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刻】

  ——下行走道尽头传来的错杂声响犹如锯锉摩擦于硬物上,刺耳又不祥,心底顿时涌起深深的厌恶感。

  即使是我,来到这里身体也会不由自主的颤抖。

  好依旧禁止任何人进入偏殿,这种情况自我来后还是第一次遇到。慌乱的族人纷纷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我只得先到下属汇报的那处紧闭之所去。

  夹层世界中永远不变的夜晚令这里常年都维持着不太高的气温,而位于神社深处地下的那个牢狱据说是最接近黄泉的所在,因为聚集着灵场而气温极低(注)。此刻犹疑停滞的脚步是下方渗透而出的寒气所致,亦或是来自体内的寒冷呢?

  和麻仓家以及其他四家在表世的地下牢不同的是,那里只囚禁神职人员。最深处的那数间囚室与御园中的千引石在地下影射的位置非常接近,也会受到封印的影响而使恶灵使魔都无法靠近,相当一部分法术也无法生效。因此那里被当做禁锢罪人的最佳场所,五家的人称之为“暗之渊“。

  来到月见已经三年,距踏入灵能者世界也近十载了。一旦和死者以及灵打交道,就必须做好见到各种人世间悲哀、凄惨之黑暗面的思想准备。学习了对人类也同样有效的攻击咒术,同时就要面对伤害他人与被伤害的痛苦。至少,我在来月见之前,曾认为自己的觉悟已经足够,而现在,却不敢那样确定了。

  暗之渊中积累着月见历经千年传承下来的黑暗历史,无数罪业在这里终结,知晓它们的人仅限于极少部分家族要人。为了隐藏这些秘密,获得许可的特定神官之外者一律禁止入内,杂役之类的琐事均交于忌人。每当“午夜”(注)人静之时,就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和抓挠石壁之声,那应该是失去声音和自由的忌人们在石牢中宣泄淤积的情绪吧…其实很多来到这里的忌人不用太久就会疯狂而死。

  忌人们总是很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行迹,大概那可怖的身形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厌弃吧。因此在来这里的路上并没有遇见,但我知道,他们确实在不远的地方,瑟缩在阴暗的角落中,凭着仅剩的听觉感知周遭发生的一切。

  数分钟过后,终于来到了最深处的囚室,却在门外被驻守神官拦住了。以黑泽家主为首的诸位大神官正在里面讯问,命令下属不得入内。

  我朝着紧闭的木门瞥了一眼,里面的情景从这里是无法看到的,但声音却不时地传出,从刚才起就听到的竦人异响就是从里面传出的。那里面除了有一间特殊的囚室外,还有一间刑讯室。我过去曾有一次看到过内部的陈设,而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实在不愿意回想。大概,人类能够想得出的所有恶意的手段都具现化在那个阴暗的房间中了,而那些东西被用在人类身上会是怎样的情景,我一次都不愿意设想。

  铿然作响的金属摩擦声大概是锁链或刑具之类的东西磕碰发出的,从外间能感觉到房间内剧烈起伏的灵力流动,应该是有人在使用咒术。不时还能听到低沉的呵斥咒骂声,然后是嘈嘈切切的议论,听不真切,反倒是那位应该在的少年安静得出奇。似乎任凭众人如何对待都打算保持沉默一般,让我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姑且不论诸位家主们非同一般的坚持不懈,麻仓兄弟对这件事的反应也让人不解。

  从国道被阻塞的部分返回月读神社再赶到这里,大约耗费了一个小时。而这么短时间内突发的状况很多人依然还无法接受。

  黑泽家前去阻截西九条的神官看到的红色光芒,应该是某种咒文解除的瞬间。虽然我对人偶术了解不深,但按咒术常理来理解的话,术的持续会伴随着某种条件。条件破除,法术自然就消散,如果是非自然中断,还会伴随着“逆风”(注)。

  如果那真的是麻仓叶所施的咒术,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人偶身上并使其幻化为人,那么当灵魂所凭依的容器“西九条真澄“死亡的时候,法术就会解除,于是他的灵魂就会回归到本应在的地方。

