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郭嘉随军北征, 以他的身体,必死无疑。”

  听到眼前这位白衫飘飘的不速之客的话,曹操提笔的手微顿,又落了下去:

  “孤知道。”

  “即便如此, 你仍旧要让他随军?”

  “无错。”

  曹操一秒都未曾犹豫肯定的回答瞬间将华佗彻底激怒,然而银针刚滑入手中,曹操抬眼看了一眼他, 又道:

  “华元化,你是大夫,不会杀人。更何况,凭你那点伎俩, 根本杀不了孤。”

  “曹操, ”被戳穿也毫无惧意,华佗头颅微仰,目光寒如冰霜, 直刺向曹操, “我知道,只是因为我有用,所以你才一直没有杀我。我劝你, 最好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否则我会将你刚才的话, 一字不拉的告诉郭嘉。到那时, 你看他还会不会去心甘情愿的送死。”

  “若是如此, 华大夫请便。”曹操平静回道, 手中笔从未在简上停下,“你也看到了,北征在即,孤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奉孝将以命为孤搏的一战,孤不能输。”

  华佗终于忍不住厉声问道:“此战的胜利,难道对你而言,比郭奉孝的命还重要?!”

  曹操笔尖一顿,而后猛然大笔一挥,落下最后一字,将笔一扔。他缓缓抬起头,直视向华佗早盈满怒色的双目,

  “这一战胜败,关乎到天下。

  而天下,比任何事物,都要重要。”

  .

  “明公真的是这么说得?”残灯光影下华佗,早失了那谪仙般风淡云清,让郭嘉深觉有趣。

  “一字不差。”华佗回道,“奉孝,曹操在明知道你一旦北上就必然会殒命的情况下,还一定要让你随军,就说明他根本就未将你的生死,真正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你又何苦为他枉丢了性命?和我回阳翟,再给我一年,我定将你的病治好。”

  “奇了怪了,”郭嘉惑道,“元化不是早与嘉分道扬镳了吗?若非嘉绑了你的家人,你不是该早就不肯为嘉医治了吗?今日怎又与嘉说这些?”

  华佗一顿,半响才慢慢道:“……自你十几岁起,我就为你调养身体,这么多年,你几乎可以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无论如何……我不愿看你为根本不在乎你生死的人,丢了性命。”

  “谁说主公不在乎嘉的生死了?”

  “他方才所说——”

  “嘉觉得主公说得没错啊。”郭嘉低下头,往冰凉的掌心呵了口热气,“北征塌顿这一战,近则关乎彻底剿灭袁家势力,远则可解几十年内北方外邦之祸。此一战,若是输了,就会一败涂地,主公重视,理所应当。”

  “可即便如此,他又为何非要带你去?”华佗驳到,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郭嘉能不再执迷不悟下去,“荀攸、贾诩、程昱、刘晔,何人不能随军北征,何苦非要让你随军?”

  “北征乌桓,是嘉力主的。若是由其他人代嘉前去,将士们会如何想?”郭嘉道,“会不会认为嘉明知征乌桓根本不可能,所以才出了计谋又临阵逃脱,让他们去送死?

  这本已是一步险棋,如果大军未行,先自丧士气,此战的胜率必会又减一分。

  而且,众谋士之中,嘉的确是最适合的那个人。北征乌桓,情况瞬息万变,临阵制敌,当机立断,嘉自问比起文和和公达,更有这份胆识在。

  九死一生,最适合嘉这种将死之人,来豪赌一场了。”

  郭嘉说了很多,或许有理有据,可每一字,听在华佗耳中都似在逃避。他不得不点醒郭嘉道:“无论如何,哪怕此战再重要,再难胜利,曹操仍有选择,为了你的性命,将你留在邺城养病。”他见郭嘉神色未动,顿了顿,将话又说重了一层,

  “所以,在你的性命与天下霸业之间,他仍旧选择了后者。”

  “咳咳,咳咳,所以啊,这才是主公喜欢关心嘉之处啊。”听完华佗的话,郭嘉轻咳几声,摇摇头道,“没错,或许嘉此次不随军,主公也会大胜。可万一败了,又该将如何?

  如果嘉几个月后知道,嘉苟活于世,竟是以主公的江山为代价,嘉一定会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就死在建安四年。那种痛苦,比将嘉千刀万剐,还要痛苦。

  还好还好,孟德是了解嘉的。”

  念及与那人鲜少相唤的字,郭嘉不由唇角上挑,勾起一个直达心底的笑容。倒映着烛光眯起的双眸中,光亮璀璨,盈满的始终只有缱绻与欢喜:

  “对嘉来说,同样,

  这天下,比任何事物,还要重要。”

  .

