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侠明】染纸>第2章

  他被香帅送上武当,转眼已过去了数月。

  他当日直到随着楚留香走到武当山门底下,还是一脸懵然没有什么实感。好容易缓了过来,却没几天就遭逢了武当山的一场不小的风波——他那还没见过几面的二师兄大摇大摆的叛出了武当,还险些波及到了他的身上。

  但除此之外,他还是过得颇为如鱼得水的。掌门整日闭关并不怎么管教他们,又因着他并未从小开始修炼,师叔们也都对他甚为宽宥。他说到底还是个心性未稳的半大少年,很快就同宋居亦萧居棠他们打成一片,摸鸡逗狗跳脱地整日里过得好不快活。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这里除了没有他的家人,同金陵也并无什么分别。

  他混过了一日的课业,在闻师叔一脸严肃的关怀之下抖了三抖,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低眉顺眼的施了一礼看着对方逐渐走远,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揉了揉打坐了半日有些酸痛的肩膀,一转身却看到萧居棠匆匆的跑了过来,手里还攥着一卷经书,对着他挥了挥手。

  他还未待对方喘匀气来,便挑了挑眉道:“这又是闹得哪出?”

  萧居棠朝着他勾了勾手指,待他凑近了,方才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以为萧居棠又从哪里得了奇巧的玩意儿,却不想对方只将手里的经书塞进他的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道:“翻开看看。”

  他撇了撇嘴,以为是什么偏门的心法,不以为然的翻开,却怔了一瞬。这书封虽然做成了经书的样子,里面的内容却像是市井的话本。他随手翻了翻浏览了大半,却在看到某一页的插图时猛地将书丢了出去。

  他脸色发红,萧居棠却哎呀了一声,扑上前去将那书捡了起来,宝贝似的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又得意的望着他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给对方问的脸颊涨红,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小棠……你怎么看这样的东西。”

  萧居棠给他问的愣了愣,又看着他的反应,不敢置信道:“师弟……你不会没有看过这样的话本吧?”

  他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些羞恼,又怕在萧居棠面前露了怯,只嘴硬道:“谁说没看过?我只是……猛然看到,有些惊讶罢了。”

  萧居棠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片刻,正当他给看的浑身不自在的时候,萧居棠才拉长了声音道:“哦——”

  他被对方这意味深长的哦给气的有些冲头,脑子一热便将那书劈手夺了回来,翻开一页大声朗读道:“此二人耳鬓厮磨,玉海颠簸,天雷地火——”

  萧居棠给他唬的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便猛地扑上来捂住他的嘴,恼道:“小声点!给师叔听到了你是想去抄清心经么!”

  他掰开萧居棠的手,哼了一声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萧居棠瞪了他一眼道:“谁怕给发现这个了?师叔们什么没见过,哪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就罚我?我怕的是师叔发现这是我写的。”

  他哦了一声,又随手翻了几页,忽然反应过来萧居棠话里的意思,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看着萧居棠道:“你你你你你……”

  萧居棠白了他一眼,将那书本抽回来,闲闲道:“大惊小怪,这又不是第一本了。”

  他看着萧居棠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是在那个以清修寡欲而闻名的武当没错吧?

  萧居棠看着他的样子,还嫌不够似的补充道:“这画儿还是老四画的呢。”

  萧居棠这么一提,他方才想起来刚才书里颇为香艳的图画来,脸色又蓦地红了,他忍住了问萧居棠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弄出这样一本书来的欲望,清咳了两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多才多艺了。只是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萧居棠听罢,将书举到他面前得意洋洋道:“我和老四预备卖掉这书发家致富——大赚一笔。”

  他无奈道:“你们缺钱?”

  萧居棠拿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好像又忍住了损他的欲望,换了一副颇为灿烂的笑脸拍肩道:“师弟啊——”

  他顿时如临大敌,后退三步,一脸防备地看着萧居棠。

  萧居棠的手僵在了半空,咬牙看着他道:“你躲什么?”

  他看着萧居棠,一脸正直道:“我不买!”

  萧居棠愣了一瞬,颇为嫌弃地看着他道:“想什么呢?让你买?你忘了自己怎么来武当的了?你身上还有一文钱吗?”

