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侠明】染纸>第10章

  方思明不喜欢雪。

  又或者说,他不喜欢的是下雪的天气。冬日的雪天,总是会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但这两者相依并存,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自从三年前随着朱文圭到了塞北,便常常遇见这样风雪交加的日子。冬天的塞北是能夺人神智的那一种冷,寒风像刀刃似的剐过人的肌肤,雪有时能积到半人高,呵一口气瞬时便要凝成了冰。他们所处的地方算不得什么富裕之地,时常会有穷苦之人无钱取暖,横尸在这样寒冷天气的街头。

  其实这样的的景象,在华山学艺的时候他也偶有见到。每逢华山最寒冷的那一段日子,高亚男总会带着他们一起周济山下庄子里的穷人。有时华山并没有那样多的富余去做这些事情,但却依旧坚持年年如此,哪怕自己的弟子没有煤炭取暖,也没有断了这项习俗。

  他那时总被高亚男护在身边,也随对方下过一次山。苦寒之地的村庄几乎都生计艰难,这样的雪中送炭有多么珍贵自然不必言说。那些村民几乎将华山弟子当做救世神一般,携家带口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几十里远。

  他记得就是在回程的路上,遇见了路边冻死的那几具尸体。周围的弟子哇哇乱叫,他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高亚男也跟着他默了半晌,便极为庄重地施了一礼,又吩咐弟子们将那些人就地安葬,好让人入土为安。

  那时他还心有戚戚,随着高亚男他们一起安葬了路边冻死的尸骨,如今却已麻木的可以将其视若无物了。

  人总是在不断成长,不论去向何种样的路,都是无法后悔的。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漫天的风雪里。

  他踏入那座与周围的破旧茅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奢华小楼时,朱文圭正在同手下低声商讨着什么,林清辉也立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手镯。他低声道了句义父,便站在一旁静静地候着。

  朱文圭三两句便将那手下打发了出去,又望着他身上的衣衫,脸上竟然浮现出几分忧色来:“怎么穿的这样薄,要是受了风寒怎么办?”

  他向来分不清、又或是不想去分辨朱文圭这些话里是真情或者假意。但对方既然做足了父亲这一角色该做的,那么他也应当有所回应才是。

  朱文圭看他沉默着没有说话,脸色已有些不好了。待他低声说了句劳义父担忧了,对方才脸色稍霁,又带上一丝慈蔼的笑来。

  但那笑意里又带着掌控了什么东西似的志得意满,显得格外刺眼起来。

  林清辉在一旁冷眼看着,此时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然而朱文圭并不理会她,只是拍了拍方思明的肩膀,沉声道:“此番叫你们来,是前方探子传来消息,此次武林盟招揽来犯我万圣阁的人,今日已到了塞北边境。形势有些不利,我们需仔细商讨一番应对之策。”

  其实说要商讨应对之策,他们心里都清楚的很,不过是决定下一个逃亡的据点罢了。万圣阁前几年在中原武林掀起的风波过大,以至于被楚留香捅破了当年明月山庄罪魁祸首的身份,后来更是被几大门派联合起来清剿万圣阁埋藏各处的棋子,步步紧逼之下,朱文圭才带着他们来到这极北之地稍避风头。

  然而朱文圭的确已经很老很老了。

  他的双目逐渐浑浊,行动间已显出了浓浓的老态。他好像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更是一刻也不肯放松对中原武林发难的心思。尽管派出去的人几乎都渐渐杳无音信,他却一丝一毫也不愿意稍事收敛。年轻时的沉稳和运筹帷幄已经从他的身上渐渐消失,甚至到了这塞北之地,也建起了这样十分显眼又毫无意义的奢华阁楼。

  前些年万圣阁的势力最盛之时,几乎渗透到了中原武林的每一处,但朱文圭反而格外小心行事,住最简陋的房屋,吃最难以下咽的食物,窝藏在最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那时候他居于陋室,却睥睨整个天下武林。而此时在这样华美高大的亭台楼阁里,他却几乎已经孑然一身了。

