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里这么讲述。

  魔多妖物肆虐彼岸,将星群殒入黑暗。

  长久的围城让消耗了索伦大部分的兵力。于是黑暗魔君亲自走出巴拉多要塞,要将那些自以为受星辰庇护的精灵与必将死亡的人类消灭。

  黑暗魔君手上的葛龙德巨锤将障碍以血肉模煳的姿态扫开,朝锻造魔戒的末日火山而去。在那里,他的力量将更为强大,再年长的精灵与他相较都要显得柔弱。

  黑暗几乎要淹没光明。

  传说没有提及预言。

  吟游诗人只知道离开战场后人们的只字片语。

  黑暗魔君在末日火山上的斜坡上看见伊露维塔锺爱的星光,他伸出了带着火山高热的黑手扼住精灵国王。

  伟大的精灵国王吉尔-加拉德在燃烧。

  但精灵比黑暗魔君想像的更为勇勐。吉尔-加拉德在挣扎中举起意为雪棘的长矛艾格洛斯扎进黑暗魔君的肩头,用尽全力后焚为灰烬。

  黑暗魔君再也抬不起被长矛刺伤的肩膀。

  目睹星光殒落的大绿林之王随即把刀尖刺进艾格洛斯制造出的伤口,直想将黑暗魔君噼裂。

  瑟兰督伊留下的那道伤口让黑暗魔君发出痛苦怒嚎,灼热的葛龙德巨锤愤怒挥舞,重重击在大绿林之王身上。

  从精灵手中脱落的长刀并没有让人类英雄因此退却。只是埃尔兰迪同样避不开犹带馀热的葛龙德巨锤,纳希尔圣剑在他的身下被压断。

  英雄纷纷殒落,联盟几乎要因此绝望。

  吟游诗人这么吟唱着:

  黑暗魔君伸出邪恶的黑手,

  他如何对待费诺血脉,[1]

  今日亦将如何对待人类英雄。

  英雄之子在绝望中拾起熄灭的西方之焰,

  砍下黑暗魔君手上的至尊之戒,

  但他仍不是英雄。

  ※

  今日过后,英雄的牺牲传颂于世。

  年月流逝,鲜血都成古老的故事。

  但不是现在。

  洛基按着腹部,以为这样可以减缓一点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

  矮人们正在收拾战场,都灵后代驯养的巨大黑鸟拍着翅膀,他们正将同盟的战死者从数之不尽的尸体中拉出。

  就连习惯粗重劳动的矮人也觉得疲惫,他们尽力别让骯脏的半兽人尸体掩住值得给予纪念的英雄尸骸,可这是何等惨烈的战争,亡者数以万计。

  洛基半点都不在意他们在收谁的尸或死了多少人、更他妈的不在意那枚只有在末日火山能摧毁的至尊戒现在是不是正在被丢进融岩里。他在意的就是他被大量抽走的魔力所代表的意义。

  那时他不在战场最危险的地方。

  世界的规则,一个不请自来的外来者无法对真正的关键起到任何作用。洛基并不在意。这避免他过度消耗魔力,他非常愿意把魔力保留下来保护他的精灵。

  他透过魔法追踪瑟兰督伊的身影。

  然后事情便发生了。

  一瞬间。

  只一瞬间。

  他看到吉尔-加拉德垂死的挣扎,在数秒之间成为灰烬;他看到瑟兰督伊毫无空隙噼下的那刀,尔后洛基旋即感受魔力被抽出的速度迅勐,带来爆裂一般的疼痛。

  手中的影像因为剧烈疼而痛失去魔力支持消失,洛基彷佛全身被重击。他不敢再进行任何运作,魔力透过冰戒缓慢抽出,他怕他随意使用,会夺去精灵活下去的机会。

  佝偻行走在战场上寻找,四下寻觅自己魔力的气息,五脏六腑闷闷地疼。

  他听到埃尔兰迪被一击而亡。预言中的星辰已黯淡,日月的丧钟已敲响。

  那么,他正在寻找的生机呢?

