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伊刚刚沐浴更衣,浑身散发着皂角清凉的香味。

  叶白衣刚闻到这股味,猝不及防就被两只小手抓着肩膀,他仍保持着嗑瓜子的坐姿,整个人呈扫雪车状被一路拖拽入门,瓜子和瓜子皮稀稀拉拉,沿途掉落成一道疏密有致的轨迹。

  “你干什么?!”叶白衣惊恐万状,立刻挣扎着爬了起来,这种沐浴的味道刺激到他了。

  砰地一声,小伊反手把门关上,白色衣袖飘飘。

  她后背抵在门上,和蔼地对叶白衣笑了笑:“叶前辈,认得的这件衣服吗?知道我为什么穿着它吗?”她这个笑容其实不太友善,隐隐有着兴师问罪的意思。

  “我,我怎么知道?!”

  叶白衣几天之内已经罹受了数不胜数的精神污染,有些源自他人,有些源自自己。

  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一些行为了,更搞不懂小伊为什么洗完澡把他拽进房间,还问他这么危险的问题。

  空气之中弥散着若有若无的水雾和馨香,叶白衣觉得自己要破防了,他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你为什么还留着这件衣服……”叶白衣精神高度紧绷,舌头在打结。

  “你说为什么?我还要多谢您呢,叶前辈!”

  要不是他这件衣服,小伊今天就没有衣服了,就要裸奔上街了,她气得都笑了,关上门就一步步朝叶白衣走了过来,“这几天过得开心吗?我也很开心,但是我马上就要没衣服穿了,您知道吗????您想知道为什么吗?????”

  小伊真的是受够了,每天洗澡,每天听嗑瓜子,真的要疯了,然后衣服不能洗,大夏天堆在那里一天天积攒。

  “叶前辈,在您的认知里,您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还有您为什么一定要选择瓜子呢,为什么是瓜子???桃子可以吗?李子呢?水果不好吃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瓜子???????”

  小伊每往前走一步,叶白衣就神经质地后退一步。

  见他一声不吭,小伊恼火地把头发往身后一甩,“怎么了叶前辈,怎么不说话了?您不是最喜欢说话的吗?????”

  “……”

  叶白衣咣当一声,尾椎骨卡在桌子上,“我……”

  她一番连问下来,叶白衣完全被问哑了。

  这其中很多问题,他自己真的是不知道答案,有些问题他甚至都没听懂。

  什么叫水果不好吃吗,没有衣服穿?

  叶白衣现在只想说一句话,于是他说了出来。

  “你——你站住!你不准过来!”

  叶白衣两个大袖子扑棱棱挡住了脸,整个人半坐在桌子上,语气奇奇怪怪的。

  “……”

  小伊确实站住了。

  她就站在那里,慢慢地平息突如其来的恼怒。

  这些天积累的各种压力,她几句话的功夫,都对着叶白衣发泄了出来,虽然叶白衣那边没有了下文,但是她也好像没有那么冲动了。

  叶白衣还是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袖子挡脸,看不见表情。

  短暂一段时间内,这个屋子里的时间好似凝固了。

  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动。

  沉默了很久,小伊感觉叶白衣的样子有点奇怪,她说不出哪里奇怪,但就是觉得不协调。

  她消了气,就打算理智一点跟人交谈,于是说道:“叶前辈,别坐桌子吧。”

  “……”叶白衣没有动。

  他看起来就像石化了一样。

  小伊啧了一声,刚要走过去薅人,叶白衣哗啦一下,忽然之间就从桌子上翻了下来,雪白衣袂飞得眼花缭乱,顷刻就背对着她站直。

  “说吧,你想说什么?”叶白衣的嗓音就好像感冒了有点哑,但那股不羁的灵魂还在。

  “叶前辈,你这是什么态度?”小伊抢过去几步,争取跟他面对面说话,但叶白衣总是一步一躲,始终保持背对着她。

  “……”

  论轻功,小伊真的是比不过叶白衣。

  和他在屋子里来回兜圈子,他总是能够后发先至地抢到一个背对她且远离她的方位。

  但是,他好像也并不是真的不想跟她交谈,也并不是不给她面子。

  否则小伊充分相信,直接破门而出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这对叶白衣而言易如反掌。

  “……好吧,叶前辈,你赢了。”

  小伊不想跟他玩抓人游戏了,反正赢面为零。

  小伊就着桌椅坐下,看着叶白衣的背影,跟他商量:“叶前辈,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稍微保持一些距离,彼此留有一定的私人空间,这样你也轻松,我也轻松。”

  “……”叶白衣一听,几乎就要扭头来瞪她,“我怎么就没跟你保持距离了????”