  华佗在时,曹操尚且还能故作镇定的处理军务,然华佗一走,曹操的心彻底难以再静下来。现下在他案上的,全是为几日后北征要做的准备。换言之,他每处理完一份,就离征乌桓更近了一步,就将郭嘉……更往鬼门关推了一步。

  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曹操拿不准是华佗去而复返还是其他人,只高声让人进来。

  一双纤长白皙的手将屋门推开。来人以斗篷遮着半边脸,看不清容貌,独腰间配着的玉佩随人的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散出些淡淡的兰花香气。他从屋外而来,却未带进一丝寒凉之气,反倒让人觉得亲近温暖。全身上下,唯独的一点霜色,也仅是在墨色的外衫外,披着的同样墨色披风的肩上与头顶上,落满了屋外不知何时开始飘得小雪,恰似白霜。

  他将斗篷摘下,面冠如玉,温润尔雅,竟是许都远来客。

  “主公,彧是为陛下来送主公北征乌桓的诏书的。”荀彧温声道,

  “此外,北征乌桓,事关大汉荣光,彧身为大汉尚书令,责无旁贷。还请主公允许,彧代郭祭酒,随军出征。”

  .

  “文若?!”病恹恹的坐在廊下赏雪的郭嘉,冷不丁看到不远处的荀彧,还当是自己看错了。他连忙将斗篷上帽子一带,向人跑去,想去确认一二。却在真正淋到雪之前,已被听到声音急急迎上来的荀彧拽回了廊中。

  “奉孝……”望着眼前的郭嘉,荀彧一时喉头发紧,哽咽无言。距离上一次见面,他和郭嘉,已经近乎四年未见了。四年前的郭嘉,还面色红润,身体康健的问他讨糕点吃,讨酒喝;四年后的郭嘉,紧紧是方才握住人手腕的那被骨头铬到的一下,已足以让荀彧心悲。

  “文若,嘉好想你。”相比起荀彧夹杂苦涩的强颜欢笑,郭嘉是真的很高兴,“嘉曾经想过你会来,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奉孝知道彧的来意?”荀彧努力强打笑意问道。

  “嘉知道彧对嘉的关心嘛。”郭嘉软声道,“文若方才去找过主公,想代嘉随军北征乌桓,是与不是?”

  荀彧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因为乌桓之策是郭嘉提出来的,所以荀攸、贾诩、程昱他们任何人代替郭嘉出征,都会动摇军心,除了荀彧。因为荀彧与郭嘉荀攸他们不同,他是大汉的尚书令,上为帝师,下领百官,倘若由他代郭嘉随曹操出征,将士们绝不会认为郭嘉是临阵退缩,而会认为这是极有把握的一仗。否则,以荀彧之尊,绝不会同往。

  在许都接到驻扎在邺城的大军要北征乌桓后,深知当下局势和郭嘉曹操性格的荀彧,立即理清了事态:

  乌桓不可不伐,郭嘉不可不往,除非,由他以身相代。

  匆匆将许都所有的事务安排好,荀彧甚至没有提前修书给曹操,就立即骑马北上赶来邺城。在郭嘉甚至荀攸来到曹营之前,他身为曹操军中的司马,随着曹操四处征战,也是常事。虽然已隔了十多年,但荀彧自认,以他相代,绝对是比让郭嘉去送死,更好的选择。

  可是……

  “可是,主公拒绝了文若的提议,对吗?”郭嘉轻声说道,双眸明澈如镜,“倘若乌桓一战败了,嘉死在漠北,甚至主公也死在漠北,能在逆境中力挽狂澜的,只有文若你了。只要有文若你在,曹家、汉室、天下,无论何种境况,都尚有一线希望。

  所以啊,这世上可以死一百个郭奉孝,也绝不能少一个荀令君。”

  “说什么胡话。”荀彧轻呵一声。可心中却在叹气。郭嘉所说,正与方才曹操所说的是同一原因。

  义之所向,虽死不惧。然正因为这里的人是心怀天下苍生的荀文若,所以他才无法随心所欲,才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回到许都,坐视不久后,郭嘉的死亡。

  “哈哈,文若知道的嘛,嘉不正经惯了。”郭嘉笑道,“其实文若不必再纠结于乌桓一事了。嘉是真的不想死,所以甚至连离间塌顿与袁家儿子、借匈奴给乌桓施压的法子都想过了。可是,或许是天意吧,嘉能想到的每一条路,走到最后,还是堵死的。

  看来,老天爷命中注定,这塞外荒漠,只能由嘉来陪主公共赴。”

  嘉是真的不想死……

  郭嘉说到此时,纵然再努力笑得云淡风轻,还是难以掩饰住眼底的遗憾与痛色。被司马徽下毒,他九死一生的逼出了解药;五石散的痛,他也挺过来了,甚至这场突如其来的痨疾,他也在尽一切所能去治疗。他不在乎针灸有多痛,不在乎汤药有多苦,醇酒珍馐更都不过是浮云。他是真的想好好攒长些阳寿,以便将来能与曹操踏破江南水色,能回到许都一醉方休,能东登泰山巅,西赏长安花,能看到所有人期盼的那场盛世繁华。

  他真的,好不甘心。

  “奉孝……”郭嘉明明还笑得灿烂的面庞上,却是一滴一滴开始极为缓慢却无法停下的,从眼眶涌出的泪。

  荀彧心如刀绞。可他能做的,除了轻轻为郭嘉一次又一次抚去停不下的泪滴,再无能为力。

  生死面前,以人之力,太过渺小了。

  “……让文若,看笑话了。”不知过了多久,泪总算不再涌出。郭嘉胡乱揉了揉眼睛,硬要撑着唇边的弧度,“文若会来,嘉真的很开心。正好,这个东西,嘉就不必让别人转交了。”