  因为恐惧,所以才会借助这些外物来增强自己的信心,方思明的心里清楚,追随朱文圭的那些人也清楚。朱文圭的性子愈发喜怒无常,经常因一些小事便发火将人处死,手段也越来越残忍。他劝过一两回,但朱文圭反而斥责他行事太过束手束脚,很是发了一通火。

  后来他便再没有劝过朱文圭了。

  他知晓如此走下去前方等待的绝不会是一统武林的好结果,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觉得有些疲累,不愿再去计算筹谋了。朱文圭吩咐他做的事他仍然会去做,但也仅仅只是听命而已了。

  万圣阁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这次中原武林不惜千里迢迢奔赴塞外,也是动了赶尽杀绝的心思。他不知道朱文圭接下来要作何打算,但他看着对方望着他的眼神,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朱文圭饮了口热茶,咳嗽了几声,沉沉道:“思明,当初建这座阁楼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为父很愚蠢?”

  他沉默不语,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那里面的老态龙钟和浑浊似乎一瞬都消失了,又闪动着深不见底的晦暗不明的算计。

  朱文圭似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只低低含糊地笑了两声道:“吾儿莫不是以为为父已经老糊涂了,便要另寻出路了? ”

  方思明还未答话,林清辉便娇声道:“阁主这是说哪里的话?您宝刀未老,少主那样效忠与您,怎么会生出异心呢。”

  他瞥了一眼林清辉,对方脸上的表情仍旧盈盈含笑,却让他觉得莫名的生出一股寒意。

  但她这番话朱文圭却仿佛受用的很,点了点头道:“思明,为父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方思明抬头看着眼前对着他仿佛永远都是一脸慈和的老人,沉默了许久,最终垂下了眼,低声道出了那已说过千百遍的话。

  “是,义父大人。”

  今年的塞北似乎又寒冷了许多。

  此时已经到了一年之中最为酷寒的时候,几乎是能将人冻死的那一种冰寒。中原的侠士大多没有经历这样的极端气候,来的时候准备的有些轻忽,以至于风寒的冻伤之人一个接着一个。好在眼看已到了目的地,他们寻了处村庄落脚,由云梦的弟子照顾着,加之习武之人本就体魄强健,没耽搁几日便又活蹦乱跳了起来。

  他们在此处落脚已有五日。今晚便是动手的时候——他站在地势颇高的一处丘岗上,遥遥望着远处那显然异于周围低矮房屋的高大阁楼,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已经三年了。

  他对着远方的那栋阁楼,嘴唇动了动,喃喃念了句什么,又很快被刀刃一般的风吹散,一丝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又深深地看了那处一眼,便转身使了个轻功飞了下去。

  ——他足尖轻点,掠过的地方,连一丝印迹也未留下。

  他刚刚落地,便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柳少侠,又去那边查探敌情啦?”

  他转过身,对着来人笑了笑,温声道:“七七师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一贯带着这样的笑容,即便如今脸上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轮廓也渐渐成熟分明起来,但他独有的那一丝丝腼腆却使人觉得分外可亲可爱。被他叫做七七的女子似乎很是受用他这样恰到好处的亲昵态度,上前几步微笑着递给他一个药囊道:“喏,这个是来去祖师让我分发给大家的,说是对抵御寒症有所助益。此行不容有失,你们也要小心些才是。”

  他点了点头,谢过那女子之后将药囊收入了怀中,正要告辞之时,那女子却喊住了他道:“来去祖师还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

  程七七看着他,面带疑惑地一字一顿道:“迷途知返,皆由本心。不可强求,不可偏颇。”她重复完这句话,便望着眼前的人道:“来去祖师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样的话?什么意思啊?”