  要说私人空间,他这些天都很确信,自己绝对听不见小伊在房间里的任何声音,也不会闻到任何气味,感觉不会造成任何冒犯,所以才坐在她房门前守着的。

  “……”

  小伊不知道这个要怎么解释比较委婉,“叶前辈,打个比方,我平常有自己洗衣服的习惯。”

  “……女孩子从内到外都有哪些衣服,您明白吗?”小伊说完,就看见叶白衣抬手堵上了耳朵。

  叶白衣:“我不想听!”

  小伊:“……”

  “但你必须听——叶前辈,你要明白,我洗衣服,会洗各种各样的衣服——您应该,不想在旁边,看着吧?也应该,不想在附近,守着吧?”

  小伊解释完,叶白衣还是堵着耳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堵耳朵是不可能真的隔绝声音的,小伊当然明白这种低级道理,所以不管叶白衣多么排斥,她还是要讲下去:“不止这些,洗衣服只是一方面,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你不在附近的时候,我会稍微方便一点。”

  “但我绝对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用这么努力……”

  小伊扶着额头,她感觉叶白衣似乎生气了,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他们一男一女,注定会产生这种尴尬的分歧,“我很感谢你愿意这样保护我,我可以直说,你其实是我在这边唯一能够信赖和依靠的人,你很强,也很善良,我自始至终都很享受与你一起的任何行动。”

  “因此,我今天觉得有些不舒服,绝对不是对你本人有任何意见——仅仅是感觉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可能需要调整一下。”

  小伊顿了顿,看到叶白衣堵着耳朵的手微微松动了。

  他这个动作迷之有点傲娇,小伊忽然觉得他挺好笑的一个人。

  不爱听就不听,非要告诉你他不爱听。

  装听不见还不肯一装到底,一定要搞一点小动作,知会你他表示了接受和妥协。

  小伊觉得达到了理想的交流效果,于是她拍拍手,站起身来:“好了,叶前辈,我讲完了——感谢倾听,承蒙不弃。”

  “……”

  叶白衣把两只手从耳朵上缓缓放了下来。

  从这个角度,小伊感觉他耳朵红红的,不知道是压的还是羞耻所致。

  适应了这么长时间,叶白衣成功免疫了这个气氛和气味,他不该有的反应都消退得差不多了。

  于是他终于可以怼回去了,叶白衣一转身就难以置信地看着小伊,伸着手就对她指指点点:“所以你跟我讲这么多,你就是因为想洗衣服?????”

  他真的觉得好耻啊,被人一路拽进卧房,感受这种暧昧的气氛,哔哔了这么大半天,竟然是因为有他天天跟着当护卫,她不方便洗衣服?!!!!!!

  这从开头到结局,就丝毫对不起他从生理到心理上一连串的溃散和混乱好吗?

  这要是随便换个别的女的,敢对他叶白衣这么搞,这房子必然已经叫他拿龙背给砍成废墟了,他绝对能当场拆掉这间卧室,不会客气的。

  “你想洗衣服,你就把男人拽进卧室是吧?”叶白衣气不打一处来,“用你的脑子想想,这能帮助你洗衣服吗????”

  他话音一落,忽然就看见小伊的脸唰地就红了。

  叶白衣目瞪口呆:“……”

  小伊的肤色很白,所以脸红会格外明显,根本藏不住。

  仅仅一个霎那,红云从耳根开始,肉眼可见迅速蔓延过两侧脸颊,她看起来就像菡萏的荷花。

  叶白衣一下子就住嘴了,眼神移开了寸许。

  小伊的脑子回路虽然有时不拘一格,但这不代表给她一个信号,她就无法补全剩下的部分。

  把男人拽进卧室,小伊意识到,叶白衣是这么理解这件事的。

  很多事情一瞬间就解释通了。

  她感受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烫,明白自己正迎来此生最大的社会性死亡瞬间。

  ……她不慎调戏了自己耿直的队友,而她……似乎成功了。

  她和她的队友,都不做人了。

  都不做人了。

  都不做人……

  了……了……了……

  了……

  小伊:“……”

  叶白衣:“……”

  小伊不知道这种事情,一般应该怎么收场才比较合适。

  是该由衷感谢他如此捧场,还是该对他说,叶前辈,你是个好人……

  出于本能习性,小伊使用了自己的口头禅:“叶前辈,忘了这些不愉快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小伊的话带着几近于零的信服力,她似乎感受得到,这个二人团队的凝聚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被抽离。

  小伊忽然觉得,叶白衣虽然在自己洗澡的时候嗑瓜子,他也罪不至此……

  为什么当初的自己,就不能多一点忍让,少一点计较!