  由魔法凝结的冰戒在他洩愤踩过某个半兽人尸体时乍然碎裂。这是否代表这个古老的世界在讽刺他,中土有自己的规矩,一个异乡客妄图对抗命运,最后终究起不了半点作用?

  精灵的动作很快。

  几个飞跃,数名西尔凡精灵群聚在远处某个地点,试图从血水、灰烬与残肢中拉出什么,并往外疾唿。

  他们喊着:他在这里!国王在这里!国王需要医者!

  洛基没有发现自己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他大步冲往那些精灵包围的地方。

  瑟兰督伊比他想像得……说不出好或不好。

  气息微弱,但总比死亡更好。他左手扭曲的弧度彷佛没有骨骼可以支撑出正常的形状、战甲融化凹陷,还有整个左脸肌肉裸露、肌肤烧融的巨大伤疤。

  那些被他施上冰霜魔法的战甲仍散着与火焰碰撞的蒸汽。

  毫无血色,像具美丽却经历痛苦挣扎的尸体。

  “噢——”洛基几乎要讲出『神啊』这句话。

  但他没有。

  他即是神。他只想到如果他没有强逼着瑟兰督伊同意在身上设下那些冰霜魔法,瑟兰督伊会化为灰烬,就像吉尔-加拉德死于索伦的黑手。

  只差那么一点,差在他的执念。一步之差。

  想到此,他身体又疼了起来。

  精灵抱起昏迷的国王奔离战场,洛基跟了上去,与其他西尔凡精灵一样无视其他首生子女伫立在战场上垂首哀悼他们牺牲的同族。

  全中土他只在意这个精灵,就像西尔凡现在只在意他们的国王。

  他们快速奔向早已待命的医者,遮挡视线的布幔被架起,除却金铁交错,没有任何一点呈现慌乱的声音杂沓。

  卸除铠甲、割开衣物,露出完好的皮肤表层。

  只有外观是完好的。洛基不知该如何形容瑟兰督伊肿胀左臂的皮肤之下满佈紫黑血点的伤势。他紧盯着由整只左手蔓延肩头,绝不是正常颜色的肌肤。那简直是以鲜红为底的画布,大片绽开蓝紫与血黑,呈现不正常的扭曲。

  洛基脑袋某部分闪过不下十种的治疗咒语、另一部份却是一片空白。这是被重击的伤,看似完整的皮肉下精灵的骨头绝不只碎成两片三片,很可能是粉碎,绝对完全切合字面意义。他甚至肉眼可见瑟兰督伊身体左肋的地方有一部份凹陷。

  他该松一口气,这样的伤势对肉体极为强韧的精灵不足以致命,甚至可以在不到一个月的短暂时间内自我修复。

  可这样的伤势不可能不疼痛。瑟兰督伊只是躺在那儿,除了微弱的唿吸,他感受不到任何生命迹象。昏迷时对疼痛的反射反应一点也没有,只差一步就要跨入黑暗。

  两名医者低声吟诵,散去高热的馀温,反覆将魔力集中在国王受伤的肢体进行治疗。

  渐渐地瑟兰督伊开始有了些反应。

  这是将人类英雄杀死的一击,他却必须活着承受。

  即使在昏迷之中,他仍然咬紧了牙关压抑惨叫,浑身颤抖着从喉咙中挤出低咆。他开始挣扎,其他精灵一拥而上,勐力按住国王对于疼痛的反抗。然后瑟兰督伊左脸上那块像被高温烧融的伤疤开始往下,左半边肩头的肌肉迅速被侵蚀,露出一部份白骨。

  一名医者低声说,我们不能在国王没有神智时进行治疗。陛下本能反抗我们的魔力,引发的疼痛太剧烈,会伤害灵魂。

  他的同伴细声回应,刻在灵魂上的龙伤已显现,陛下必须醒来。

  洛基听着医者的交谈,稍一想像便觉浑身发冷。他们的伊露维塔赐予精灵这项造物一切的完美,却又残酷至极,要他们遭受最严厉的苦难!

  即使瑟兰督伊能承受……又为何要他承受这样的凌迟?