  他怔了片刻,又喃喃地重复了一边来去祖师的话。半晌才抬头望着一脸困惑的程七七,微笑道:“没什么,来去祖师就是有些担心,嘱咐几句罢了。”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七七师姐,你的药囊发完了吗,我们一会儿可就要出发了。”

  程七七忽的啊了一声,也顾不得方才的话题,只道了声糟糕,便急匆匆地又去分发她的药囊了。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远处那隐在风雪之中的阁楼,眸色沉了沉,便随着程七七一起去了集合的院落。

  等他们一行正式出发之时,天边已擦了黑。万圣阁这样的百足之虫,即便今日不同往时,实力也不容轻忽。故而此行虽然算不上浩浩荡荡,却大多都是各中高手,加之各大门派都将其当做历练弟子的好机会,几乎武林大半的新起精英都归在了这次的围剿队伍里。

  这样的极北之地,白天的时候往往并不觉得太阳有什么温暖,然而一到了晚上,方觉出那一丝丝温度的可贵来。他们离目的地的距离虽然不远,却也没有近到可以随便使轻功浪费内力的地步。于是一行人只能靠着双腿,在雪地里颇为艰难的跋涉。

  他搓了搓双手,勉强摩擦出一丝热度来,捂上那几乎已没有知觉的耳朵。他刚刚低声嘟哝了一句这鬼地方怎么比去年还要冷,旁边的人便打趣他,明明是江南长大的小公子,怎么一副来过塞北的样子。

  他笑了笑,并不答话。

  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那座阁楼附近。长途跋涉非但没有让这些少年侠士的眼里显出疲态,反而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精神奕奕起来。

  但这座阁楼实在是太过安静了。

  他们清理了守卫在最外层的宵小之后,这座楼便几乎是一片死寂了。他方才同那些人打斗之时,发现那些人分明是这座万圣阁最关键的阁楼的护卫,却并没有多么高深的功夫。他皱了皱眉,愈发谨慎起来。

  他三年前第一次来塞北的时候,这座小楼还未建成,但周围的守卫却绝非这些末流之辈,以至于他也不敢太过靠近。但这些事情他此时却不好开口说明,只得拦住了周围跃跃欲试的人,沉声道:“这里有古怪,不要莽撞。”

  被他拦住的人有些不满,但也明白这次行动不容有失,又对万圣阁的实力心有戚戚,只撇了撇嘴便又退了回去。

  然而他们正谨慎的缓缓靠近正厅,队伍里却忽然传出了一道呼喊声。

  “万圣阁的贼人在上面!”

  这声音实在太过突兀,又有些陌生,他皱了皱眉,跟着众人一起抬头,果然看到阁楼顶层闪过几道人影。

  他还不及细想,方才那道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兄弟们,剿灭万圣阁贼人,扬我中原武林之威!”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本来还有些犹豫的侠士立刻群情激愤起来,顿时头也不回地向楼上冲去。领队的人一时拦不及,也只得匆匆地跟着人群跑了上去。

  他先是跟着人群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不过周围的人都情绪高昂,倒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他故意慢腾腾的走在人群的最后,待所有人都跑了上去,他才转身又回到了楼下的大厅中。

  他四处望了望,总觉得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一路实在有些太过顺利了,他总觉得这不像万圣阁的作风,尤其这楼中,更是处处都透着古怪。他在厅里四处查探了一番,一无所获之下觉得自己心中实在有些多虑,正准备离开之时,鼻端忽然嗅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香味。

  他脸色微变,循着那香味的来源,目光落在了悬挂在大厅南面的一张地图上。他匆匆上前在那悬挂地图的木架上摸索了一番。手指触到一处凸出的地方,眸色一沉,便想也不想地按了下去。

  他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忽的坠入了一个长长的暗道里。这一下虽然猝不及防,但好在他功夫颇有长进,只慌了片刻便稳住了身形。眼前漏出些微的光亮时,他足尖在旁边墙壁上一点,便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这暗道连接的地方像是天然的岩洞,四处结着晶莹透明的矿石。但又显然给人改造了一番,四壁都挂满了明明灭灭的烛火,一直延伸了进去,仿佛在引诱来人一探究竟。他感到那股熟悉的香气越来越浓烈,眸光闪了闪,便摸索着走了进去。