  递到荀彧眼前的,是一普通无奇的小木盒。但荀彧认得,这是蟏蛸专门用来传最重要的情报的容器。

  “这个,加上嘉之前赠与文若的那块玉佩,留在一起,有朝一日,文若或许会用得上。”郭嘉轻声道,“这个木盒虽然像蟏蛸的木盒,但打开方法有所不同。倘若,倘若将来何时,文若遇到棘手之事,去找阿雾那丫头,让她帮你打开。”

  他看着手中的木盒,眸间不禁又生出遗憾:

  “本来,嘉以为还有时间,可以一辈子都不必将此物交给文若……

  罢了。”

  .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春色渐浓时,他已经六十六岁了。

  将外袍披在肩上,身只着中衣,他强打着精神,坐在榻上看着几份呈上来的奏简:一份是说江东新遭了水灾,一份是关中去年屯田的产量,一份是汉帝正月春祭的记录。每一卷都写的又小又密,他不得不俯下身凑得极近,才勉强将字看清,却也因此,很快引起了困扰他多年的头痛。

  自打这次从谯县回到雒阳,他的精力就愈发的一日不如一日。那些太医在给他诊脉时唯唯诺诺不敢说出的话,其实,他都知道是什么,只是故意装作不知,看是不是自欺欺人,就能欺的了天道命数。

  头痛已经困扰他许多年了。尤其是在赤壁后那场大泽云梦后,愈发的严重。每当头痛时,他总会将那把放在枕下的折扇拿出,以竹制的扇尖点在额头。冰凉的触感,总是会让他回忆起那个蜻蜓点水的吻,然后或许出于心理原因,头痛感顿时也会减轻不少。

  此时,他习惯性的向枕下探去,空空如也。

  他这才想起,他在雒阳,而不是许都;这幽深空寂的宫殿是雒阳新修整的偏殿改成的魏宫,而不是那人声鼎沸宴来宾往的大汉司空府。

  仆人依他的吩咐,都留在殿外听候,偌大的殿内,独有他身边的一盏长明灯火焰火色摇晃,橘黄色的光忽明忽暗,独照到他一人。

  这一辈子,六十六载,他北征乌桓,南克江东,西破羌敌,东抚夷邦,平定天下,晋位魏王。普天之下,无论荒僻小郡,繁荣大都,无人不颂他之功业,无人不称他之德行。

  他还给了天下一个海清河晏。

  他赢得了天下。

  然后呢?

  日暮迟迟,转头望向舷窗外,煌煌汉宫,残阳千里,火烧层云。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日炽焰燃烧天地,那日大泽西风长盛,那日故人与卿长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头痛已经淡去了许多,连同痛感日渐远去的,还有意识。疲倦的缓缓阖起双眼,意识渐渐模糊,他不禁想着,若是一切能够重来,该会如何。

  若是可以,他想早些就遇到那青衫之人,看人少年时已明澈如镜的双眸;他想早些发现人中了司马徽下的毒,而不至于让人独自在漫漫长夜承受痛楚;他想在云梦大泽,强拉住人的手,管他什么天道命数,都不许他再离开,而后一去不返。

  江山天下,青衫故人,他偏要兼得,并肩同看,这场盛世繁华。

  .

  曹操从梦中醒来时,郭嘉方提灯推门而入。

  橘黄色的灯火照耀下,郭嘉的面色并不苍白,反倒透着些许红晕。那双眸子明澈依旧,看上去精神十分不错。

  可曹操知道,这并不是因为郭嘉身体奇迹般好了起来,而是为了这场北征,郭嘉在那日议事后,又开始小剂量的开始服用五石散。

  这一切,郭嘉在服用之前,就告诉了曹操。他答应过曹操,从今以后,无论何事,都不再相瞒。

  所以这一世,郭嘉没有瞒曹操他的身体,也没有将自己的性命只当是曹操霸业路上的垫脚石。曹操也没有被瞒在鼓里带实际已是强弩之末的郭嘉四处征战,更明确的告诉告诉郭嘉,这天下江山,他绝不想茕茕一人独守。

  可他们仍旧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郭嘉的性命与天下江山,阴差阳错的被天命般得恶意逼到了天平两边,曹操无论选择哪一边,另一边都会跌的粉身碎骨。

  “明公,已经卯时,该出城点兵了。”

  “……好。”

  所谓天命,便是没有阴谋、没有误会、没有隐瞒,知晓所有的一切,却仍旧别无选择,只能一步一步,踏向既定的结局。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

  emmmm云梦大泽是怎么回事欢迎回顾那篇黑历史~

  看到文若来了是不是以为文若能力挽狂澜啊,我写到的时候也觉得应该如此x然而嘛emmmmmm

  发便当进程(2/3),删了一些地方除了虐并不关系主线的展开,早日发完刀子,发超甜的糖。

  最后分享一个一晚上自力更生学会修电脑安程序结果还丢了存稿的人的绝望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