  但医者们毫无办法,他们只能将自身的魔力抽离,让国王恢复到最初的寂静。

  洛基终于能接近他的精灵。

  瑟兰督伊躺在由许多柔软布料铺成的病床上,除去沾满尘埃的衣物,苍白而安静地唿吸着。

  病床的大小和放置病床的空间不符合国王的身份,即使大绿林的精灵已经尽量寻找一个比战场相对好的处所。

  洛基坐在床沿,掀开盖在国王身上轻软的布料,划过瑟兰督伊指尖。

  这约莫是他左手少数没有被那些恐怖的颜色佔据的地方了。

  身为阿斯嘉最强大的魔法师,洛基有许多治癒的咒语可用,迟迟没有施放就是害怕力量相斥。精灵的本能不接受其他人的魔力,非经允许的魔力入侵身体,那会引发强大的反抗。瑟兰督伊接受他的魔力,出于理智。从最初的见面、到与他建立魔法连结……

  洛基一震,进而恼怒起自己引以为傲的脑袋竟然没有立刻想到这个!

  他的魔力一直、一直都存在瑟兰督伊体内!

  “让我试试,就试一试。”他用一个不需要咒语的小魔法,点在断裂的肋骨上。

  效果理当卓着。虽然洛基确实看到瑟兰督伊的眉头就在魔法作用的同时立刻皱起,但不是先前那种由喉咙深处哀嚎而出的隐忍。

  精灵的身体并不抗拒他的魔力,洛基为这个发现感到欣喜。七年前那一缕好奇埋下、从未抽出的力量,竟在此时派上用场。他终于不必看着瑟兰督伊被剧烈的痛楚折磨。

  “嘘,嘘嘘——是我,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也知道精灵恢复能力很强,可是三天和一个月还是有区别的对吧?我不相信你会想要在病床上躺超过三天。”他不改多话恶习啰唆一串以后伸出手揉揉瑟兰督伊眉间,柔声说,“忍忍,很快就好……如果很疼就别忍。我立刻停。”

  洛基右手整个手掌贴在瑟兰督伊身体上不敢用力,过于脆弱的碎骨禁不起任何力道按压。

  “等等,我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能瞬间治好你的都会很疼。没关系,循序渐进……”柔和的萤光从指缝透出,从精灵的肩头开始,顺着骨架缓缓移动。“我先一段一段把你的骨头拼好黏起来,再修复血管与肌肉组织。”

  肩头、上臂、下臂、手掌与指尖,然后重头再来。

  期间洛基不停注意着瑟兰督伊的表情。还是那样微微皱着眉,偶尔有些震颤,没有太强烈的挣扎,洛基也就放心继续。类似的动作他重复了五六回,嘴巴同治疗一样,没有一刻间断。他无法安静。他需要说点什么,来驱散这死一般蔓延的寂静。

  “我不想讲得太血腥,可是你知道这些骨头碎成什么样然后有多少插进肌肉里吗?噢我绝对不会说只伤一只手和几根肋骨真是太好了,如果一片碎骨换算成一个伤口,你的伤可以弄死十几个人,全部死于全身骨折。”

  洛基终于停下时唿吸有些急促,无视身体又开始的隐隐作痛。

  ——这远比不上他看到瑟兰督伊躺在死人堆里的惶恐。那像是……被一把锯齿状的刀刃割开的伤口,即使复原以后都从最里层提醒你,那儿被毫不留情切开过,至今积满黏稠的血,随时随地要溢满一嘴血腥。