  方思明守在阁楼地下的暗室里,看着明明灭灭的烛火,独自坐了很久。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来临,又似乎在看着什么消逝。

  这里听不到更漏的声音,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几个时辰之前,朱文圭带着林清辉还有几位得力的堂主离开了此地。而他留在这里——林清辉说,该让阁主最信任的人来为他们断后。

  他被朱文圭引到这暗室之后,才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这座奢华的楼阁并不如它外表那样无害,它是朱文圭留下最后的、亦是最凶狠的陷阱。那人早已做好了打算,待那些江湖人涌入楼中与他们留下的人手胶着之时,便启动最后的机关,将一切都化为齑粉。

  他知道他终会成为朱文圭的弃子。这一天来的早或者晚,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此刻的心境说不上甘之如饴,但他竟然还觉得有些轻松起来。

  这似乎应该是他最好的结局了。尽管成为了弃子,他也是被朱文圭“最信任”的那一个。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但他又轻轻的、好像终于放下什么似的轻舒了一口气。他起身走出了暗室,望着眼前漫漫长阶之上的高台,一步一步拾级而上。那距离其实并不算很长,但他又好像走了很久,才走到了那座高台之上。

  他看着眼前悬在半空中晶莹剔透的一颗鸽蛋大小的琉璃珠,轻轻抬起了手,将内力缓缓注入了进去。那珠子玄妙之极,一看便不似凡物,此时吸收了他的内力,竟然盈盈地泛出了琥珀色的光,将整个略显昏暗的山洞都照的亮了起来。

  这是朱文圭留下的最后的武器。

  这颗雷火珠蕴含的能量,几乎能将整个岩洞夷为平地——自然也包括了那建在地下岩洞之上的阁楼。朱文圭要他留下来,用内力催发、以人血浇灌,唤醒这颗珠子,好让那些江湖人有来无回。

  他知晓朱文圭是怎样的人。就如此刻,哪怕作出这样宛若同归于尽的举动,那人也要将自己保全,远远逃开,然后笑着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不会拒绝。

  即便是这样的人,他也是自己的“父亲”。

  是他跨不过的山、越不过的海。

  他的目光落在那颗盈盈泛着光彩的珠子上,恍惚间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同样清亮的一双眼睛。但他又忽而想起那双眼睛的主人,早已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以为自己会想起很多事情,但实在奇怪,到了这样的时候,他想起的不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杀伐争斗,那时时萦绕的权谋阴诡,而是当初那少年朝着他红着脸、笨拙又认真剖白的样子。

  原来他这样活在阴暗地狱的人,亦曾奢望过那样干净美好的东西。

  他当初也有那样纯如新纸的时候。只是朱文圭亲手在这一方白纸之上写下权谋野心,他随之漂泊各处,染上了太多的颜色,最后混杂在一起,便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而后来,他又对那少年做了同样的事情。

  方思明微微闭上了眼。

  他的内力随着时间逐渐流逝,脸色也逐渐苍白。他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从高台上跌落下去。又过了一刻钟,他的内力终于被那珠子抽空了。

  在这样的严寒之地,他的额头竟然冒出了层层的汗水。内力在这样快的时间被夺去,几乎相当于被人一瞬废了武功。那多年不曾出现的病弱之感此时汹涌袭来,此刻哪怕一个粗莽的武夫也可以将他轻易制服。他扶着那高台的边沿,缓缓地站起,喘息了片刻,又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对准了自己的手腕,抬手便要刺下去。

  然而高台下方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喊声。

  “你要做什么!”