  也就是说,如果麻仓叶没有醒来,四家的论断就会不攻自破。但相反,如果那个昏睡了数载的少年在这个时候醒来,基本就可以断定之后的种种悲剧都是他施行了那种咒术而导致的后果。

  而现在结果已经不言自明。据说原本在拜殿中静思的好就是感觉到封绝结界的异常才赶去那偏殿中查看,那时麻仓叶的灵魂很可能就已经回到身体中并且有了生命反应,那之后不久四家的人赶到……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被寄予厚望而且实力超群堪称天才的少年突然间变成了陷月见于如今这种凶险境地的罪无可恕的叛逆者。而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说他温和亲切,也曾站在反对人祭的先端,对于成为御子献祭一事从未有过任何异议。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是不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而麻仓好消极的态度更出乎我的意料。不管怎么说,他的弟弟现在将要面对的是比炼狱更为残酷的制裁。行使主祭神官的权利将这件事接由自己处理也是合理的吧?他为何却毫不过问?

  忽然间发出的一阵可怖爆裂声将我的意识从纷乱中拉回,随即而来的金属碰撞声中夹杂着微弱的悲鸣,犹如某只垂危的小兽,在力竭时被迫着发出的呜咽,凄厉得令人心悸。

  杂音顷刻间就被粗暴的吼声打断,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无疑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紧贴着身后的石壁,朝外侧轻移了半步。里面传出的声音让人很不舒服,犹如数只蚂蚁渐渐爬上敏感的神经末端,牵起发自心底的恶寒。

  这种时候也顽固得什么都不愿意说,那果然是你么?

  西九条…不,麻仓叶。

  就在我极力不去猜想刑室内此刻的情景、不去听那些声音的时候,各种嘈杂中夹杂的几句嘶声呐喊却径直贯入脑海中,充满深切悲戚与乞求。

  “好呢?好在哪里?我要见他!——求求你们…让我见他……”

  

  那天的讯问是何时结束的我并不知道,因为嗣月祭的某些收尾事宜我返回了国分神社。漫长的又一天过去,没有收到任何事件进展的汇报,于是傍晚结束工作时我再度去了暗之渊。

  去到那里时猛然瞥见前一天的那个神官依然在门口。一问之下才得知诸位大人还没能问出任何结果,因此今天继续,而时间也已经持续了将近十个小时了。之前还能偶尔听到少年的呻吟声,后来则是完全没有了动静。不依不挠地继续拷问的刑讯官就犹如在唱着独角戏一般,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

  “他们到底想问什么?”我终于有点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将看守的神官拉到一边,压低音量问他。

  “当然是怎样使用禁术逃离月见的吧…”他低声道,眼神游移不定。

  “这还需要问么?不是说已经找到了作为容器的人偶么?”

  “当然不够…安娜大人,恕我失礼,阴阳术这种东西呢,也有很多种的,分支越到细微处,就越是旁人所无法触及和理解的呢。”他见我依然露出不解神色,就继续解释道:

  “人偶术是很生僻的一支法术,在月见精通于此的就只有麻仓叶大人。所以…这里面的秘密只有他才能说得清楚…”

  “不对,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但是问出具体手法又如何?了解那些已经过去的事能改变现状么?他们为何不能多为马上要举行的仪式多考虑一些呢?”我直截了当的指出我的不满之处,反正遮遮掩掩的说话那不是我的风格,我也不介意被那些大人们听到。

  “不…这个嘛…”那神官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而显得面有难色。

  “不要只说一半,如果你还是月见的神官,就将这些说清楚,如果影响到接下来要做的仪式后果有多严重你应该知道吧?”我提高了声音质问他,而他在对上我的目光后瑟缩地底下头答道:

  “请恕罪…各位长老的意思我不敢擅自揣测……但是,按照规矩,应该彻查造成严重后果的事件,找出所有相关人员…或则说幕后主使之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再次低头行礼,沉默地退到一边。