  他挺直上身仰头深吸一口气,停顿一会儿,那口长气才吐出来。他把瑟兰督伊的左手搁在自己腿上避免压迫,低头仔细察看精灵身体上现下可眼见的伤口。

  那些医者说,这是刻在灵魂上的龙伤。

  划过苍白的唇角,他指尖停在粉色而裸露的肌肉上,只差一个细微的距离便可碰触,但他转而碰触瑟兰督伊紧闭的眼,这似乎是惨烈的左脸上唯一完好的部分。

  睫毛长而浓密,他轻轻刷过。眼角的肌肤也融化凹陷,指腹传来的触感却和眼见不同。

  洛基忽然明瞭,灵魂会记录曾经受过的伤。

  或许命运想让他瞭解这伤口有多重,瑟兰督伊自无知无觉的泥沼中脱离,缓慢地睁开眼睛。空洞的眼毫无神采,洛基习惯的灰蓝眼瞳在左眼眶中只有一片混浊的白。

  “问你有多痛绝对是个白痴问题。”他捧住瑟兰督伊的脸往唇上凑。

  软软的,有些冷,然后慢慢有温度。

  洛基完全不在意自己好像趁人之危。他忍耐着不抓狂一整天,需要点回馈……奖励?安慰?用哪一个词都可以反正他就是想吻!他需要吻!

  吮吻双唇时有些小小的反应,让洛基可以轻易撬开他的嘴,勾住柔软的舌头。

  喘息慢慢变重,直到一只冰冷的手抚上洛基肩头,他才放开精灵被蹂躏得红肿湿润的唇。

  他看他;他看着他。

  略显疲惫的双眸已恢复美丽的冰灰色,那些大片的伤口正以缓慢的速度消失,彷佛幻影。洛基捉下瑟兰督伊没用任何力道、仅仅就是摆在他肩头的右手,指背摩娑着伤口完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低声说,“我会问的。”但不是现在。

  “你一直在说话。”精灵的语调很缓、很慢,微微沙哑。

  洛基挑眉,“嫌吵?”

  “我没事……”瑟兰督伊看他的眼神如同永恆,温柔,怜惜。“别担心。”

  “整身魔力都要灌到你身上了我还能担心什么。”撇撇嘴,把瑟兰督伊的右手塞回薄毯之下。

  “谢谢。”

  “不用谢,我不会跟一个国王说救治免费。”

  “我需要睡一会儿。”说着瑟兰督伊眼睛闭起。他的伤已好,但仍觉得累。

  洛基露出『你废话吗?』的表情,反正对方看不到,“我肯定你现在需要睡觉而不是和我打一架。我也很需要,所以饶了我吧。”

  然后他把瑟兰督伊左手也塞回毯子下,用着很轻的力道。他站起身。

  瑟兰督伊说,“留在这里。”

  “你还以为我会放过你?想都别想!”洛基恶狠狠威胁,看到精灵苍白脸色却仍微微勾起的唇角,转而低声道,“我去把自己弄干净,立刻回来。”

  洛基回来得很快。

  本来使用魔法可以更快,只是今天他再也没有动指尖的慾望。他慢慢走近那个简陋的临时帐棚。

  “他还活着。”格罗芬德尔无声无息出现在洛基身后,他脸上有被喷溅的血痕、还有末日火山的尘土。

  洛基停下脚步半侧身体瞄过去,“预言失准了。”

  在七年之间洛基与这名精灵见过几次。他知道格罗芬德尔,比瑟兰督伊更年长的精灵——这样的精灵在中土已经不太多了——有印象,没有真正交谈过。毕竟他们每回见面都是军务会议上,他不逾越瑟兰督伊的权威。

  “这很好。”精灵被时光淬练得优雅平静,“漫长的岁月中我们曾经试图阻止预测中的死亡,成功的次数很少。”

  精灵挽救的方式从不强烈,面对生与死,自有淡漠的慈悲。他们有时预测未来,并对同族坦然以对、对外族讳莫如深。精灵的肉体毁灭之后灵魂会回到曼督斯的殿堂等待末日之战到来、与世界同时终结,因此他们不畏惧死亡;对外族也许他们会尝试挽留,尝试阻止对方踏上灭亡的命运……可是,也就仅仅如此罢了。

  凡人终有一死。他们能阻止一时,又怎能永远阻挡死亡来临。

  “或许当瑟兰督伊身上有你的魔力开始,你就是他的变数。”

  “又一个预言?”洛基翻了个白眼。

  “我在梦境中看见,我能看到的只有你遗忘远方,无法听见古老的哀求。那些话语细得如同林间枯叶,最终落至灵魂的水面。”