  这声音好像许久不曾听到过,显得那么陌生、又好像已经在心里回响了无数遍。他手里的动作一滞,正要转头看向来人,对方却瞬息便用轻功跳了上来,上前猛地将他握着的匕首打掉,又将他紧紧地搂入了怀里。

  他根本不用抬头确认——敢对他做出这样举动的人,这世间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但他又忍不住抬起了头。

  他微微怔住了。

  明明不过三年的时间,少年好像已经褪去了一身的青涩,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当初还矮他一些的少年甚至已经长得比自己要高了,此时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竟然显出一种保护的姿态来。

  只是那脸上一贯的腼腆或温和的笑容却全然不见,此时正满含了怒气看着他,又好像还带着一丝后怕。

  他读不懂那双眼里的情绪,但又好像透过这层层的情绪看到了当年那清亮的眸光。他心里不知为何轻轻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抚上青年的脸颊,但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收回了手。

  方思明的脸上又恢复成一派平静的模样,好像眼前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挣开对方的怀抱,开口冷冷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被他猛地推开,似乎愣了一瞬,转而又满含了隐忍的怒气指着那悬在半空的珠子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要做什么?”

  方思明并不答话,只捡起了地上被打掉的匕首,又准备朝着自己的手臂划去。青年的怒气似乎终于隐忍不住似的,动作有些粗暴地夺走了他手中的匕首,恶声恶气道:“你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

  方思明这才感受到了眼前的青年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敷衍过去的孩子了。青年的直觉那样敏锐,已经可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武林中人了。他眸色冷了冷,沉声道:“与你无关。我奉劝你,速速离开此地,不要多留。”

  但对方却全然不将他的话听进去似的,看着他又要试图弄伤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将那颗悬在半空的珠子抓在手里,望着方思明定定道:“好。方思明。你今日不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那我就将这东西毁了。”

  他说话间竟然手上真的使了力,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假意威胁,还将手举到了方思明面前。但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倒让方思明怔了一瞬。

  方思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你何必如此。”

  他眼里泛上些委屈之色来,但他知道示弱对于方思明是没有用的。他上前几步,握着方思明的手腕,正要开口却忽的变了脸色。他搭上方思明的脉门,声音竟然一瞬有些颤抖了:“你的内力呢!?”

  方思明垂下了眼,沉默了许久,又淡淡道:“你毁不了它的。”

  还未待青年开口,方思明便又望着他的眼睛道:“那是唐家的雷火珠。”

  他以为方思明在敷衍他,但听到“雷火珠”这三个字时,却仿佛给人钉住似的僵在了原地。前几年唐家雷火珠失窃的事情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有所耳闻。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喉咙动了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你的内力,都用来催发这珠子了?”

  怪不得那摄魂香的味道如此浓烈,方才隔得那样远,竟还隐隐的闻到了。方思明的身体里几乎一丝内力流动的痕迹也无,似乎已经尽数用来催发这颗雷火珠了。

  方思明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珠子如何使用也知道。但这倒省了他多费唇舌,他的时间毕竟已经不多了。他能感觉到内力被抽干之后,自己身体里的生命力仿佛也在不断流逝。他不再看眼前的人一眼,只别过脸静静道:“这些事与你没有关系。你走吧,跑的越远……越好。”

  对方沉默了半晌,开口轻轻道:“方思明,我带你走,好不好?”

  青年语气里满含的乞求使得他恍惚了一瞬,这句话也熟悉的仿佛在何处听到过一般。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语气也冷的如同凝了冰:“这是义父交代我做的事。你若不想同上面那些江湖人一样,便快些走吧。”

  他说话间便勉强凝出一道气刃,划开了自己的手臂,又要用自己的血浇灌那颗珠子。但他刚抬起手,便觉得一阵异香从身后袭来。此时他全无内力防身,一时不防竟然吸入了些那香气,他顿时觉得全身强撑着的力气瞬间都被强行打散了似的,整个人都软倒了在了背后之人的怀里。

  那人附在他耳边,冷冷道:“方思明,我不能让你再为了你义父的命令去残害无辜了。”

  “那上面的人,有我的师兄弟,还有……或许还有你以前的同门。你真的忍心让他们不明不白的枉死在这样的地方?”

  方思明的心猛地坠了下去——他做这些事时,其实心里并没有想过那些将会死在这雷火珠之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又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在避免去想。但此时青年将这些血淋淋的疤痕晾了出来,便容不得他再逃避了。

  他脸上本就不剩几分的血色几乎褪尽了,眼里也浮现出几分绝望的神色来。那人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长长的、满含了十分的无奈与柔情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不愿,为什么又总要将自己逼成这副样子?”