  我忽然想放声大笑。

  所谓的“人类无止境的恶意”究竟能到达什么程度,又稍微明白一点了。

  事实已经认定,依然不厌其烦地拷问一个已经虚弱得几乎无法开口的人,目的当然不是弄懂那根本不属于自己领域的术,只是想将某些实事强加于他和他周围的人。在诸位家主的面前,一旦那少年说出他们想要的话语,就将成为无法消抹的证据,于是就可以再度将月见的形势扭转。

  罪已有定论,而现在所做的这些,全部都是针对麻仓家,准确来说,是针对主祭神官麻仓好的。

  距离仪式还有半年不到,御五家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和,而暗中却斗得你死我活。

  我的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是的,即使如此肮脏,如此渺小,月见的人们依旧在此生存数千年。历史没有因为黑暗而湮灭,反而以它作为养料而茁壮。

  而我,不需要介入这些被莫名的“正义”所推动的纷争,我只要履行和木乃婆婆的约定,守护着麻仓兄弟直到仪式之日即可。

  麻仓好,你会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无动于衷么?我不相信。

  虽然依旧看不穿那人的心思,但他绝对不会放手让形势脱出自己的掌控。

  

  从那个晴朗的冬日午后明艳耀眼的雪光到眼前阴暗可怖的石牢,数年光阴仿佛只是转瞬,只是我之前设想过多种重逢的光景都不是现在这样。

  最深处的石牢并非人工垒砌而是从整块的山崖裂隙中开掘出来,而历史少说也有数百年了,岩壁上斑驳的痕迹是经历无数次生灭轮回的苔藓们和地下水冲蚀留下的。石室中间有一个类似中厅的地方,正中顶壁上开着风穴,曲曲折折中消掩了其止境处,不时有哀鸣般的声音从漆黑的穴中传出。中厅一边连着刑讯室,另一边是牢房。两边房间均为三面石壁一边铁栏,长明灯放置在中厅石壁边,不甚明亮的光颤抖着洒入黝黯的石牢中。

  审讯完毕后他已经被转移到这边的石牢中,借着烛光打量蜷缩在角落的少年,神经却不由自主的绷紧了。

  曾经对我露出温暖笑容的褐发少年如今就在面前,我却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他。

  裹在素色中的少年虚软无力地靠在一侧石壁上,肢体不自然地搁置,犹如一具等身大的人偶。双手藏掖在身后,或许是被锁着的吧。身上的单衣应该是换过的,但依然有数处被已转为黑色的血滞沾污,犹如冰雪中盛放至将凋落的椿,极尽繁华与颓败双重的残虐美感。

  少年的面孔几乎都被低垂的刘海遮挡,而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本刚好及肩的发丝也在缓慢流逝的岁月中长了不少,竟然已到了快至腰际的位置。这样看上去的话,和好倒是更加的接近了。

  他异常细瘦苍白,不管是发丝间的面孔亦或衣服下摆中显露的光裸足踝都呈现出极不自然的青色,透明、纤薄,彷如易碎的瓷器。那也是自然的,毕竟他已经有数年不曾立于阳光之下,甚至连身体也未曾移动过分毫。

  少年的额头,微敞的领口间显出的脖颈,甚至足踝处深黑色镣铐与肌肤接触的部分,都缠绕着层叠的绷带,渗出了斑驳暗红。不知道他们对他用了何种刑具,但这种时候使用咒术的可能性更大。因为那不会造成过大的肉体伤害却能制造出凌驾于它的痛楚。如果不希望这位少年死去,用术来施行刑罚最合适不过。

  扫视周围环境,发现这里比麻仓家的地下牢陈设要优越不少。虽然石壁简陋,但是里面依然有铺了榻榻米的床榻矮桌等家具,靠里侧甚至还有洗浴间。房间周围隐隐浮动着一层灵力圈,使得内部的温度不致过低,暗之渊不愧是长年用来囚禁家族要人的场所,想的倒是很周到。但是,即使是镀金的鸟笼也只不过是鸟笼而已。

