杂的咒纹,一旦发动法术咒力就会沿着纹样的走势从肌肤表面向内缓慢侵蚀身体,法术持续需要的力量是由绯月的光芒提供。像这样在月光下被照射七日,两侧的咒纹就会相接,祭人的身体最后将被彻底分割成无数块形状不一的残片,犹如被月光刻蚀一般。

  当人形爻鹘被丢在刚从近四年的昏睡中醒来的叶面前时,就注定了他会被处以极刑,因为他造成了四年前的惨剧,而且随之而来的暗影还在不断扩大,甚至可能将整个月见湮没。

  数十分钟的路程今天显得特别短,此刻暗之渊的大门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

  跟随在身后的巫女和神官队伍停了下来,恭敬地退到场地两旁 。虽然驻守和参与仪式的神官众多,但是接下来要进入暗之渊的只有我一人。

  仪式之前让罪人做出忏悔并绘制咒纹,这是不容他人在旁观看的步骤。所以此刻下行台阶一直到狭窄走道的尽头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叶在那里等着我,不,应该说是等待着他将要迎接的命运。

  看到穿过铁栏走进石室的我也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维持着那个犹如人偶般的坐姿倚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到我来了,而是真的陷入了虚无的状态。我能够感到,此刻他的心就犹如凝滞的沼泽,即使踏入其中刻意搅动也很难掀起涟漪。

  少年被包裹在素白色的长袍下,长及腰际的发丝成屡垂落,手足无力地搁置着,并没有戴着枷锁,裸露在外的苍白手腕和足踝上缠着新换的绷带。

  他已经进行过净身式,之前加诸于身上的束缚都已经去除,包括穿过背骨的“鬼缚”。现在,石室内结界都已经撤除,包括之前有人暗中施加的窥探之术,只留下了禁锢祭人行动的咒缚而已。在我施行咒纹的这段时间里,所有人都会退至暗之渊外,绝对禁止干扰仪式。

  在开始之前有一段忏悔自白的时间留给罪人,但他看起来什么都不打算多说。深色发丝衬得那之下的脸庞愈发青白,应该属于少年的清爽活力早已消褪多时, 深陷的眼眶和面颊上的阴影都令他看起来有些可怖。

  我已经来到很近处,他依旧半垂着头,视线停在我身后不远的地面上,丝毫不动。

  我弯下腰,单膝着地立在他面前,极缓慢地抬起手臂。指尖落在他面上的时候感到对方犹如被针刺般地瑟缩了一下。

  那个瞬间,叶的心确实乱了。

  即使早已经做好赎罪的准备,即使自己的精神被啃噬殆尽,仅剩那名为“绝望”的苍白,但身体却对这触碰有着无法磨灭的记忆,反射性地回应。

  那一刹在黑暗中荡漾开来的涟漪是罪恶和恐惧,转瞬又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他木然的脸庞似在回避我般,目光始终向下。我和他应该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而且他的状态应该也无法说出什么来,因为我做出了对他来说最为残忍的事,早已把他的心践踏得粉碎,大概再没有复原的希望。

  叶有着异于常人的坚韧精神力,但这不代表他的内心就没有软弱之处,毕竟他也只是个人类而已。

  手指沿着微凉的肌肤下滑来到颈项处,就能感觉到微弱起伏的生命脉动。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最初的不适果然只有极短时间,现在的他不仅没有言语、泪水,甚至连颤抖都停止了。

  指尖触到微敞开的领口,胸口上缠绕的绷带清晰可见,那主要是用来固定后背上的包扎。经过那种酷刑,即使是年轻人也会留下永远无法治愈的创伤。虽然双手还能动,但恐怕再也无法挥动日本刀了。

  然而这一切与他都再无意义,他的心里只有无边的黑暗,所有的意识都被死亡与罪孽占据。他等待的只有终结和消亡,而他相信我是来带给他这一切的。

  腰带只是简单地束上,轻轻一拉就散开来,披在少年肩头的单衣也就无声地滑落,露出纤瘦的躯体,没有被绷带覆盖之处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错杂伤痕,构成诡异而残虐的图画。

  如同终于来到终点般,叶闭上了眼睛,沉默代替了无声的叹息,等待着我发动咒语。

  举起的手臂并没有划出咒文的轨迹,而是朝面前的少年伸出,他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我紧紧拥入怀中。只是那一瞬间而已,世界崩溃了。

  被压抑了多久呢?一旦心底的情绪骤然涌出,就再也无法抑止。

  狂乱的心跳和灼烧般的温度让我的脑海一度空白,腥咸苦涩的东西顺着湿热的眼眶滚出,沿着面具和肌肤的夹缝滑进嘴角。

  我看不到叶的表情,因为他的脸正埋在我胸前,但此刻他的内心却和我一样,充满了激烈翻涌的情绪,身体也渐渐颤抖起来。

  “…… 为…什么?”

  被挤压得几乎不成句的声音传入耳际,也让我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缓缓放开怀中的少年,让他可以正视我的眼睛,惊愕正在取代他面上的绝望和茫然。

  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和叶四目相对。

  “离开吧,叶。”我紧握住他的肩膀,不容他打断地说下去:

  “还记得吗,那是我们的约定。”

  注:言灵,语言构成的咒术。在日本,古人相信言语中是驻留着力量的。正确的使用可以成为具有威力的术,使用不当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而尤其是关于自己的“真名”是不能随意泄露给另一个世界的住民的,否则就会失去自由,为语言的咒缚所困,而收复某些妖怪也需要用到“言灵”说出其真名。

  注:平成2年,日本年号,公元1990年。

  注:在某些日本神话里提到,封闭的山村将偶尔来到的外来者作为祭品杀死献神明,是出于排外还是恐惧的心理,无法考证。但是后来这种做法流传了下来,成为黑暗的祭祀仪式的一种。

  注:身削,在祭人身上切割出复数个伤口但不让其致命的刑罚,比较类似“凌迟”。据说造成的痛苦越大,安抚神明愤怒的作用就越好。这部分出自零-红蝶。

后记:躺,电脑还是不大好TVT,所以先写一些吧,以后再修正。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个提到前面来写,不然一直拖着先写回忆叶就太可怜了呀~w。于是,后面再慢慢解释…欢迎各种意见~

  注:修正了几个设定上的细节,如:嗣月祭为每年举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