  嗑个瓜子怎么了,不就是一点微小的噪音,这不是很温馨吗,比万籁俱寂要好很多不是吗?!

  “你……”

  小伊忽然站起来。

  她福至心灵一个转身,跪着从床下搬出一整箱的香瓜子和花生仁,推土机一样弯着腰一路推到叶白衣脚下,“你吃。”

  叶白衣表情空白地看着她,她脸上的红晕依旧存在,从未褪去,但是她已经意识到时不我待,开始不遗余力地着手弥补团队信赖关系。

  叶白衣:“……”这是何等强健的心理素质。

  在这个心情复杂的时刻,叶白衣居然感到一丝羡慕。

  ……好顽强的头脑,他也想拥有。

  叶白衣没有动,小伊就扎了一个马步,把这个巨大的箱子稳稳搬起来,然后抬到了一个合适的高度,方便他直接抓瓜子吃。

  小伊恳切地看着他:“来,叶前辈,吃。”

  叶白衣:“……”

  小伊:

  叶白衣往旁边挪开一步,小伊立刻不离不弃地抱着瓜子箱跟过去一步,眼神湿漉漉的。

  叶白衣:“……你有完没完?”

  见他终于解除了自闭状态,小伊觉得有机可乘。

  她咣当一声跪下,把瓜子箱高举过头顶。

  “叶前辈,恳请您继续当我的同伴!!!!!!!”她膝行而前,声泪俱下地把叶白衣堵在屋里。

  “……”叶白衣是真的服了,他就没见过这么发卡的。

  之前被容长青发卡的时候,感觉不是这样的。

  完全就是两种味道。

  当年容长青看出来了各种事,还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跟他在长明山顶继续当好兄弟。

  感觉容长青虽然口口声声觉得自己有愧做错了什么,但他就是很自然地错了下去,根本就不管什么补救不补救,也别提照顾他那方面的情绪。

  小伊这是什么鬼,她自己都羞耻得脸红得恨不得自鲨,还要强挺着照顾他的各种情绪。

  是啊,她真的好擅长给他人台阶下……不,这种想法并不合适,这种事情不存在擅长与不擅长,只是想与不想,一念之差。

  小伊是会把别人的想法,排序在自己的需求之前的类型。

  ……她真的很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叶白衣猛抓了一把瓜子,连皮带瓤,囫囵吞进嘴里,咔叽咔叽咔叽。

  叶白衣劈手一夺,把一整箱瓜子接到手里,直接往地上一丢。

  “拿瓜子收买我?”叶白衣嗤笑,“你就这点能耐?????”

  小伊手里一下子空了,人还跪在地上,就傻眼地看着叶白衣走近了俯视她。

  这个人刚刚干了什么,他是怎么吃瓜子的,好像有点魔幻。

  “那你,你还想吃什么啊,我给你做?”

  小伊费力地仰着头,和叶白衣近距离对视,使得她的脸越来越红。

  “……”

  叶白衣又好气又好笑,他觉得这根本不至于这样,说到底他如果刚才不挑开那句不该说的话,小伊就不至于一退再退,搞得好像她才是罪恶的一方。

  要说有罪,那万恶之源不过就是荷尔蒙。

  还有就是一男一女。

  还有就是她太可爱了。

  这些严格都不能算是什么罪,都只是客观事实。

  “那你去给我煲一碗莲子羹吧。”

  叶白衣随便说道,“你叶前辈已经忘了这些不愉快了,你也差不多可以忘了。”

  这样好的同伴,叶白衣当然是舍不得丢了的。

  他本来并不是一个风轻云淡的人,遇到尴尬和悲伤的事总是执念很深,但是小伊的举动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可以让他放弃矫情,选择平淡。

  因为在她的心里,快乐和朋友,以及朋友的快乐,这些是第一位的。

  繁文缛节,骄傲孤高之类演给自己看的东西,在她的价值体系里不值一文。

  一个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叶白衣觉得,自己虚长百岁,似乎也应该学着去做到。

  于是,他确实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对不起,

  叶白衣的精神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