  他被噎了一下,回想起当日香帅跟提溜小鸡仔儿似的用轻功将一身破衣烂衫的他带上山的样子,顿时生出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滋味来。

  他上山之后并未提及自己真正的身份,真正的内情只有掌门和几位地位较高的师叔知道。至于这些师兄弟,他并未特意去说,萧居棠他们便只当他是香帅随手捡来的穷酸少侠,身无长物,武当只是做个香帅的顺手人情才收了他,倒也并未深究。

  他也不辩驳,还想着萧居棠最好觉得他没钱,不然非逼着他买这书,他还真是……买不下手。

  萧居棠却并不管他在想什么,只示意他附耳过来,悄悄在他耳边絮絮了半晌,他听得脸色忽青忽白,最后直接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一脸震惊道:“你们要去点香阁???”

  萧居棠点了点头,对着他道:“反正师叔已经允许我们下山去金陵看蔡师兄了,带着这书只算是顺便,让蔡师兄近水楼台,帮我们做做生意嘛。”

  他听了这话,竟然第一反应是觉得萧居棠真是颇有几分他大哥做生意的头脑。转念一想觉得这事哪里有些不对,却也说不上来。最后才有些无力道:“你要去便去,拉着我做什么?”

  萧居棠唉声叹气道:“你以为我愿意告诉你这事啊。师叔说了,我一个人不能去那么远。反正听说你出身金陵,跟我去一趟,帮我带带路怎么了?”

  他一时半晌竟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萧居棠看他不说话,便默认了他同意了此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喜滋滋道:“这就说定了!老四有事没法子去,此行就劳师弟多多关照啦。”

  他看着萧居棠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欲哭无泪。

  流年不利。

  他被萧居棠一路生拉硬拽到了鼓楼街上,却怎么也不肯踏进那点香阁一步了。

  萧居棠不知在兴奋个什么劲儿,力气大的惊人,不由分说将他推到了门口揽客的姑娘面前,笑嘻嘻看着他道:“师弟,都到这个地方了,你还害羞什么呀。”

  那揽客的姑娘抿嘴一笑,拿那双脉脉含情的眸子瞅了他一眼,复又对着萧居棠道:“小弟弟,这处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萧居棠似乎生怕给拦在外面,转了转眼珠道:“哎呀,美人姐姐,我就是长得年轻了点,年龄其实挺大的了。不信你问他,他可是我师弟呢。”

  那姑娘听了扑哧一笑,只当他在胡言乱语,但萧居棠生的粉雕玉琢的很是讨喜,她便也没有过于为难,只娇声道:“两位是要来我们玲珑坊玩么?”

  他憋红了脸点了点头,被萧居棠猛地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不……不。我们要去点香阁的。”

  那姑娘听了眼里笑意更甚,打趣道:“小哥儿可是第一次来么?你倒是可以进点香阁,只是这位小公子却进不得呢。”

  他被看的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却正对上那姑娘红纱掩映,半含半露的胸,又有些尴尬地侧过了头。

  他们这厢正说着话,耳边却忽的传来一个腻的能让人抖出一缸鸡皮疙瘩的声音来。

  “哎哟!这不是柳家的小少爷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不是听说您上武当拜师修道去了么?”

  那人说着便一扭一扭凑近了来。他看着眼前的中年女子,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同她熟识。只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疑惑道:“你认识我?”

  那管事妈妈干多了这迎来送往的活计,早已人精似的将金陵叫得上名字的各路达官贵人都记在了心里。此刻听他这么说,便甩了甩帕子,眼波一横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这金陵城谁不认识柳家的公子呢?”又亲热地喊了姑娘挽上他的胳膊,媚笑道:“既然来了,岂有不进去坐坐的道理?”说罢向那姑娘使了个眼色,便要推着他往里去。

  萧居棠被晾在一边,撇了撇嘴道:“师弟,你别装了,没想到你还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说吧,你这不是第一次来吧?”