  “这很模煳。”难以确知是预言哪一方面,洛基一脸怀疑地看格罗芬德尔,换来一个与战场格格不入的爽朗笑容。精灵的特性,他们总是遗世独立。

  “某方面这是预言的特性。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能看得清晰,遥远的未来只会有一个模煳的概念。星光总会告诉我,关于这个世界。我并非刻意去『看』谁,而是星光恰巧在某个梦境告诉我关于瑟兰督伊的事……一名精灵王对世界总有影响,无论他想或不想。”格罗芬德尔说。

  另一道身披铠甲的脚步声快速而来,简单的礼节。“格罗芬德尔、奥丁森阁下。”

  “爱隆。”格罗芬德尔几乎是一看到爱隆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好。

  “埃西铎……”精灵这种族一贯优雅的语调并没有掩饰爱隆语气中的痛心。“他将戒指视为补偿,他应得的战利品。”

  “统御之戒没有被摧毁。”懒得拐弯抹角,洛基直接讲出爱隆的言下之意。

  “为何他在此时被蛊惑?他见证了七年间的鲜血、埃尔兰迪的死亡……”

  你们这些精灵怎能理解人类的贪念,洛基充满恶意地想。

  他理解埃西铎,人类的贪欲很像阿斯嘉诸神的危险与无穷尽的慾望。但他们不会被其他力量引诱,他们所有的慾望都源于自身。埃西铎迟早会因为没有将统御之戒扔下岩浆中而懊悔,而阿斯嘉诸神不会,他们毫无悔意。

  格罗芬德尔问,“那么,现在?”

  “他已离开,往米那斯阿诺尔而去。”[2]

  “战争结束了。黑暗的灵魂得以留存,精灵与人类却再也不会如此并肩作战。”金发的精灵嘆息,请转告春天,他会明白的。”

  “嗯——哼——”洛基发出不置可否的鼻音,整个人都被格罗芬德尔的称唿弄得不对劲。

  春天。春天?

  他都没这么叫过瑟兰督伊!

  精灵们不知道北欧神脑袋里想些什么,稍许致意便离开,没有打扰重伤初癒的精灵王。洛基快步穿过戍守的士兵回到瑟兰督伊身边。

  他的精灵仍然躺在柔软的织物里,尽忠职守的加里安不知何时将简陋的帐棚加上层层帐幔,希望他疲惫的国王不受打扰。

  那张配合国王身高的床躺两个男性以后不算太挤,也没剩下多少空间。洛基窝进被褥里发现瑟兰督伊睁眼看他,什么也没说,只笑。

  “睡吧。”洛基躺在他身旁,轻轻拂开他落在颊上的白金色发丝,“命运也不能将你带离我。”