  他说到这里,又握着怀中之人的的手腕,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渡了大半过去。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方思明,你再敢这样伤害自己试试看。”

  但他望着方思明的神色又是那样认真,眼睛里又是那样浓的几乎化不开的情意。

  他简直恨极了方思明的固执,又爱极了这样的他。

  执迷不悟的,又何止是方思明一个人?

  他抱着方思明从岩洞里离开,一路上也一刻未停地将自己的内力输送过去。他几乎将轻功催动到了极致,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方思明带到了一处山坡上的草屋里。他将方思明放在榻边,让他倚靠在软枕上,又撕下了里衣的一块白布,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粉,动作轻柔地替对方包扎好了伤口。

  他做这些事时,脸上的表情分外地认真肃然,同以往温情含笑的模样实在大大的不同。方思明只是沉默着任由他摆弄,待青年从一旁的橱柜里翻出一床厚被打算盖到自己身上时,方思明才冷冷道:“你做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又开始忙活起来。说来奇怪,他这样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少爷脾性,这些事却做得格外行云流水,仿佛已经习惯了一般。他放下了一旁支起的窗子——方思明看到那窗外远处那熟悉的阁楼,心里微动,却听到青年忽的开口道:“我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日子。”

  方思明抬眸,却被那人忽的拥入了怀里。

  青年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吐息也几乎打在了他的脖颈间:“可惜每次只能远远的看着那里,有时候甚至等一个月,也等不到我想见的那个人。”

  方思明只是沉默,他却仿佛并没有打算要听对方的回应一般,只是自顾自继续道:“我喜欢的人太过厉害,我功夫不济,就算再怎么苦练,也还是及不上他一星半点。眼睁睁看着他陷在那样的泥沼里,却连递给他一只手都做不到。”

  他喃喃道:“他不是什么正道侠士、也算不上正人君子。他杀人的时候好像连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甚至之后也不会因为杀人而后悔。”他顿了顿,又退后了些,捧着方思明的脸颊,轻轻理了理那有些散乱的发:“可是哪怕人人都觉得他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还是喜欢他。”

  方思明的身子震了震,脸色也愈发苍白了。青年却恍然未觉似的,又吻上他的额头,轻声道:“哪怕他骗了我,要利用我,一点也不把我的真心当回事,我也还是喜欢他。”

  青年笑了笑,语气里又似乎有些自嘲:“我还总是很心疼他。”

  许是青年的气息太过炽热,那吻几乎要烫在了他的心上。方思明觉得眼里有些酸涩,半晌才哑声道:“执迷不悟……愚蠢……之……”

  然而他这句话还未说完,便被那青年附上的唇堵住了所有的声音。

  他吻得极轻、又似乎只是轻轻的触碰了一下便离开了。

  但这一吻又显得很久很久,好像跨越了大山、又游过了大海。

  他终于触碰到了方思明。

  他的额头抵着方思明的,眼里的温柔情意几乎要溢了出来:“方思明,让我带你走,好不好?”

  方思明的神色本来有些迷茫,却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如同被凉水浇醒一般清醒过来。他侧过脸不去看那人的眼睛,稳了稳心神,竭力地试图将语气放的冷淡一些:“你可以去通知那些江湖人,将他们带走,但我要做的事依旧会做。”

  他轻轻用手指碰了碰方思明的薄唇,似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一般,轻轻地叹了口气。

  纵使他将心都剖出来给对方看,但只要朱文圭的命令未能完成,恐怕谁也无法改变方思明的决定。

  方思明对自己,对旁人,都是这样固执、这样狠心绝情。

  他沉默了半晌,望着方思明垂下的眼睫,忽然开口道:“方思明,跟我打一个赌,好不好?”