  他百口莫辩,一脸丧气道:“我倒是想,我大哥要知道我来这种地方,腿都能给我打断了。”

  萧居棠翻了翻白眼,显然一点也不信他的说辞。

  那管事妈妈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萧居棠,瞅了瞅他周身的气度,眼珠子一转便上前恭维道:“这位小公子是柳少爷的朋友么?快进来坐吧。”

  萧居棠立刻换上一副乖巧的笑来,朝着那管事妈妈道:“我有点事要去点香阁呢,妈妈能不能跟这位姐姐说一声,放我进楼上的点香阁呀。”

  他看了看萧居棠,又看了看管事妈妈,无奈道:“妈妈能行个方便么?他只是去探望一位朋友。”

  那管事妈妈听罢面露难色,但她今日好容易拉到了柳家公子这样的摇钱树,绝不肯将人就这样开罪了去。她虽然不便插手点香阁的生意,但终归点香阁的与玲珑坊背后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看眼前这小孩的年纪,就算去了点香阁也闹不出什么事来,于是她咬了咬牙朝着门口揽客的姑娘道:“红袖,你带这位小公子去点香阁吧。梁妈妈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介绍的客人。”

  说罢,她又将欲起身跟着萧居棠一起离开的人亲亲热热地拽进了玲珑坊,语带嗔意道:“少爷您就不必去了吧?可是对我们这玲珑坊的姑娘不满意么?”

  他看着萧居棠示意他留在这里,松了口气便从善如流地打算在原地等着。但管事妈妈哪里肯放他在一旁喝冷酒,随口招呼了几句,他便被推坐在了席间,周围涌上了一堆衣衫半露的姑娘。不多时,眼前便摆满了百两一坛的珍酿,旁边还请上了最贵的琴师,他被劝酒劝的一脸苦相,却忽的听到周围人爆发出一阵惊呼道:“莹姑娘来了!”

  他身旁的姑娘立时规矩了大半,他松了口气,正要寻机会偷偷溜走时却被一只手搭上了肩,他侧了侧头,映入眼里的是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再抬头,正看到了那堪称美艳绝伦的一张脸。

  但那美人并未多做停留,而是挑逗似的施施然走过各个客人的席间,偶尔斜睨一眼,红唇微挑,眼里含着水波似的光,端的是一派惑人艳色。

  席间的男人都看直了眼,她的眼波扫过之处更是不时有倒吸凉气的声音。那美人款步走上中央铺着软红织毯的台子,抚了抚头上的步摇,轻施一礼道:“小女子方莹,为各位客官助兴一曲。”

  她的声音虽然娇软,却并不显得腻人,甚至还带着一点泠然的冷。但这声音却如一把小钩子似的,末尾微挑的音调直挠得人心口发痒,又觉得酥酥麻麻的舒畅。

  她颜色亦生的极好。若用眉若远黛,眼若秋波形容起来,倒反而有些落俗,但好像又实在找不出什么词语去形容她给人的感觉。她笑起来的样子是极勾人的,但周身又带着些冷意傲骨,衬得整个人都脱俗清丽起来。这两种气质混杂在她身上,却并不使人觉得奇怪,反倒十分理所当然,仿佛她天生就合该如此一般。

  她散了头上的发髻,只松松挽了一结,一头如瀑的墨似的长发迤逦到了腰间,和身上胭脂红色的衣衫映在一起,又加上那莹白的肌肤,几乎要掠去了所有人的心神。琴声一起,她便一手执了羽扇款款跳起舞来。

  人皆有爱美之心,台下的男人几乎都看的痴了,眼里亦带上了不加掩饰的欲望。他也愣愣地看着那女子在台上起舞,但却并未生出什么下流的想法来。那女子随着动作偶尔别过脸去,他望着只觉得那侧脸好像在何处见过一般,生出些异样的熟悉感。

  一曲舞罢,那女子又施了一礼,他以为那女子要直接退场的时候,却看到对方款步向他走来。他下意识地有些紧张,猛地站了起来,但那女子行至他面前时,只眼波横过,唇角轻勾,仍未言一字,便转身离开了。

  他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旁边的姑娘只当他看直了眼,忍不住嘻嘻地笑出声来,打趣道:“公子看到了莹姑娘,奴家便入不得眼了么?”