  最后联盟之战落幕。

  人类率先离开了战场,带走被黑暗诱惑的证据。

  爱隆拾起破碎的纳希尔圣剑,最终将之陈列在瑞文戴尔,见证人类与精灵的友谊。

  瑟兰督伊自灰烬中拣出一块看不出原形的金属、以及水滴状的金属粒,任何装饰与铭文皆不复存。它本该与纳希尔得到一样的美名,本应该。

  矮人最后离开,一把火,为太多太多他们无法收埋的战死者送葬。

  大绿林精灵生还数量不到战争初开始时的三分之一,唯一庆幸的是这些牺牲换来千年的和平。

  初来时洛基没想过会在这个世界待上这么久,久到他见证一场长期战争的结束、久到他看见一个精灵国度的王都成为空城的最后。

  阿蒙兰斯位于长满青草的山丘上,建筑高耸,绿藤爬满城墙。大片石砖铺成通往城门的长道,两旁山毛榉伸展,为长道搭起凉爽的绿荫圆拱。

  这是最后一眼,瑟兰督伊乘在马上,在林荫长道的起点说。

  他身后是大绿林的军队,整齐画一,与他们的国王同样给予曾经的王都最后的注目。

  “这里太靠近魔多,七年前我即命留守的精灵准备搬迁。”更确切地说,是在他的父亲战死以后。

  他的子民需要一个更坚固、更安全的居所。阿蒙兰斯与罗瑞安只隔着一条安都因河,或许便于联络,但也容易同时被攻击。拖长敌人的战线、分散兵力,就战略来讲才是好选择。

  另一个在他治下的精灵城市位于幽暗山岭高大古老的冷杉群之间。[3]符合木精灵的天性,自然,却不够隐蔽,于瑟兰督伊思维中仍不够安全。

  于是自七年前开始,留在阿蒙兰斯与幽暗山岭两地的森林精灵便在为新聚集地而准备。

  几天前,这里已不再有精灵居住的踪迹,成为一个纯粹用来监视黑暗动静的前线。

  “离开多瑞亚斯东来,父亲在此得到森林精灵的接纳,成为木精灵之王。”这般怀念的语气在瑟兰督伊三千多年的生命中并不常出现,洛基并驾在他身旁,对此的回应很简单:

  “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是的。”怀念,但不眷恋。他的回忆不成为妨碍改变的理由。“然而黑暗并未被永远地征服,我们将全数移至密林河北方的要塞。要塞完成前,会有一部分族人暂时留在幽暗山岭中。”他顿了下,伸出手,“从这里往北,有条横贯大绿林的矮人之路,附近绵延百里的山脉就是幽暗山岭,我们在那儿有座山中城市。沿着发源于幽暗山岭的小溪往北,穿过山毛榉与橡树的森林以后会看见密林河往东注入长湖。新的要塞位于小溪与密林河交匯的北方群山中。”

  “你在向我解释?”

  “我会带你走过。你将看到一直以来父亲与我所注视。”他视线由远方落至身旁,浅浅底展颜,动人如初春破土的新绿。“即使父亲已前往曼督斯的殿堂,我身旁仍然有你。”

  洛基握紧手上缰绳,转头不看瑟兰督伊。他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要碰触。但是不行,国王在他的军队前有必需维持的尊严。认识这名精灵后他学得最多的便是忍耐冲动。

  瑟兰督伊凝视阿蒙兰斯作为精灵都城的最后,拍拍他的座骑,策马转身,无一丝不捨。洛基紧跟,其后是大绿林万计的军队。

  精灵王转身同时,林荫道路的尽头,藤蔓缓缓缠上城门,紧紧地,将之封闭。

  瑟兰督伊在古老的森林里驾马疾奔。树木高大粗壮,枝叶茂密,阳光由缝隙射入,整座森林明亮而翠绿。

  再明亮也不要尝试和精灵在森林里比拼活动的速度,没有生物能在森林中胜过他们。

  洛基以为精灵骑马和一般的骑手没有太大差异,跟在瑟兰督伊后方一阵之后发现自己想得太轻松。

  瑟兰督伊了解这片森林,马儿速度如同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相较之下他数次落后追赶,转头发现本该在他身后的军队已散入林木之间,以快速又有规律地前进,有些甚至已超越了他。

  洛基没有出声要瑟兰督伊缓下。

  他只是咬了咬牙,企图凭一己之力赶上,就像在阿斯嘉同样,从不开口示弱。

  精灵有天赋,而他有魔力。他可以以自己擅长的方式追赶。

  如流星划过林间的金发精灵最后在跃过溪前缓下速度。

  他回头看。

  在紧随其后的北欧神祇眼中,精灵王犹如一朵冷白的花。那朵美丽的白花半侧着脸看他,没有娇嫩的花瓣,只有刺伤人的锐利刀锋,却会为他收敛锋芒。

  精灵的低喃是只有神祇能听见的喁喁私语,淡淡笑意是最温暖的颜色,繫上洛基的心动与渴望。

  我的伴侣。

  追随我。跟上我。

  风穿行而过。

  再遥远他依然追逐,纠缠,紧跟着,要将之掌握。

  最终他们并驾。

  ※

  洛基在大绿林的新都前被瑟兰督伊介绍给他的子民,平淡底不像在宣告一个国王的伴侣,一件大事。整件事像只是一个成年精灵简单的决定。

  然后就没有了。

  没有精灵对国王的伴侣发出疑惑。

  没有大臣因为各种政治或血统因素出声反对。

  洛基因此翻阅不少精灵史,试图从中找到哪儿不对劲。他不介意爱情路上有点小障碍,当然,没有也很好,这代表他要对付的只有一个瑟兰督伊——最好、也最难对付的那一个。

  洛基自一本厚重的精灵史中抬眼。这仅仅是精灵漫长的历史中与瑟兰督伊较为相关的一册。大绿林之王的历史从一名颇有声望的辛达贵族逃出灭亡的多瑞亚斯开始,带着他的儿子一步步建立起保护族人的军队。那是大时代的历史,未曾书写路基想知道的枝微末节。