  方思明抬头望着他,似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他却全然不在意似的,只是定定看着方思明道:“若是我能活着回来,你就跟我一起走,从此什么事情也不要管了。”

  方思明听得心里蓦地一沉,下意识地抓紧了青年的衣袖,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他轻轻地拉开了方思明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的手,又凑上去轻轻吻了吻那白皙的指尖,抬眸微笑道:“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他这话故意说得含糊其辞,但方思明并非愚笨之人,几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图。但还未待他开口阻拦,青年便伸手将他的哑穴也点上了。

  他轻声道:“别说话,我胆子那么小,你要是吓唬我,我说不定就不敢去了。”

  他故意将这句话说得很是轻佻,方才那打赌的话又说的那样自信满满,仿佛真的有什么办法全身而退一般。但他此刻的神情,又实在是像极了最后的诀别。

  他看着方思明的眼睛,又好像透过那双金色的眸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一般,低头吻上他的发,又后退几步,对着他微笑道:“我走啦。”

  他这句告别故意说的很快,又说的很轻。仿佛只是要出去办一趟无关紧要的小事,片刻便会返回,又同往日一样纠缠着方思明。

  只是方思明知道,即便他神情这样快活、说的这样轻松,这可能也是他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离开之后过了很久,方思明才感觉身上的力气渐渐恢复了一些。因着那人传过来的大半内力,他的情形也比之前内力全无只是还要好上几分。方思明心里异常焦急,尽管使不出轻功,却还是立刻向阁楼的方向赶去。

  但跑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感觉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眼前也发黑起来。他的身体本就先天虚弱,因着武学傍身才好转许多。此时身体里的内力维持得了一时,却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他半跪在雪里,咽下了喉咙里冒出的腥甜味道,略稳了稳呼吸,便准备起身继续赶路。但他正要勉强直起身来,远处便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连着身边树梢上的雪也簌簌落了下来。

  他怔怔地抬头,看到远处那熟悉的阁楼在这巨响中碎裂开来,映在他的眼里,崩塌成一片废墟。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却感到指尖传来了几乎彻骨的冰寒。他低头望着融化在手心里的积雪,眼里忽然有些酸涩,很多年也不曾涌上的情绪一瞬间排山倒海般的袭来。

  这大雪似乎总是要夺走他所有的东西,连一点温暖也不肯留给他。他想,这便是他的孽果了。

  他甚至觉得,上天选在这样的日子,是不是要告诉他,他方思明生来就该待在尸山血海里,那些温暖的、鲜活的东西,他永远也不配触碰。

  他以为自己已足够强大,但这些年他其实一点也没变过,那些想抓住的东西,他依然一点也留不住。再往小时候些,他还能将这些推给朱文圭,但现在他清楚,经年日久,这早已成了他的业障。

  昔日如此,今后亦如是。

  他在雪地里停了很久。直到天上又飘飘洒洒地落下了鹅毛一样的雪来,他才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飘落而下的雪花。但他的目光又好像并没有落在什么东西上,只是空茫地望着远方。

  他忽然想起那人微笑着对他说:“方思明,跟我打个赌,好不好?”

  他的眸光闪了闪,过了很久,又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缓慢至极、又格外坚定的朝着那片废墟走去。

  即使他越不过山、跨不过海,他总还能用这双腿走上眼前的路。也许很慢。也许前方等着他的只是无尽的业火深渊。

  但他总还有希望。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塞北的风雪里。

  ——终——

后记:

  首先说明结局不是BE求求各位不要给我寄刀片,相信从奶狗变成狼狗的少侠的能力!!!番外我保证通篇撒糖飙车不甜不要钱。

  打完最后一行字实在感慨良多。从没写过这么长的同人,光是正篇已经6w多字了。也算是挑战一下自己吧。文里的bug很多,后面可能会慢慢修,接下来应该不会写这么长的了,大概都是1w左右的短文吧。

  依旧是我自己理解的方思明。这种矛盾的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理解的侧重点,三言两语没法说清楚,如果大家能感到这样的方思明算是一个能触动你的方思明,那我就很感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