  他这才回过神来,脸色微红道:“这位姑娘……我好像在哪里曾见过。”

  那女子微睁大了眼,继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莹姑娘名冠金陵,公子许是哪次见过罢。”又看着他促狭道:“公子,平日里与我们说这样话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一千了,您可得学点新鲜的招数了。”

  他想辩驳却不知如何开口,忽的又泄气道:“嗯,你说得对。”

  那姑娘看着他忽的耷拉下去的脸色,生怕惹了他不高兴,忙笑着哄劝道:“哎呀,公子不必灰心,您这样的俊秀人物,莹姑娘见了也会多看两眼的。刚才不是还专门来公子这席了么?”

  旁边的姑娘连连称是,倒将他夸得又有些脸红起来。欢场里素来都是些耽于酒色之徒,倒少见他这样面皮薄的人。加之他气质温和,相貌又尤为清俊,比起那些来来往往大腹便便的老爷们不知好了多少,此时这般情态,几位姑娘更是被激起了玩心,不时地调笑一番,胆子大些的还偶尔捏捏他的脸颊,只将他闹得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一了百了,也好过这样如坐针毡。

  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萧居棠终于一步三跳地从楼上的点香阁走了下来。他如蒙大赦,也不管对方看着他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的眼神,只赶忙同周围的姑娘告了罪,便要跟着萧居棠离开此处。

  那管事妈妈此时倒也不再拦他了,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凭单,一脸笑容朝着他们道:“柳公子,劳烦您在这账上按个手印,我们好送到府上去。”

  他僵了一瞬,脸色刷白,看向萧居棠却发现对方一脸理直气壮的摆出一副钱花光了的表情,只得尴尬地对着管事妈妈道:“……能不能先赊账?”

  那管事妈妈脸色立刻变了,却还是强作了一副笑模样道:“公子这是哪里的话呢?我们小本生意,实在赊不得账。难不成府上还缺这个几个小钱不成?”

  他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又眼带恳求道:“妈妈有所不知,我大哥他要是知道我来这里……以后我定会还上的,还请妈妈宽限一些吧。”

  管事妈妈给他眼含乞怜地这么一看,心头忽的一跳。但到底是欢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立刻回过神来,也顾不得什么笑脸迎人了,瞪着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柳公子,我们玲珑坊没有欠债的规矩。”

  他看着眼前忽然冒出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顿时连溜走的念头也被掐灭了。他叹了一口气准备认命地按上手印,却听的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传来。

  “哎呀,妈妈怎可对贵客如此呢?”

  那管事妈妈看到来人,似乎很是敬畏,立时敛了神色道:“莹姑娘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方莹。

  方莹却并不应声,只上前将那凭据收入手中,又转头对着他笑道:“这位公子,怎么这样粗心,不带银子就来这样的地方呢?”

  不知怎的,方莹一说话他就觉得心里很是紧张。此刻更是莫名地红了脸,慌忙摇头道:“不……不是。”

  方莹看着他,抿嘴一笑道:“罢了。”又眼波一转,对着管事妈妈道:“这位小公子与我甚是投缘,今日这账便算在我这里,妈妈还请宽恕则个吧。”

  那管事妈妈似是极敬畏她,道了声那就听莹姑娘的,便匆匆打发了周围的护卫。方莹又瞥她一眼,她便会意似的也转身离开了。

  他看着方莹,犹豫了半晌才道:“谢谢姑娘解围,这钱……我一定会还的。”

  方莹又扬了扬唇角,柔声道:“公子并不必如此,我方才说的话,句句皆属本心呢。”

  他愣了愣,待回过味来,脸颊瞬间绯红,半晌才结结巴巴地、似是感叹,又似是询问道:“真……真的啊……”

  方莹看着他的样子似乎觉得极新鲜,伸手挑了他的一缕头发,凑近了轻笑道:“自然属实。”

  方莹凑得极近,那吐息几乎打在了他的脸上。他被这热气蒸腾的脑子有些发晕,懵懵道:“那……那我能和方姑娘做朋友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到方莹周身的气息冷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成了春风和煦的暖意。方莹放开他的头发,不经意似的碰到他的脖颈,又转过身走了几步,还不待他出声,便又回首看着他,拢了拢散落至耳边的发,轻笑道:“公子真有趣,哪有同欢场女子做朋友的呢?”

  坊门上裹着红纱的灯笼逸散出柔和昏暧的光来,落在她深潭似的眼里,却仿佛连一丝温度也无了。

  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方莹便转身入了坊内,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