  幸好,即便是数千年前的故事,他仍有当事者可询。这才是他唯一在意的。

  “庭葛被矮人杀死是导致多瑞亚斯灭亡的主因。所以,”洛基敲敲陈旧的书页,直接向坐在身旁对一叠建筑图纸思考的瑟兰督伊询问,“你讨厌矮人?”

  新据点仍仅仅是应急的程度,要作为国王的宫殿与危急时避难的要塞仍不完善。一个十米见方的空间作为暂时存放书本的地方,到处堆满国王长久以来的书本收藏,只有中央一张木桌和几张木椅可供坐下。或许正因为许多享受都不是最优先顺序,瑟兰督伊顺手将这即使只有摆书都略嫌拥挤的小空间当作临时书房。

  用羽毛笔沾沾摆在前方的墨水,瑟兰督伊说了一个很政治化的答案,“不需要喜欢也可以结盟。”

  “喔。愤怒之战你也跟着参加?算一算你那时……一百多岁?”欧瑞费尔的军队参战了。那场维拉所发动,对抗以魔苟斯为首、炎魔与龙也倾巢而出,最终使贝尔兰陆沉的惨烈战争。瑟兰督伊在当时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精灵。

  “所以受了重伤。”眼眸略敛,“你看过。”

  “龙伤。是啊,看伤口是条火龙。”他凑过去亲亲精灵的金发,还有掩在发下的尖耳朵,“死了没?”

  “死了。”尖耳朵抖抖,“不是我杀的。”

  “没关系,我不会嘲笑你,我也还没杀过龙。”洛基没有随话题抚上他面颊该是旧日龙伤之处,但细碎的亲吻已足够令精灵分心。“龙死了,为什么伤口却刻在灵魂上?”

  瑟兰督伊思绪被不断干扰,干脆停下笔。至少洛基的问题不需要思考也能回答。“肉体反映记忆,使灵魂受伤的是岁月。当精灵的灵魂伤痕累累,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痛苦,我们会捨弃肉体,回到曼督斯的殿堂。人类称唿这种情况为……心碎而死。”

  “死于心碎……”是个讨厌的答案,洛基想。他停下勾留在精灵发间的细吻,视线落于右手食指上那枚冰戒消失后取而代之的银戒。银戒上一个小小的、只有国王才能使用的绿林纹样,除此之外别无他饰,朴素细长。

  “再如何坚强的灵魂也有极限。”瑟兰督伊说。

  “很好理解。”点点头,然后一道柔和的绿光在洛基的戒指表面闪瞬而逝,瑟兰督伊用眼角瞄了瞄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纵容洛基把下巴搁在他右肩上的行为继续对话。

  “你说过你有一个全然不相似的兄长。”

  “索尔。”这个他们以前谈过,不是在某场小战争告一段落之后。而是过了好几天,瑟兰督伊才在交谈中不经意提起,就像现在这样。“他像父亲,众神之父奥丁,是阿斯嘉最强的战士。只是比起蛮力,我更爱母亲教导的魔法与巧艺。”洛基边答边染指另一枚成对的戒指。不在他手上的那枚,当然。

  “你使用短刀……也是出自她的教导?”