  就在我注视着石室一角时,恍然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异动浮现,转头望向少年那边,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半睁着幽深的乌眸望着我,嘴角轻轻动了动又停住,似在考虑应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我。

  “你好,麻仓叶。”犹豫了片刻,思及不知他对苏醒之前的事是否还有记忆,干脆一口气说完,“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恐山安娜,木乃婆婆的弟子,麻仓家神官长之一。”

  “…你好”他的声音很低,而且沙哑,我几乎是靠着口型才辨认出语意。就在我怀疑他目前的状况是否能将这个对话进行下去的时候,少年的面上却浮现出一丝虚弱浅淡的微笑:

  “我没有猜错,你果然是麻仓家的神官呢……”

  我略微一惊,他是在说之前的事么?那么说来……

  “你还有印象?对于作为西九条真澄时的事?”

  “…算是吧,现在我还有点混乱…”

  这稍微有点打乱了我的步调。原本我只想问他关于四年前的那件事,但想起这期间发生的事,瞬间思维又跳跃到好命令我“妥善处理”西九条的那个时候…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失败,“西九条真澄”或许可以离开月见,而麻仓叶就不会以现在这种模样被囚禁在暗之渊中…然而放他走真的好么?麻仓好他那时又到底是否知道“西九条真澄就是麻仓叶”这一事呢?如果那时他就已经发现那名少年是自己的弟弟而想让他离开,现在为何又对麻仓叶的处境视而不见?或者说,认为好他想要放走西九条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误理解?

  我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那个…”少年的声音打断了我,我抬头望向他。

  “抱歉…因为我那时的轻妄,对你有很多误解…”

  我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他竟然真的撑起身体朝我俯身下来,牵起身后一阵当啷脆响。这时我才看清那声音的来源并不是系在手腕上的镣铐,而是从外层罩衣下方延伸出来的锁链碰撞发出。视线顺着上移,猛然瞥见他背脊处已经浸染成大片的暗红,心脏瞬间卡停数拍。

  “你…你是个蠢蛋么!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你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吧!”不由得抓紧了槛栏喝道。明明是我对你做了那么多!

  “诶…对…对不起…”他似乎被我的吼叫惊到,瑟缩了一下,那反应倒真的和西九条一摸一样。

  “……”忽然有些气结的感觉,脑海中酝酿很久的话语猛然卡住,不知如何启齿。

  “为什么……”

  “…诶?”见我语气忽然放缓,他反而显出一副茫然的摸样来。

  真的是他,和六年前那个被我无视而逐渐僵住的少年相同的脸。虽然无比憔悴,但同样单纯而坦白。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我垂下目光,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听到答案。

  明明是蠢得会向伤害了自己的人道歉的人,无法相信,你会做出那种事来。

  少年背后的伤痕,据说是被称为“鬼缚”的古老咒术。以施加了封绝之术的锁链从恶鬼或罪人的肩胛骨处穿过,不但可以限制他的一切行动,也能够封印其所有法术。这是对罪孽深重者使用的最残酷的咒术之一。锁链的另一端因该是于固定在石壁上的咒缚阵中心相连,他自己绝对无法触碰。

  那个伤口因为诅咒永远不会痊愈,加上这里是时间几乎停滞的世界,他会永远被禁锢在这石室中,直到解除咒缚的那天。但是我几乎能猜测到为何没有将他立即处刑的理由,那是因为四家的长老已经商议好要将背叛了月见的罪人作为祭品在下一次的正祭中献出。

  注:据说,有灵出现的地方气温会急速下降。在一些日系灵异故事中甚至设定出某种测定灵体的仪器,通过检测温度寻找灵的痕迹。

  注:夹层世界没有日夜更替,这里的午夜指的是现实世界的午夜时间。

  注:逆风,阴阳术术语之一。法术失败或被击退时会带着巨大的反作用力返回到施术者身上,这是使用术必须承受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