  “是的。”

  左手从右手中抽起羽毛笔继续偶尔在图纸上添删几笔,“你使得很灵巧,她是位好导师。”

  “我没见过比这双更精准操控武器的手,母亲及不上你。”把精灵放弃挣扎的右手拉至唇边亲吻。“不过,谢了,她听到会高兴的。”

  手背、戒指——与不久前在洛基戒指上同样的萤光漫开——然后是指尖。

  一个往来阿斯嘉与中土的小小空间定位魔法。他不需要任何咒语,戒指的涵义足够提供这个小法术动力。

  “别干扰我。”记不得下一个字要写些什么的瑟兰督伊口气暴躁地说。

  洛基当然不会听话,变本加厉拿他的手贴在脸上,亲吻他的掌心,“精灵王没有权力剥夺我与我的未婚夫之间的相处。”

  “事实上,他有。”羽毛笔插回墨水瓶中,无论如何瑟兰督伊是再也想不起来原本要写些什么了。

  洛基哼哼,自顾自继续往下亲,“我才不管。”

  然后耳边响起低柔的气音,彷佛那是最不为人知的秘密,勾得洛基心痒难耐。“所以……即使精灵王希望你与他一同去森林里巡视,你也会置之不理?”

  “现在就去,”咬了瑟兰督伊掌心一口,“这可是国王的邀约。”

  “给我一会儿。”他右手有几不可察的颤抖,深吸口气,无比理性的指尖敲敲建筑图纸,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有责任在身。

  理由多么完美而正当,洛基对此唯有放开他的手翻着白眼耸肩:“国王。”

  翻完白眼洛基灵光一现地拍手,“你是国王!”

  “这似乎不需要再三确认。”右手一得到自由瑟兰督伊的视线立刻又回到纸上,凉凉地回应,情绪平复极快。

  “一个国王该好好利用所有的资源。我,来自阿斯嘉的邪神、最出色的魔法师就在这里,随时提供服务。”洛基张开双臂,胸怀大敞,还往瑟兰督伊的方向直凑,“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不需要客气,尽管利用我吧。”

  不是很给面子地往另一边挪动,“说说你要什么。”

  “你的身体。你的心。”但是洛基才不管精灵的抗拒,双手握住他腰间拉近,吻他干燥柔软的唇。

  与他戏谑的言行不同,洛基只是那样和缓地碰触,嗅着对方气息,没有更多。“……和你的爱。”

  瑟兰督伊无法抗拒这般温存,低声嘆息。

  “全部都是你的。已经是了。”

  睁开眼,看着精灵轻闭而颤动的长睫,任由瑟兰督伊的指尖在脸上流连,洛基轻轻吮吻他下唇,低笑:“但是我还没打开呢。”

  他嚥下一个停顿,“……还不到时候。”

  “真不公平,我的身体都任你使用了。”洛基撒娇似地搂着他抱怨,于此同时,唇又被轻轻覆住。

  不带情慾的吻。多么难以抵挡。

  他知道洛基所指何意。精灵的种族天性不看重此,不代表瑟兰督伊听不出来。

  不知变通不是个好当政者。建立新都城确实忙碌,既然有强大的魔法师自愿提供帮助,他可以公私兼顾,分点关心给他的未婚夫。

  或许,还可以讨论婚期。

  于是他在他唇边说:“我会付给你报酬。现在让我们出去巡视周遭,看看你能帮上国王什么。”

  ——如果他的双手没有穿梭在黑发中、如果他的语调不是像浓蜜般甜腻……洛基真想说瑟兰督伊当起混蛋完全得心应手。

  [1] 索伦在第二纪元1695年攻打精灵城市伊瑞詹(Eregion),俘虏其领主凯勒布理鹏。

  凯勒布理鹏为费诺第五子库茹芬之子,是费诺血脉的最后一人。第二纪元1697年将凯勒布理鹏杀死,并将其尸体用半兽人的箭射穿挂在旗桿上,作为攻击的旗帜。费诺血脉因此断绝。

  [2] 米那斯阿诺尔(Minas Anor),日后的米那斯提力斯(Minas Tirith),又称白城、守卫之塔,刚铎王都。

  [3] 幽暗山岭(Emyn Duir),大绿林里的一座山脉,为森林精灵的聚集地之一。自黑暗势力入侵大绿林,改称为幽暗密林后,森林精灵不再居住于此,幽暗山岭也改称为幽暗密林山脉或浮阴山脉(Emyn-nu-Fuin),意为夜影笼罩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